第8章 伏淵沉海(8)

第008章 伏淵沉海(8)

第二天一早,重朝打電話給導師和輔導員請了假,就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提前一天趕到鳳栖市。

HR通知的面試時間是早上九點,鴻雪市距離鳳栖市快七十公裏,當天坐大巴過去他擔心遲到。

宗應谕特意推遲了上班時間過來幫忙,瞧見重朝熟練的打包動作,意外地挑了挑眉。

“朝朝以前經常出遠門?”

重朝理所當然地點頭:“我家庭條件不是很好,以前放假的時候經常在外面打工,基本都不在市裏頭,早就熟練了。”

宗應谕沉默了一會兒。

他擡起手,摸了摸重朝微卷的短發,灰藍色的眼中滿是溫和:“以後遇到什麽難處,都可以來找我。我永遠都會站在你這邊。”

重朝有點疑惑地回頭看了看他,注意到他的眼神,雖然還是沒怎麽理解,卻也跟着笑了起來。

“好啊。那我以後就靠宗哥了。”他這麽回答着。

……

“……好的,具體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你還有什麽想問我們的嗎?”

重朝穿着一身正裝,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脊梁挺得筆直。

他露出得體的微笑,認真道:“我想知道,如果通過了面試,我的具體工作地點在哪裏?是這邊的公司總部,還是公司在某個城市的施工工地?實習證明是哪邊給出?”

坐在正中間的女經理點點頭,回答道:“我看簡歷,你是鴻雪市人?我們有個項目馬上要在鴻雪市啓動,如果你通過了面試,應該會在鴻雪市那邊的項目上實習。實習證明你不用擔心,總公司給出,絕對符合你們學校的規定。”

重朝:“那我沒有問題了。”

雙方點頭致意,重朝起身離開辦公室,順道帶上了門。

下個面試者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面色輕松,原本緊繃的神經也放松了不少,還沖他點點頭才開門進去。

重朝并沒有回應。

他偏過頭,遠遠看向樓道另一邊。

一個身着鐵灰色西裝的男人正站在樓道盡頭,和一男一女兩個員工說着什麽。

這個男人身量不高,看樣子大概也就三十五六歲,但身上有種莫名的滄桑感,似乎久經歲月的洗禮。

重朝面無表情看了他一會兒,才收回視線,沖公司前臺露出柔和的笑容。

“小姐姐,那邊那位先生也是你們公司的員工嗎?他氣質怪特殊的。”

前臺姑娘擡起頭,目光落在重朝淺色的眼睛上,神色頓時有些恍惚。

她扭頭看了看樓道盡頭的男人,嗯了一聲:“那是我們老板。聽說他以前是富家公子哥兒呢,但是後來家裏破産了,氣質特殊也不奇怪啦。”

“他肯定很想回到以前那個圈子裏,我聽Miracle說,他最近重新和以前的朋友搭上了關系呢。”

重朝問:“Miracle是?”

前臺揚了揚下巴:“喏,就是那邊另一個男的,我們老板的秘書。”

重朝又看了他們一眼,淡淡道:“是嗎。知道了,謝謝你。”

他一手揣進褲兜,大步往電梯間走去。

前臺姑娘又恍惚兩秒,猛地擡起手,捧住臉頰。

“哎呀,剛才那個小哥哥真的好帥哦。好可惜,沒找到機會和他說話……要是他能通過面試來公司就好了!“

……

從多彩寫字樓出來,重朝先到昨晚入住的賓館換了衣服退了房,又在附近吃了個午飯,才背上背包乘坐公交前往大巴車站。

他以前沒怎麽來過鳳栖市,對這裏的交通路線不太熟悉,幾站坐過去,他才驚覺自己坐反了方向。

着急忙慌下了公交,他拿出手機,重新搜索前往大巴車站的路線。

馬路邊,緊靠公交站的地方,是個正在建設中的工地,打樁機哐當哐當的聲音響個不停。

砌起的磚牆才刷過一遍清漆,略有些刺鼻的氣味飄散在空氣裏,引起了重朝的注意。

他轉過頭,工地深藍色的鐵門敞開着,圍牆上,一塊藍底白字的公告牌格外顯眼。

“施工概況牌?”

重朝将手機放回兜裏,定睛細看。

這是附近城中村的拆遷安置小區之一,施工單位恰好是他今天才參加過面試的公司。

重朝眨了眨眼,迅速果斷露出一個意外的表情:“好巧哦。”

他稍微往過靠了靠,透過敞開的大門,觀察着有些淩亂的工地。

正午的陽光下,空曠的工地裏不見一個工人,只有一個穿着淺棕色格子衫、深灰色西裝褲的年輕男子站在打樁機前,并不強壯的身軀不住顫抖。

可能是光照角度問題,格子衫的影子呈現出不規則的彎曲狀,像一只從未吃飽過的老鼠,弓着身,隐藏自己幹癟的肚子。

重朝偏了下頭,淺色的瞳孔被陽光照透,臉上帶出愉悅的笑意。

……

……

半個小時前,城中村一間單人房裏。

哐當——

哐當——!

巨大的噪音中,年輕男人皺着眉,在噩夢中驚慌地揮舞着手臂,嘴裏念叨着胡話。

“不,別再往下掉了!我不想被吞掉,我不想被吞掉!”

“我是天選之子,我不會死!我不會死!”

巨浪卷起雪白的浮沫,深沉的海域中,銀色巨影越來越近。

“啊——!!”

他慘叫一聲,從噩夢中驚醒。

鋼絲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他掙紮着坐起身來,淺棕色的格子衫已經被冷汗徹底打濕,腳面上,粗短的黑褐色毛發已經無法再控制。

他呆了幾秒,猛地轉過頭,仇恨的眼神透過窗戶,投向依然在發出噪音的工地。

“都怪你們,大半夜和中午施什麽工!”他喘了幾口粗氣,肩膀不停顫抖,“要不是你們吵我睡覺,我才不會做噩夢!”

不會做噩夢,他的精神就不會變差。

精神沒有變差,他早上的工作就不會出現纰漏。

工作正常完成,他那個上司就不會對他說“不想幹你就直接滾蛋”。

“是你們的錯,都是你們的錯。”

身穿格子衫的男人五官一陣扭曲,面上突出如同老鼠一般的吻部,四對眼睛裏充斥着怨恨。

他站起身,拖着越來越沉重的身體,怒氣沖沖向工地走去。

城中村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些許髒水順着街邊的淺溝流向外面,散發出菜葉腐爛的味道。

格子衫被滿腔怒火沖昏頭腦,完全沒有在意這和平時不同的寂寥景象。

他惡狠狠推開正對城中村街道的工地大門,爆喝一聲:“施你媽的工,還讓不讓人午休了!”

哐當——

哐當——!

回應他的,不是工人驚慌的叫聲,而是打樁機規律又沉重的作業聲。

格子衫順着聲音看過去,憤怒瞬間凝固在他臉上。

正午熱烈到有些毒辣的陽光下,偌大一個施工工地裏竟然一個活人都沒有。

各式各樣的施工機械擺放在場中,需要打地基的地方早已挖好了坑。

距離回填土不遠的位置,一臺刷着黃色油漆的打樁機正在運作。

器械上沒有工人在操控,發動機也沒有點火。

沒有柴油的氣味,也沒有運轉的嗡嗡聲。

只有樁錘在規律起落。

哐當——

哐當——!!

巨大的、違反認知的響聲中,格子衫身體重重一抖。

他本能地弓起身,三張高低不一的嘴咧開,呲出滿口尖利的細牙,從喉嚨裏擠出威脅的吱喳聲。

下一刻,他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只僵硬了幾秒,強烈的羞恥就席卷了他的意識。

“裝神弄鬼!”

什麽鬼玩意兒,還以為他是那種無能的普通人嗎?

玩這種小把戲是想吓唬誰呢?!

格子衫惱怒不已,尖銳地嚎叫一聲,随手抓起身邊的起重機,狠狠砸向打樁機。

“哎——你幹什麽呢!損毀他人財物是犯法的你知道嗎?”

一個有些驚訝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緊接着,有人飛快從他身邊跑過,幾步沖到打樁機邊上,像是抓住一塊不大的石頭那樣,輕飄飄地抓住了那臺亮黃色的起重機。

格子衫茫然而警惕地擡起眼,那臺起重機在他的視線裏閃爍了一下,真的變成了一塊直徑不足十厘米的小石頭。

嘩啦——

嘩啦——

耳邊似乎傳來了海浪拍打冰川的聲音。

莫名的顫栗從脊梁上竄起,格子衫打了個哆嗦,條件反射後退一步,像要掩飾什麽一般暴跳如雷道:“什麽人啊,裝神弄鬼!”

“啊?什麽?”

那個突然出現的人将小石頭扔掉,有點迷惑地回過頭來。

格子衫終于看清了他的樣子。

這是個年輕男人,穿着T恤牛仔褲和一雙白色運動鞋,看起來很有活力。

他高挑,瘦削,長相俊美而溫和,眼角下一顆淺紅色的淚痣讓他的外貌沒有絲毫攻擊性。

此刻他正開心地笑着,兩顆小虎牙若隐若現,臉上還有未完全褪去的學生氣。

就像個還沒有進入社會的大學生。

但格子衫卻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這個人、這個人,有一雙瞳孔顏色很淺的眼睛。

在陽光的照射下,他的整個眼瞳甚至呈現出一種玻璃珠般的剔透。

就像那片廣闊無垠的深海下,正在不斷上浮的銀色影子。

可這人明明應該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格子衫努力挺直脊背,惱羞成怒地再次罵道:“你誰啊?突然跑出來管閑事,你他媽的有病吧!”

重朝不贊同道:“你怎麽可以罵人呢?罵人是沒有素質的行為,人不應該這樣子的。”

格子衫被噎了下,一時沒吱聲。

重朝上下打量他幾眼,又看了看附近城中村的建築,恍然道:“你是那邊城中村的租戶吧?你砸這個打樁機,難道是嫌工地施工太吵?”

見格子衫滿臉不服,重朝不得不為這個施工隊說句公道話。

“施工肯定是比較吵的,但這種安置房工期都比較緊。他們并沒有在午休時間幹活,非常遵守相關規定,正常開工也不是他們的錯呀。”

“而且兄弟你要知道,惡意損壞他人財物是違法的。如果數額巨大,你說不定還得蹲局子。”

嘩啦——

嘩啦——

海浪的聲音還在繼續。

格子衫無法控制內心的暴躁,忍不住啐了一口,胡亂道:“我砸不砸這工地裏的東西和你個小白臉有什麽關系!你這種靠臉吃飯的軟蛋,少管你爹的事!”

重朝譴責地瞥了他一眼:“你怎麽還在罵人?都說了人是不能這樣的。你要是覺得施工太吵,可以搬家啊。”

如果擔心其他地方租金太高,完全可以選擇玉磬苑小區嘛。

“雖然我們小區有些年頭了,但水電氣齊全,附近配套的生活設施也很完善,鄰居和房東都特別友好,一個月租金才幾百塊。”

最重要的是,玉磬苑小區附近沒有工地,白天晚上都很安靜。

格子衫四對猩紅的眼珠亂顫,在他越來越像老鼠的臉上形成一個怪誕的表情。

他不無嘲諷地說:“鳳栖市這種破地方,還有這麽好的小區?”

這座惡心的城市裏,不是只有高高在上的油膩禿頂、唯唯諾諾的垃圾、天天靠臉吃飯的軟蛋和眼裏只有錢的賤人嗎?

那些收租的肥婆尖酸刻薄,顴骨都要頂到天上了,還虛僞地說什麽“八百塊已經是最低價了”。

還有那些找合租室友的賤貨,說好的水電五五平分,他不就是挖礦多用了一點兒電嗎?結果才合租了三個月,那賤人就直接搬走了!

呸!

這種只看臉和錢的地方,能有什麽好住處?

重朝唇邊笑意還沒淡下去。

他勸道:“玉磬苑不在鳳栖市,那是我們鴻雪市的小區。這個小區真的很不錯,你不然考慮一下?”

嘩啦——

嘩啦!

巨浪卷過冰川,撞碎白色的浪花。

浮沫在空中飛濺,深海下,銀色的身影緩緩揚起了頭顱。

祂淺色的瞳孔近乎透明,宛如某種在深淵中凝結而成的水晶。

1

“你耍我。”

格子衫重重顫抖起來,赫赫喘氣聲從嗓子眼裏擠出,渾身毛發炸起,整個軀體完全異化成一只長滿手臂的大老鼠。

他的褲子已經不能再穿了,但淺棕色的格子襯衫還挂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動作晃蕩。

四對紅色的小眼睛和三張嘴在他依然長着人類皮膚的臉上亂竄,最終回到原位。

他仰頭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嚎,狂叫道:“你他媽的居然敢耍我!!”

八對手臂在空中亂揮幾下,他猛地一蹬下肢,悍然撲向重朝!

三張遍布利齒的嘴巴對準了重朝的喉嚨,似乎只要輕輕一合,就能咬斷重朝脆弱的脖頸。

但重朝只是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他反手掄起背包,試探着往前一揮。

那只依稀能看出人類模樣的大耗子就吱地尖叫一聲,輕飄飄倒飛出去。

重朝怔了幾秒,表情漸漸變得苦惱:“啊,又是幻覺?哦對了,我今天中午好像急着趕車,沒有吃藥?”

他趕緊打開背包,手忙腳亂地拿出保溫杯和藥瓶,取出藥來用水送服。

疼得渾身都要散架的格子衫撲騰着從地上爬起來,視線落在他的手上。

複合維生素C、複合維生素B,和……

健胃消食片?

格子衫氣得直打哆嗦。

“不可能,怎麽可能?你不就是個下賤的普通人嗎,憑什麽能打到我?!”

“明明我才是被上天選中的那個,我有了這麽神奇的力量,你們這些下賤的人類,應該只配成為我的陪襯才對啊!”

“下賤的人類?”

重朝重複着這句話,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

他緩緩轉過頭來,淺淡的瞳孔徹底變得透明。

“我懂了,你也是病友,對不對?”

他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面前一人多高的黑毛耗子,目光最終定格在那張還有幾分人類模樣的臉上。

“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長着人臉的巨型耗子呢?還是八只眼睛三張嘴。”

濃稠的陰影從四周一臺臺器械上流淌而下,像是突然擁有了生命一般,迅速爬向格子衫。

格子衫茫然地轉了轉眼睛,八只眼睛分別看向不同的方向。

宛如長蛇般的影子蜿蜒流淌,飛快向他攀爬而來,彙聚成一道道驚悚的洪流。

他渾身發抖,本能地往後挪動,但這個動作只拉近了他和影子的距離。

他的喉嚨跟着顫抖起來,發出可憐的咯咯聲。

他張大嘴,想要向重朝求饒,可是下一秒,他就被蔓延而來的影子完全包裹住。

“啊——”

格子衫發出一聲變調的慘叫,臉上的器官就像被火燎過的蠟塊,飛快溶解。

很快,就消去了三雙眼睛、兩張嘴巴。

力量的流失讓他變得虛弱,他趴在地上,一邊因為劇痛而顫抖,一邊因為沒有徹底退開的陰影而驚恐。

重朝走到他面前,俯下身,露出一個開心的微笑。

“看,你現在正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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