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老板的操守
第26章 老板的操守
電車的軌道好像兩條細長的辮子,被雨水浸濕後,水光溜滑的,蜿蜒在唐人街的主道上,等電車叮當當地開過去,人們才越過它,一不留神還會踩到水坑裏,濺濕鞋襪,西元無所顧忌地踩着路面上的水印子,目光匆匆劃過兩邊的商鋪店面,雨不大,卻霏霏綿綿,弄得整個世界都潮乎乎的不爽利。
這些天跟着唐琛跑來跑去,對唐人街熟悉了很多,唐琛有時候坐在車裏,隔着車窗指給西元看,這是哪裏,那又是賣什麽的,西元很快就在心中描出一個大概,燈紅酒綠雞檔紮堆的地方屬于楊啓年的朱雀堂,茶肆酒樓的飲食街屬于鄭明遠的玄武堂,鬥雞賽狗的諸多賭檔集中在丁義的白虎堂地盤上,彼此交融,卻也劃分明确,如果排除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外,倒真是井然有序,雜而不亂,據說當年白老大針對每一家店鋪的營生時,就有了這樣的一個雛形,不管用什麽手段,強取豪奪還是威逼利誘,漸漸地,唐人街形成了如今的格局,不得不說,唐琛對白老大的分析有一點是正确的,有白老大才會有現在的唐人街,其他幾名堂主跟他相比,都欠了許多火候,日子久了,只怕唐人街很難延續白老大在時的光景了。
唐琛的生意多在碼頭一帶,大小船只滿載物資,在東藩的兩個港口每日裏進進出出,将唐人街的産物運出去,又将外來品運進來,很繁雜,所以洋行、貿易公司大多都在青龍堂的地盤上,裝潢也很講究門面,富麗堂皇的,如果唐人街是戳在東藩的一名紳士,那麽唐琛的這些公司就像是這名紳士襯衫上的銀鈕扣和腕上的古董表,閃耀着細小的光芒,卻最是彰顯其尊貴身份的。
西元偶爾也會問唐琛,街面上的招牌實在太多了,五花八門,擁擠在一起,有些既沒有中文也沒有洋文,只畫着一個符號,不了解內情的,只能靠猜。
西元曾經見到一個細窄的門洞上挑着一面旗,深藍色的底,中間是個類似于酒葫蘆的圖案,怪模怪樣的,便問是什麽。
坐在另一側的唐琛挨過來,挨的很近,西元知道他不是近視眼,可他還是又靠近了些,鬓邊的發絲快要蹭到西元的臉了,去看那面招牌,先是嗤地一聲輕笑,然後擠着已經貼在車門上的西元,飛快地說了一句。
西元懂粵語,但畢竟有限,有些偏僻生冷的只有潮粵本地人才明白,對他這個自小在西區長大的孩子來說就是盲點。
唐琛坐正身姿,見西元還是一臉的茫然,又用洋文解釋了一遍:“專治髒病的地方。”
哦,西元一知半解,卻也曉得定是些見不得人的病,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幹嘛畫個葫蘆在上邊?”
唐琛瞥着他:“治花柳的大夫就不算是懸壺濟世了?”
西元後悔多此一問。
唐琛又低眉淺笑地問:“有過女朋友?”
西元一笑,淡淡地白了他一眼,卻不作答。
可偏偏唐琛不肯放過他:“到底有沒有?一個?還是幾個?”
西元只覺得他無聊拿自己消遣,不經意地看了眼車前的鏡子,啧,開車的阿山和一旁的阿江也都從鏡子裏瞟着後邊,有種四只耳朵豎起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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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個,滿意了嗎唐先生?”
西元脫口而出,這個數字沒來由的熟悉、順嘴,只是不這麽着,不知道該怎麽打發唐琛,這人此時盯的緊,還故意裝得很認真。
一個沒有,太丢臉了,說幾個又覺得過分,又不想騙他,只得如此。
唐琛收回了緊盯的目光,煞有介事地哦了一聲:“原來整個水泊梁山都被你顧寨主包了馄饨了,幹脆我也挑面旗去那裏懸壺濟世,既能解了顧寨主的隐憂,還能賺得缽滿瓢滿。”
噗嗤——
前座的阿山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就連阿江也都抿着上揚的唇,使勁憋着笑。
西元雖有些讷言,卻也不覺得自己多麽笨嘴拙舌,可跟伶牙俐齒的唐琛比起來,總是落了下風,紅了臉,想罵他,又礙着阿江阿山的面,只能幹瞪着唐琛,唐琛卻若無其事地笑了,轉了轉指上的那枚青龍戒指,惬意的很。
唐琛做事也常會獨自一人,連阿江阿山都遣他們自由,約好再見的時間和地點,他便匆匆消失在車水馬龍的唐人街,阿江阿山也從不多問,西元自然也不問,暗暗留意着,卻也揣度不出他獨自一人會去哪裏,又做了些什麽?
就像今日,車子開到一家茶樓前,唐琛下了車,拍拍車頂,開車的阿山心領神會,一踩油門走了,将車開到附近的小碼頭一帶,說要去吃今早剛上岸的象拔蚌,阿江一向慣着這個弟弟,自然答應他,西元原本對海鮮就一般,想要單獨去逛逛,阿江也不勉強他,倒是阿山嫌人少不熱鬧,磨了幾句,阿江不耐煩地拉走他,沖西元一點頭,一指唐琛的車,說了個時間,西元也沖他點點頭,轉身走了。
到現在,阿江同他都十分客氣,有事說事,無事便各忙各的,不像弟弟阿山那般熱情,這人就像一壺半溫的水,始終保持着自己的溫度,沒有升溫的跡象,即便任誰都看得出,西元名義上是唐琛的司機,可這個司機即使手臂無大礙了,唐琛也不用他開車,陪在後座上,像朋友那般閑談、說笑,帶他熟悉唐人街,也讓西元給他介紹西區那邊,出來進去的,唐琛不需要西元做什麽,只要他相陪。
跟阿江阿山分開後,顧西元加快了腳步,難得的機會,他要用自己的方式逛逛唐人街。
沒多久,陰了一早上的天終于沒繃住,落下淚來,急時如絲,緩如細毛,這樣的雨總是沒完沒了的,西元也不愛撐傘,放眼望去,整個唐人街和西區很不一樣,房屋擁擠,人來人往,總是給人一種寸土寸金、争分奪秒的氛圍,雨天裏,人們依舊步履匆匆,卻難得的透出一份安谧之感。
唐人街上一共就兩家刺青店,從那家大點的出來,一無所獲,只好去那家小店再試試運氣,雨密了些,打在家家戶戶的遮雨棚上,發出悅耳的蓬蓬聲,心裏卻緊張左臂上的袖子,天公有點不作美,抻了又抻,免得貼在皮膚上,濕了胳膊。
進了店,胡嚕着發端上的濕氣,一目了然,店的确很小,外間是接客的地方,挂滿了大大小小的刺青圖樣,裏間更小,一張窄床,一把高凳,吊着盞燈,十分簡陋,掩在半拉的布簾後,看來是幹活的地方。
店裏只有一個男人,黝黑瘦小,卻滿臉的橫肉,見他進來,放下手裏都是豐乳肥臀的一本雜志,從櫃臺後的椅上站起身:“想弄什麽樣的?”
顧西元漫無目的地打量着四周的刺青圖,也很沒主意的樣子:“還有更好的嗎?能跟我這個配上對的?”邊說邊卷起兩邊的袖子,愈合沒多久的左臂上,一個青灰色的圖案,鳥頭魚身。
那人瞅着,皺了皺眉頭,擡眼又去看顧西元:“跟這個配上?”
顧西元拍了下空白的右臂:“對,刺在這邊,威武點。”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聽口音你不像汕島一帶的人,怎麽會刺這個?而且手藝也不是我店裏的,多久了?”
顧西元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不是汕島人就不能娶個汕島的女人嗎?這個有幾年了吧,你看,顏色都淡了,這邊刺個什麽好?要不來條龍怎麽樣?”
那人撇撇嘴:“你想刺什麽我都能給你弄,想好了,刺龍可時間長,得整條胳膊,每個鱗片都得出血,別半道後悔就行。”
“我不想整條胳膊,就小臂上刺,要不換個別的?”
那人丢來厚厚的一本冊子:“這裏都是,你挑挑看。”
顧西元認真翻着,不時咂咂嘴、搖搖頭,似乎都不太滿意的樣子,又問:“我要是自己畫圖帶過來,你能給刺嗎?”
那人已露出明顯的不耐煩:“随便你了,都說了,我什麽都能給你弄,自己帶來的圖也一樣。”
“那能便宜點嗎?”
“不行,自己帶來的圖不是我們做熟的,還要加錢呢。”那人将厚冊子從西元手裏拿過來,重重地合上,又坐回了櫃臺後。
西元笑道:“好,等我畫好了樣子,再來找你。”
顧西元走的時候,那人也不再搭理,繼續翻看那本花裏胡哨的雜志。
找了個公用電話亭,給蘇姍妮撥過去,簡單說了幾句,雨不見停勢,反而越下越緊了,挂了電話,望了望天,想着下一個地方,如果跑着去,時間應該還來得及,西元攏了攏被雨水早已打濕的領口,抱着胳膊,踏着腳下唐人街特有的紅磚路,水窪窪的又鏡面似的透亮,開始小跑起來,只這麽會功夫,雨點密集得有點睜不開眼,濺在紅磚路上的雨水開始還是朵朵銀花,轉眼就升出一股白煙,抹着臉上的水漬,西元加快了腳步。
忽聽蓬蓬噠噠的雨聲裏,有人在喊:“西元,顧西元!”
西元收住腳,尋聲望去,咯噔一下,只見身後不遠處站着唐琛,撐着一把藍青色的油傘,正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傘外的世界白蒙蒙的看不清,傘內陰沉沉的也很模糊,唯獨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裏,發着犀利的光,穿透雨幕,打在落湯雞一般的西元身上。
“顧西元,你在這裏做什麽?”唐琛的聲音也冰如雨絲,幽幽地飄過來。
風潇雨冷,露在衣袖外的手臂泛起一層漣漪,顧西元不為人知地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