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墳冢
第16章 第十六章墳冢
越接近落雁村,郁峥的心跳越快,等到達村口的時候,他緊張得幾乎要無法呼吸,只在村口停下徘徊,竟不敢再往前了。
等一下進了家門,見到阿初,他要說什麽做什麽呢?找借口拿以前的東西,還是直接質問對方是不是給自己下了蠱,命令對方趕緊解開?
好像哪一種都不好,可他又不知道該怎麽做,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到這裏,為什麽要見面,只要一想到可以再次跟阿初說上話,他就心跳加速,異常興奮,大腦停止思考,想不出任何對策來。
阿初現在會在做什麽呢?在檐下的躺椅上小憩,照料院中的花草,還是在廚房準備午飯?今天是晴天,日光明朗澄澈,暖烘烘的,也不強烈,是極其舒适的天氣,不知道阿初會不會記得曬太陽。
他想起阿初是不需要吃飯的,陽光和雨露就足以讓其滋潤和滿足,撿到他後才開始手忙腳亂地研究生火燒水,很長一段時間他吃的都是僅能維持生命的勉強稱得上是食物的東西,後來他傷好,進廚房的就變成了他自己,雖然他也不會,但摸索上手要比阿初容易得多。
最終還是想見面的迫切戰勝了怯意,他吐出一口濁氣,平複一番焦躁的心,準備邁步進村,回到從前的家,目光卻忽然凝住。
剛剛他心神不寧,沒有注意到周圍,現在才發現,落雁村,和他記憶中的大相徑庭。
他眼前的這個村落,村口土地平曠,綠樹成蔭,灌木因為無人打理肆無忌憚地雜亂生長,路邊石碑上刻着“落雁村”三個字,已經被風雨磨得看不清了。再往前便是林立的屋舍,然而屋舍破敗不堪,放眼望去,所見皆是斷井頹垣,一派蕭條,看上去已經荒廢許久,渺無人跡。
郁峥頓時有了不詳的預感,眨眼間進了村莊,即使是破敗的屋舍,也都是陌生的,沒有見過的,別說人煙,就連飛禽走獸也看不到半只,荒涼無比。
這不是他住了七年的落雁村,這分明是另一個地方!
他确定自己沒有來錯,石碑上的字也确确實實是“落雁村”,但只是幾天時間,怎麽會有滄海桑田般的變化?
來不及思考,他的腦中只有一個想法,阿初去哪裏了?
阿初沒有要任何人護送,自己乘坐靈橋飛回來,可是靈橋真的有等他麽?他到底有沒有回來?
心慢慢懸空,又瞬間跌落下去,落入黑黢黢無止盡的深淵,一直往下墜,探不到底,郁峥站在一片廢墟之中,只覺清淩淩的日光如雪湖的水,潑在身上讓人不寒而栗,渾身血液在飛速變冷,最後凝結成冰。
阿初呢?阿初已經回家三天了,不應該好端端在家待着麽?
落雁村的人去了哪裏?整個村子又去了哪裏?阿初也跟着離開了麽?
他想去找村子的下落,雙腿卻重逾千鈞,和土地黏在了一起似的,怎麽也邁不開,驀然間聽見周圍有輕微的翅膀扇動聲,他猛地回頭,看見一只成年的高大靈橋落在不遠處,飛快朝他奔來,湛藍而圓潤的大眼睛裏盈滿了淚,來到他身邊後便低頭蹭他的肩膀,嗚嗚咽咽哭起來。
雖然外表有了很大的異變,但郁峥還是認出來,這就是他要找的那頭。
靈橋回來了,阿初也不會遠了。
他看着哭得傷心的靈橋,在深淵中墜落的心更是慌亂,不祥的預感如烏雲沉沉壓在他頭頂,只艱難吐出兩個字:“他呢?”
靈橋張口咬住了他的衣袍,将他往自己身上拽,他渾身麻木,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麽坐到靈橋背上的,等反應過來,已經到了來時的村口,面前有一個微微隆起的土堆,裏面大概埋了什麽東西,土是松散而濕潤的,看上去新鮮埋了沒幾天。
很不起眼的土堆,若不是靈橋帶他來,他根本不會注意到。
靈橋看着那土堆哭得更厲害了,大顆的眼淚啪嗒啪嗒全落在了上面,郁峥渾身僵硬,血液瞬間倒流,一個可怕的想法在他腦中剛剛冒了個芽,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似乎想起來身邊還有人,靈橋低頭用額頭輕輕碰他的手,示意他摸自己,他慢慢擡起手,但怎麽都無法按上靈橋的額頭,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不停發抖,許久才覆到靈橋的額間。
內心的恐懼在剎那到達了極點,他活了幾千年,半生征戰,生平從未有過任何懼意,卻在這荒蕪的村莊,不起眼的土堆前,第一次知道了“害怕”和“怯懦”是什麽感覺,甚至不敢放出神識,去查看靈橋的記憶。
僅是身體成年的小靈橋卻沒有任何顧慮,只知道這三天戰戰兢兢,恐懼又悲傷,現在終于找到了依靠,在額頭碰觸到郁峥的手掌心時,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記憶傳遞給對方。
郁峥尚未做好準備,三天前的畫面便強行撞入了他的腦海。
他看見在昆吾山邊界,他和阿初分開的地方,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從一只朝天雀身上跌落,正好被靈橋接住,花朵萎靡不振,顏色黯淡,已經接近枯萎。
他渾身僵硬,手更是顫得厲害,認為眼前浮現的都是錯覺。
阿初怎麽會枯萎成那樣?連人形都維持不住了麽?明明是昆吾山的邊緣,怎麽會遇到危險?怎麽會在他的昆吾山中遇到危險?
他迷茫地想着,畫面倏爾一轉,換到了落雁村前,靈橋急急停下,背上的花朵也輕輕滑落,靜靜躺在地上,憔悴得仿佛已經從枝頭凋零許久。
“我就要死了……”
他終于聽到了阿初的聲音,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是艱難擠出來的。
什麽叫“就要死了”?什麽叫“埋起來”?把誰埋起來?
他聽不懂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畫面在他腦中轉化着,他也看不懂,整個人都化成了朽木,凝固成磐石,再也無法接受任何一點變故。
淡紫色的小花在交代完之後徹底枯萎,連根莖都變成了黑色。
靈橋一邊哭一邊叼着花在落雁村中低飛,找遍了每個地方,卻看不到任何人,也沒有發現阿初曾經住過的地方,最後只能回到村口,刨了個坑,将枯花小心翼翼放在裏面,再覆上泥土埋好。
它沒有完成阿初的遺願,沒有将阿初和阿葉葬在一起,讓阿初孤獨地躺在墳冢中。
郁峥的身體徹底失去了平衡和支撐,雙膝發軟,慢慢倒了下去,跪在那個小小的土堆前。
暮色四合,飛鳥入林,玉兔悄悄躍上了天邊,靈橋疑惑地看着墳前的人,不明白對方為什麽跟凝成了雕像似的,一整天都沒有動一下。
月華清寒,灑在跪立的孤影上,如同覆了一身不化的霜雪,那雕像似乎終于活過來了,緩緩伸出手,輕輕放在土堆上,停留了許久,才一點點将土堆撥開。
泥土散落在兩側,越堆越高,卻是再也沒看見枯花的影子,一直到淺坑變成了深坑,他還在盲目地挖着,仿佛要将這塊地挖穿。
什麽都沒有發現,三天過去了,阿初的屍首早已化為春泥,徹底消散,連一絲花香也沒有留下。
他來的太遲了,或許一開始在昆吾山的時候,就已經遲了。
靈橋跳入坑中,不敢置信地四處嗅着,它明明是把花埋在了這裏,怎麽會什麽都沒有留下?
郁峥什麽也沒有挖到,呆在坑中,終于停了下來,迷惘地看着自己滿是髒污的雙手,意識終于一點點回複,不由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髒好像在被人不斷撕扯着,撕成了千萬碎片,疼得他喘不過氣來,只能緊緊按着,卻得不到任何緩解。
他的心底深深埋着同心鈴,那是他花了三天時間才封印上的,已經埋得嚴嚴實實,不會再被随意破解,此時卻被他自己又硬生生拽了出來,不住搖晃着。
沒有任何回應,他感受不到另一個同心鈴的存在,不是被封印起來的,而是消失了,完全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他在昆吾山,也會出事麽?”
他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問,似乎是他的,不知道是在問靈橋,還是在問自己。
他不相信,他還是不相信,一定是靈橋出現了幻覺,給他看到的記憶也是假的。阿初怎麽會突然枯萎,怎麽會,怎麽會死?
阿初怎麽會死?怎麽能死?
他還沒有再見阿初一面,還沒有問阿初會不會抛棄他另結良緣,還沒有真正看到自己的心……還沒有來得及後悔。
那是他的小花啊,他怎麽舍得丢下他的小花一個人離開。
他覺得眼睛發脹發疼,無意識摸了一下,摸到了滿手的水,又讓他茫然起來,畢竟他的眼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水花,叫他覺得十分陌生。
他終于站了起來,只是身體不穩,還有些搖晃。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連花都沒有見到,就不能算是死,阿初一定還在,只是不想見他,躲起來了而已。
他要去找阿初,要去求阿初不要跟他開這種玩笑,只要阿初願意回來,他還是從前的阿葉。
生死兩界,茫茫深海,凡能所及之處,他都要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