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明道
明道
玉妃知道小宮女擔心她。
那位小宮女是從家裏跟着她一起進宮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怕知道她沒有争奪之心也不離不棄。
皇帝勢弱,又不來後宮,說不定哪天就死了。根據諸國的制度, 除開皇後以外, 沒有孩子的妃嫔都是要被活活關進皇陵殉葬的。
所以後宮的妃子都是苦命人,因母族的野望被送進宮來, 為了活下去掙紮。玉妃也是用了些手段才被太後給升了位份, 如今這後宮裏除了太後就她的位分最高,被人視作眼中釘也是應該的。
不過她在意的并不是皇帝的寵愛和留下孩子不被殉葬, 也并不畏懼那些。她升位份是為了別的目的, 自然不會與那些同樣可憐的女人計較,将她們求生的小小嫉妒放在心上。
更何況…也是她欠了太後的,不論是前世, 還是這輩子。
玉妃看着池中金紅色的錦鯉,陷入了回憶。
……
楚歷一年,冬。
原本天下一統的戾朝分崩離析。
前朝分裂,便是諸國初立。
貴為戾朝儲君的朝明公主在暗衛的保護下逃到了隴川,尋找母後早早為她留作為退路的暗子勢力。
隴川安氏, 那是一個龐大的家族, 傳承已久, 忠于戾朝皇室,早早的就隐藏起來, 在皇室的扶持下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
那時候,隴川安氏的主母育有一子, 姓安,名厭。因為特意的設計, 那孩子與朝明公主年歲相同,被以體弱多病、命格薄弱為由一直養在外面的莊子裏。
見到朝明公主以後,安氏家主與主母立刻就制造意外失火,殺了莊子內所有知情的人,将朝明公主假作自己的孩子接回了府上,女扮男裝,頂替了“安厭”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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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們年僅三歲的幼子,真正的“安厭”,則作為公主的影子,護衛其周,失去名姓,只得到了一個“影一”的代稱。
“玉妃”也就是“朝明公主”,戾朝儲君戾朝明,她就是那時候重生的。
她只記得,上輩子的她也是這樣在隴川安氏用別人的命和別人的身份長大,用沾着血的虛假身份茍且偷生。每日都被扮演她父母和族親的暗子殷切地囑咐一定要光複故國,收複天下,結束這諸國分裂的亂世,為父皇母後報仇,奪回皇位。
安氏所有人都在逼她,逼她前進,逼她複國。
是的,是的,她要努力,她要片刻不停,不然就會辜負所有人的犧牲。她罪惡的一切,她之所以還存活至今的根源,就是為了光複故國。
她挑選了地域最廣、待人才最好的楚國。她夜以繼日的學習。她要趁着年歲還小,科舉考試搜身時不容易被發現異常,盡快通過考試進入官場,重新回到權力的聚集地,尋找機會。
可年歲會逐漸變長,相貌和身體會逐漸出現男女差異,科舉失敗任何一次的後果都會加大下一次被發現的幾率,別人耗得起時間,她卻耗不起。
朝明并不是天才,她知道自己不是死讀書和破題這塊料。哪怕在安氏的幫助下也不能做到最好。緊繃的神經和身上的重任更是壓迫得她喘不過氣。
鶴唳一朝明,會重百千侯。
原本,父皇和母後給她起這個名字,是希望她不要被皇位所困,不為肩上負擔所擾,像風、像鶴一樣自由随性,有坦蕩明亮的未來。
或許她不需要有太大的作為,只需要懂得任用賢能,做一個守成之君,給戾朝所有的百姓一個老有所依、幼有所養、豐衣足食、清朗太平的天下就足矣了。
朝明本不該背負這麽沉重的東西。
她曾經也只是一個被千嬌百寵的普通女孩,一朝巨變,還來不及悲傷,就要疲于奔命,一個人背上這麽多沉重的東西,冒着被發現身份後死亡的風險獨自前行。
她多次想過放棄,就普普通通的活着也很好,可她就像被什麽東西魇住一樣推促着,推促着去做那些既定的事情。
直到,她冥冥之中感覺自己有時像被另一個人附體。
那是一縷沒有意識的幽魂,又或許是一只無惡意的鬼怪,堅韌、成熟、可靠,無論什麽不可能的,它都能完成。
它的到來總是悄無聲息,輕風般溫和,雨打芭蕉一樣細密沁潤,不知不覺就能解決一切麻煩,又不可琢磨,不可抓住。
扮演“安厭”的朝明在它到來時得以于重壓中喘息,将它的到來視作短暫的解脫,把它當做自己的一部分,日夜期盼着它。
她們是一體的,她們是同一個人的兩個魂靈,她們不可分割。就像…母後所說的,人有多面,可破難艱,一朝明道,夕死可矣。
朝明私心為它取了個名字,将她叫做“明道”。
厭求明道遙遙見,朝朝不得遲遲嘆。
明道,明道,這也就成為了“安厭”的字。
“明道”似乎很擅長考試,朝明靠着“明道”的文采斐然連中六元,靠着“明道”那些她再如何都無法想出的絕計和治國策略平步青雲又手段雷霆。
于是,朝明當上了楚國丞相,深得信任。
後來,“明道”消失了。
那本就是一縷摸不着的幽魂,若是執念已了,誰也留不住。朝明再三勸慰自己,“明道”已為她創造了一切的條件,教會了她許多的東西,她不能總是依賴“明道”,往後的路總要自己去走。
于是“安厭”像被魇住一樣,又恢複了被重壓推動的模樣,按照既定的事件前進。
她越來越狂躁,她殺了賞識“明道”的先帝,疏遠了與“明道”親如兄弟的同窗,衆叛親離,變成了自己都陌生的模樣。
戀慕“明道”的太後姜常樂也是受害者,被她用“明道”的身份利用,嫁給了先帝為她提供助力,失去了未來的人生,被困在深宮中為一個死人守活寡。
直到因為那些命定的意外,“安厭”輸給了楚國的傀儡小皇帝,得到了被淩遲處死的下場。
可那小皇帝也是個被蒙蔽了的,自以為即将大權在握,實際上“安厭”一倒臺他就被架空了,底下發生了什麽都不清楚。
在監牢之中,獄卒發現“安厭”是女子,背着上官将她充為軍妓,大家都用她這個昔日的人上人得到了虛榮與快/感。
沒關系,沒關系,在那些被推着走的既定命運中,朝明感覺不到痛苦,唯有麻木的平靜。
她有時也會忽略掉野獸一樣在身上動作的男人們,望着看不到的天空,空茫地想:這些用她發洩的人,真的是人嗎?
他們也許有家室,會是別人的好父親、好丈夫,好兒子,在外面卻會變成野獸。
日複一日,日複一日,在一群只有欲望的野獸堆裏,不見天光,也不知淩遲的刑期是在多久。
朝明閉上眼睛,本來以為自己該死了,待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的魂靈飄到了天上。
那将要被淩遲的人呢?
啊…是,是明道…是她的明道!明道替她挨了那3800刀!
朝明終于能感覺到痛苦了,她一刀一刀的數着,哭喊着,懇求着,卻只能穿過人們的軀體,任何人都沒法看到她。
行刑的刀刃,纖薄的皮肉,不停湧流的血,狼狽的跪在刑臺之上呼吸微弱的明道。
看熱鬧,看稀奇,那刑臺下的百姓明明不認識臺上的人,仍投擲石子興奮辱罵,輕易的被煽動從衆,肆意發洩平日裏的各種不滿。他們甚至去搶奪明道的血肉,以為吃了那些血肉,也能變成人上人。
這就是她想要結束諸國互相攻伐的亂世,重新統一天下保護的百姓嗎?這些曾經是她的子民嗎?那為什麽要這樣對她?為什麽要這樣對她的明道?
明明,明道曾經為他們做了那麽多…那麽多政績,那麽多利國利民的策略。
明明,她們付出一切,都是為了統一這天下,收複故國土地,讓這天下再也沒有戰争,再也沒有人流離失所。
她們的一切痛苦和重壓,竟然是在為這些愚昧又陌生的野獸努力嗎?
朝明開始恨了,她開始怨恨一切。
她歇斯底裏,束手無策。
世界在崩塌……
厭求明道遙遙見,朝朝不得遲遲嘆。
大夢一場,朝明回到了成為“安厭”的時候。
“明道”又回來了,這次來得更清晰,并不只是一個附着在她身上的無意識念頭,反而時常會控制身體,與她輪流共用一具身軀。
朝明好想抓住她,好想抱抱她,每次對着鏡子,看那鏡中人都像看到了她。可等當上丞相,“明道”又像上次一樣消失了。
難道一切就不可改變?她們還要再死一次,還要讓“明道”替她挨一次淩遲嗎!
她們做錯了什麽?是因為她們的身份沾着血嗎?
“安厭”徹底瘋了,她對所有人都懷揣着極端的惡意,她恨安氏,她恨那些盲于從衆的愚民。
可她又瘋得很清醒,她努力模仿“明道”的行為處事,努力模仿“明道”的字跡,關照“明道”很寵愛的小姑娘安九玖,假裝一切都還是原樣。
終究,還是産生了變數,十日前的一場刺殺,醒來後,“安厭”就變成了宮中的“玉妃”。
聽說從刺殺醒來的那位“安厭”最近行事異常極端,不知是換了一具魂靈,還是她的明道。
沒關系,沒關系,無論是誰都沒關系,只要有一點幾率,她都願意試一試。
朝明察覺到身後聽從太後姜常樂吩咐一直跟着她的江宴,輕輕笑了一聲。
江宴…好像是明道以前最要好的朋友吧?
明道會記得那些嗎?
假如明道記得,看見自己以往最要好的朋友傷害她這個無辜女子會怎麽想呢?會失望?還是會因為愧疚憐惜她?
朝明故意給了跟在自己身後的江宴可乘之機。她靠近映荷池,輕輕蹲下身,宮裝的裙擺猶如蓮花綻開。
蔥白的指尖點了點水面,在池中展開一片漣漪,引得貪食的金紅錦鯉以為遇了食物,紛紛擠上來搶食,親吻她的指尖。
江宴暗中靠近了她,骨節分明的手發力,露出幾根青筋。
撲通!
“玉妃”被推入水中,視線的餘光不留痕跡地捕捉到梅林中若隐若現的那個金竹緋袍的紅影。
她心中洶湧着不為人道的、接近于恐怖粘稠的固執。嘴角陰謀得逞的隐秘笑意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