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11月12日,國父誕辰紀念日的演出在女中小禮堂進行。
家長受邀同慶,活動結束後家長陸續離校,學生們留下來打掃禮堂。
有個掃地的女生看到椅子下有一張折疊着的紙塊,拿起來展開一瞧,裏邊掖着一枚印有‘北平電車公司’字樣的車票。
這不稀奇,令人吃驚的是那張紙,女孩子失聲叫出一聲“啊”。
周遭的學生過來詢問怎麽了。
距她最近的女孩拿過那張紙,見第一行寫着‘北平警察局違警處罰收據聯’
随即往下浏覽并讀出聲音:違警人寧儒瀾,違警地址手帕胡同96號宅,違警事由無執照賣……
“賣yin”二字讓女學生猛然噤口,燙了手般把那張紙扔掉。
衆人嘩然,有女生嘀咕:“手帕胡同,瑩瑩住在那兒啊……”
正在掃地的白瑩瑩見狀,過來詢問怎麽了。
看到地上的紙撿起來查看,登時面紅耳赤,脫口道:“這是假的,這是陷害。”
女學生們不知該附和還是該如何,場面尴尬至極。
白瑩瑩果斷做了決定,朝正在臺上指揮校役撤幕布的校長走過去。
請校長做主調查,以證清白。
五十歲的未婚女校長看完紙據瞠目結舌:“這,這是哪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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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女生把發現紙據的過程說了一下。
校長走到那排椅子前,無需回想,家長們剛剛離開不久,哪些家長坐在哪一排,記憶猶新。
白瑩瑩急哭了,沒錯,母親确實在那一排觀看演出,可……
平日和她要好的水文英無措,因為她母親恰恰跟白母并排坐着,若說陷害,那豈不首先疑到她頭上?
與此同時,王同學周同學趙同學也緊張起來,因為她們的家長也在那一排……
幾乎是同一瞬間,這幾位女生就心聲一致了:怎麽可能是陷害?警察局的罰據豈是好僞造的?
這種下意識的‘自保’是人性永遠無法克服的劣根。
禮堂忽然靜得出奇。
白瑩瑩看着下意識遠她一步的幾位女生,知道這樣下去,自己不僅被孤立,甚至要引衆怒,唇瓣幾乎要咬破了,好在校長解圍:“到我辦公室說吧。”
出來後,白瑩瑩堅定說這是陷害抹黑,紙據出現在她母親座位下的時間應該是演出結束人們退場時,希望校長調查是否有目擊證人。
校長犯難,這種事情往往只有當事人覺得冤,外人不會認可陷害一說。
一來家長們無冤無仇,二來學生們也天真無邪的年紀,就算有些嫌隙,也不至于想出如此陰毒的手段。
更何況這年頭,為了生存走投無路的人太多了,見怪不怪。
想來做母親的走了這種路不願子女知道一直瞞着,不料竟以這種不堪的方式曝光了。
事實歸事實,但校長不能對面前這個十六歲的學生表露意見相左的話語。
安慰的話也言不由衷,便是當年白父過世都比這種事體面,還能說一句節哀,眼下這……
校長斟詞酌句地試圖勸說白瑩瑩放棄調查,畢竟這種事情聲張起來越抹越黑,當事人最終會更加難堪。
但白瑩瑩堅定不松口,校長無奈,推托說:“你先回家跟令堂商量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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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公府案前史·真假暗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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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街頭每天都在粉刷新标語。
鮮紅的‘打倒賣國賊’、‘清算漢奸’等大字把日僞的‘東亞共榮’标語逐漸覆蓋。
胡筱雲沒有參加國父誕辰慶祝活動,因為她最近沒能去學校,她家被肅奸委員會盯上了。
連日來經歷了驚心動魄的調查審問,眼見得要吃挂落兒,沒想到忽然峰回路轉,被無罪釋放了。
原來,山本先生經過上下打點,弄了個日籍反戰人士的标簽。
這樣一來他們家也松綁了,險些被劃為‘逆産’的家業也保住了。
虛驚一場,而後喜上加喜,原本還持觀望态度的夫家一見他們安全着陸,頓時放下心來示好。
正好未婚夫的太爺犯病想沖沖喜,于是兩家火速拍板,打算一個月後就成親。
兩家合計完,正好到了國父誕辰日這天。胡筱雲春風滿面,之前的緊張焦慮一掃而空。
看看自鳴鐘,已經是要散學的點兒,但她還是往學堂去了,打扮的脂光粉豔,她要去退學。
說來也巧,一進校就望見白瑩瑩,恍然才想起幾天前自己還在防範,怕白瑩瑩會影響自己的婚事。
現在想來真是庸人自擾,不覺可笑又慚愧。
現在一切雨過天晴,自己即将嫁得如意郎,跟曾經的好友還有什麽不能和解的呢?
于是打算大大方方地上去和白瑩瑩寒暄。
走近才看到白瑩瑩怒發沖冠,激動得壓根兒看不到身邊人,手裏拿着一張單據急匆匆朝校外跑去了。
當她從同學口中知道了原委後,狠狠吃了一驚——白母竟然真的是暗門子!
想到自己那天和米艮蓮随口瞎說,事實竟被自己瞎說給說中了。
心中納罕:合着自己的嘴這是開過光啊!
白母果真是暗門子,照這樣說,還是得遠着白瑩瑩,太不體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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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公府案前史·啞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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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線電“刺啦刺啦”十分刺耳,廣播員的聲音被電流覆蓋着。
金三把一只耳朵貼在收音機上試着調試。
他幹了一輩子巡警,北洋的時候為軍閥驅遣,中間為黨國驅遣,日本人打進來後為皇軍效力,不管世道怎麽變他總是不挪窩,混口飯罷了。
然而這次氣氛不一樣,日本人投降後,雖然他們這一茬人暫時被留用,但他心裏明白,那是因為重慶方面一時半會調不來這麽多人維持秩序。
管檔案的老周說上邊把大家夥兒的檔案提走了,袋子上标了大大的一個“僞”字,最終怎麽處置他們這幫“僞警”,實在是個未知數。
聽說滿洲那邊的僞警多數被定了漢奸罪,嚴重的還被槍決了。現在全隊上下人心惶惶,一有空就聽重慶的廣播,盼着老蔣網開一面。
電流聲漸漸弱了,門口進來一個姑娘。
“警長,我要報案。”
姑娘急不可耐地詳述案由。
金三不等她說完就明白了,這就是個惡作劇,壓根兒夠不上立案。
要是以前,他早就沒好氣地打發對方走人了,但如今不同,不興得罪任何人,得夾着尾巴做人,回頭給他來個舉報吃不消。
好在他們警油子對付這種‘芝麻案’有法子。那就是十大應承九不管,接警、做筆錄、登記材料,然後給報案人寫一張回執單,讓拿着回家等調查結果。
過些日子報案人再來,告知她材料不足調查未果,要麽撤案、要麽繼續提供有效材料。
拖一時是一時,拖到最後不用他們再費口舌,報案人筋疲力盡自行就會放棄。
金三叼着煙卷做筆錄,登記實物證據時“咦”了一聲——
哪有把上下聯罰據全都交給受罰人的?
莫說警察局,就是裁縫店打收據也要一式兩份給自己留個底子的……
疑惑歸疑惑,不過他沒吭聲,報案人的揍性都一樣,你越跟丫說多越難纏。
無線電信號比前兒好多了,廣播員的聲音清晰可聞,他緊着打發報案人走。
白瑩瑩拿着回執單走出警房,剛才那個老巡警的樣子顯然是在敷衍,她欲哭無淚。
擡頭望望天,雲層低低地壓在頭頂,擋住了太陽,絕望感鋪天蓋地席卷來。
報案無用,這等事情又不能大張旗鼓地聲張,此刻更加意識到陷害自己的人的歹毒,只能啞忍,只能積壓在心裏一輩子!
怎麽辦,怎麽辦?
她偏不認命!
她做不到啞忍!
時間還早,她又朝女中返回去了。
她要挨個兒詢問同學們,也許有目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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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公府案前史·神秘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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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堂打掃完了,女學生們陸續回到教室。
白瑩瑩的座位空空落落,剛才她從校門跑出去時,很多人都看到了,大家都猜她是無顏在學校呆了。
以至于連書袋書本都不拾掇,就回家了。
看着那空蕩蕩的座位,王卉和米艮蓮相視一笑。
落座時,一張素箋從王卉書袋掉出來,她疑惑地拿起端詳,上書————
「警察局某‘警棍’之女,趁其父職務之便,行蠅營狗茍之惡,公器私用誣人清譽,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惡女最終身敗名裂,警棍最終丢官投監,好一個惡有惡報,天道有輪回」
王卉如遭雷擊,下意識将紙條團住。
倉惶環顧,同學們或三五成群在談論白瑩瑩母親,或整理書桌,各忙各的。
然她如鳥驚弓,看誰都覺有異,拉起正在照小鏡子的米艮蓮便走。
米艮蓮詫異,連問怎麽了。
她也不說話,一直往門外走。
太過匆忙在門口跟人撞了滿懷。
擡頭才見是白瑩瑩,不知為何又返回,臉上苦大仇深,一副秋後算賬的神情。
王卉見狀更加害怕,低下頭急匆匆遁去。
白瑩瑩也顧不上這一撞,徑直走進教室,嘈嘈切切的教室在她進來的瞬間立刻安靜了。
衆人都避着她的眼神,又在她轉身後偷偷瞧過來。
她該向誰問話?目光投向好友水文英,水文英連忙佯裝整理書本回避她的視線……
她絕望了,呆呆地立了一時,然後走到自己的座位。
碰到自己的書本時,忽然一頓,看到一張紙條,上面的內容讓她臉色頓變,擡頭朝門口望去,剛才與她相撞的王卉米艮蓮已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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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西牆的假山無人處,米艮蓮正看着那張神秘紙條一臉發懵——“怎會這樣?”
王卉哭喪臉說:“可能是你放罰據的時候被人看見了。”
“不可能,我一沒伸手二沒彎腰,是趁着掃地的功夫從後三排用掃帚帶過去的,除非椅子腿上長眼睛,否則誰都不可能看到!”
“可這紙條……這分明就是被人看到了呀。”
“那也不是在禮堂看到的,否則就應該懷疑在我頭上,可這匿名信你瞅瞅,字裏行間針對的只有你……”米艮蓮分析道。
王卉:“這……”
難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王卉拼命回想——
昨天傍晚到警察局後,父親一直未曾離開辦公室,她找不着下手機會,只好等下班後父女二人下樓坐上車,她才佯裝小說書落在了辦公室,向父親拿了鑰匙上樓取一趟,她返回辦公室不過三分鐘就在空白紙據上蓋好了章。
整個過程絕無被人窺到的可能性。
米艮蓮說:“就算蓋章環節沒問題,那前邊呢?空白票據怎麽拿到手的?”
“那個更沒問題。”王卉說,“負責票據管理的長警獨自一屋,我趁着他離開的時機撕了一張,絕沒有被發現的可能。”
說完又急切補充道:“再說,如果是警察局的人窺到,頂多只知道我偷了空白票據,那票據用途不止一項,有打架鬥毆被罰的,有小偷小摸被罰的……但你看這個匿名信,偷窺者似乎對你我前後所為了如指掌。”
這麽一說,米艮蓮也着了怕。早上在空白票據上填寫案由的可是她——
今早王卉到校後,演出已經快要開始了。
時間緊,她來不及多想,奪過王卉手上的空白票據,直接模仿禮堂正中那條橫幅上的标語字體填寫一氣。
難道那個過程被人看到了?
她心中發虛了……
不過轉而又忽然意識到什麽,道:“那又怎樣?抓賊抓髒捉奸見雙,就算真有人看到了,除非她當時跳出來指證,否則空口無憑我們憑什麽承認!”
王卉一愣,随即也恍然松口氣。
作為警察的子女,她更知道證據的重要性,馬後炮舉報不僅做不得數,還會被反控為诽謗栽贓!
她看看手上的紙條,這個寫紙條的神秘人到底什麽意圖?
既然窺到真相,那勢必知道事情不是她一人所為,但為何字裏行間只針對她?
而且這人行事未免想當然,紙條上寫着什麽身敗名裂丢官坐牢,無憑無據的怎麽能做到這一步。
不,王卉突然想起,這事不算無憑無據,白瑩瑩手上那張罰據是個燙手山芋啊!
真窩心,這一定是報應,為人果然不能虧心,簡直後悔莫及。
米艮蓮看出她的心思,打氣說:“甭多想,壓根兒不會有事,那張罰據不等出校門就給白瑩瑩撕個粉碎了,那是多腌臢丢人的東西,萬一再出個意外給丢失了,她那暗娼母親被曝光的範圍又大一層,出了這種事,是個女的都會啞忍,否則越描越黑,甭看她剛才說什麽誣陷調查,也就是當下面子過不去,轉臉就消停了。”
王卉想想也是,誰攤上這事兒敢聲張啊。
“不過,她母親的事是真的吧?會不會是胡筱雲瞎講的。”她問。
米艮蓮說:“怎麽會!胡筱雲和她是發小,假不了!”
王卉松口氣,說:“那就應該沒事,罰據雖假,但賣身是真,料她們也沒臉張揚,啊——”
她話尾這聲驚呼把米艮蓮吓一跳,順她視線回頭,頓時魂飛天外,只見白瑩瑩站在假山前。
當看到白瑩瑩彎腰撿起碗口大一塊石頭時,二人拔腿便跑。
白瑩瑩如猛虎下界般撲上來,拽住了米艮蓮的辮子,石頭朝米艮蓮的腦袋砸上去,一下、兩下……血花四濺。
一時間尖叫聲起,驚起樹上鳥雀,有腳步聲從四面八方趕來……
白瑩瑩争分奪秒死勁砸。
一邊砸一邊道:“你說得對,你說的對,那種事聲張不得,只能啞忍,沒有證據,你可以不承認,我們只能吃下這啞巴虧,我們無處伸冤,那就剩這一條路了,殺了你,殺了你!”
白瑩瑩已然失去理智,她殺紅了眼,被趕來的校役和老師們七手八腳架走時,還在大喊:“殺了你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