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丁二爺說起太太冤死的情景,忍不住掉下眼淚。
唯一聽衆白素寬一滴眼淚都沒有,雙目赤紅地幹睜着。
人悲痛到極點是留不出眼淚的,唯有那握得指關節發白的雙手洩露着她的悲憤。
她的身體顫抖,開口說話時牙關在打架。
“我理一下,第一,造謠的源頭是胡筱雲;第二,米艮蓮和王卉僞造罰據擴散了謠言;第三,王卉的父親王林刑訊逼供,致使瑩瑩屈打成招。”
丁二爺點頭,這些信息都是法庭上二小姐的陳述,也許她最後一刻都還希冀着有人能聽她辯駁。
但蛇鼠一窩,沆瀣一氣,最終翻供失敗,無人能還她清白。
僞造罰據發生在國父紀念日。
白瑩瑩先是向校長求助、之後發現了課桌裏的神秘紙條,上面寫着‘造謠者系米艮蓮和王卉’。
白瑩瑩看罷沖動。
立刻下樓尋找米和王并且在假山後聽到真相。
盛怒之下她出手攻擊米和王,後警察趕來抓走她。
以上均發生在一天之內,之後就是連續不斷的審訊。
幾天幾夜不許睡覺。
始終不許家人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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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三個禮拜後上法庭,白太太和丁二爺才得以旁聽,獲知部分真相。
白素寬緊咬牙關:“母親之死,殺人者米慕葵、從犯林佩珍、幫兇王林!”
“不止,還有作僞證的倆地痞王二麻子和聶文弄。”
白素寬一字一字重複道:“胡筱雲、米艮蓮、王卉、王林、米慕葵、林佩珍、王二麻子、聶文弄!”
丁二爺垂淚道:“大小姐,我知道你要報仇的決心,可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能殺得這許多惡人哪!”
“我能殺,必須殺!”
白素寬雙眼赤紅:“我要拿他們的名譽、尊嚴、臉面做祭品,讓他們死不瞑目。”
“好,大小姐有這決心,老骨頭我舍命也要陪着!強如被這口氣生生憋死!”
丁二爺從太太下葬後就尋找機會報仇。
但霞公府街那座大宅子現如今只有幾個聽差守着,米氏夫婦和子女不知到哪裏隐居了,全然不見蹤影。
白素寬說:“引狼出洞是最後的事,先一步一步來。”
她當然恨不能将那一個個欺辱母親妹妹的人食肉寝皮。
但孤身勢單,靠沖動辦不得事,她需要冷靜,謀定而後動。
現在最關鍵的,是找到案子最重要的物證——那張僞造的罰據。
關于該罰據,妹妹在法庭上供述的一定有所保留,所以白素寬第一步要做的是去探監。
外面天黑了,丁二爺說:“舟車勞頓也乏了,你明兒去探監的話,就早些歇了吧,我去把廂房的炕燒起來。”
“二爺且慢,我不能在家住。”
“嘛?”
白素寬神情閃爍道:“米家夫婦害怕報複隐居避世,如果知道我回來了,他們更會加緊防範。”
丁二爺聞言思索:“也是。”
白素寬看了看桌子上的褡裢和地上的貨郎挑子,說:“我最近在東升旅館住,您若找我,就在周邊吆喝賣針頭線腦,我聽到馬上出來。”
敵在明己在暗好行事,何況眼下敵人尚在暗處,自己更不能魯莽現身。
丁二爺應下,不過有點疑惑道:“我怎麽聽着……像是大小姐早就在旅館住着了?”
白素寬一怔,最終沒做解釋。
她這些年過得一塌糊塗,幾乎一直被感情的漩渦裹挾着。
現下更是為了逃避那個花花公子而絞盡腦汁。
此番北歸,原是打算跟家人二次告別,然後往濟南去找個教書的差事。
但眼下遭此變故,她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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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寬探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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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門外菜市口以南,京師監獄,俗稱“王八樓”。
因獄中五排監舍以中心崗樓為圓心散射開去,狀似王八而得名。
白瑩瑩住進來有些日子了,今天第一次有人來探監。
獄警說來人姓沈,是她姐姐在重慶時的朋友,此人剛從後方回來,受她姐姐所托前來探望。
白瑩瑩渾身是傷,但雙目亢奮,仿佛沒有痛感的怪物。
由差婆帶到囚犯接見室時,看到條桌後面坐着的是日思夜想的姐姐,她這才冒出眼淚。
“白小姐。”
她姐姐先行出聲,生分地喚了這麽一聲,及時阻止了她決堤的淚水。
“您好,我姐姐她好嗎。”
瑩瑩不笨,馬上忍住,直到差婆退出,才一把握住姐姐的手。
“姐,姐夫是誰有沒有錢是不是當大官的……”
姐妹相見,她竟然首先問的是這些,可見已經在瘋癫的臨界點。
從被造謠到屈打成招,她已經看清了,這個社會沒有公道可言,普通人只有被踩踏的份,個人力量堪比螞蟻。
她在鐵窗之內夜夜幻想人間出現救世主,但那是不可能的。
要想報仇,只能寄希望于哥哥姐姐。
哥哥姐姐也不管用,需是他們能夠結交到政界大要。
再不濟,有錢能使鬼推磨,結交到巨商富賈也行。
所以姐姐出現的第一刻,她便瘋了一般脫口而出。
姐姐那麽美,嫁的一定是非富即貴,必須是!
最好是蔣的介石的兒子,再不成給宋子文當小老婆也行……姐你一定不能叫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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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姐知道她已失了理智,沉聲喝止,說:“王卉僞造的罰據在哪裏?”
瑩瑩木木然呆住,看着姐姐那舊到起球的粗呢子大衣,知道自己做夢了。
愣怔數秒,她終于清醒了。
“罰據在內五分局的一個小警房,地址德勝門內大街劉海胡同。”
仇恨讓人瘋狂,她知道她沒有別的選擇,她姐也沒有,很快冷靜下來回憶————
“接警人五短身材,年紀五十上下,鷹鈎鼻子非常突兀,比外國人的還要明顯,不會認錯。”
她當時之所以舍近求遠沒有到學校附近的警所,是為了避開王卉父親的管轄區。
“有無回執單?”
瑩瑩搖頭。
她被嚴刑拷打前,為了保護證據,瞅機會把回執單吃掉了。
但上面的關鍵信息全部背了下來。
“單號09076,落款時間民國三十四年11月12日,是國父誕辰紀念日當天。”
姐姐邊聽邊飛快記牢。
進來時雖打點過獄警,但紙筆是不允許帶的物品,她必須用腦子強行記憶。
接下去要重新盤點三個罪魁禍首的身世:“第一個,胡筱雲!她是個小人,之所以造謠,原因可能是剛入女中時她送我的那只發箍,是山本太太送她的,沒想到日本人投降後她忽然跟我索回,以為我會借那個發箍傳揚她的漢奸歷史……”
她姐姐敏銳捕捉到什麽,問:“那他們一家是不是漢奸!”
瑩瑩機械的大腦此時被她姐的鎮定和條理拉回來了,道:“是!她父母不僅和日本人過從甚密,還是王克敏的門徒。”
争分奪秒,瑩瑩将能理到的理一遍,不僅胡筱雲、還有米艮蓮、王卉,甚至還想到那個給她偷偷遞了神秘紙條的神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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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監獄出來,雪下的很大。
白素寬回旅館添了一件衣服,随後往劉海胡同的內五分局去了。
在警房對面遠遠朝裏望去,值警的人與妹妹的描述大相徑庭。
于是她在周邊踟蹰了少頃,警房裏開始換崗。
新來的人五短身材鷹鈎鼻子,是他沒錯了。
對方一坐下就開始擰無線電,有人進去問話他帶答不理,是個應付差事的老油警。
白素寬要的就是這種工作态度,她不再猶豫,拉高圍巾,踩着雪朝警房走進去。
“警長,我要報警。”
金三擰無線電,頭也沒擡地問是什麽事。
白素寬說在燈市口被扒手扒了,不指望錢回來,但地契丢了使不得。
“地契呀。”金三擡起頭。
接下去錄口供、簽字畫押、開具接警回執單。
整個過程機械而敷衍,金三甚至沒有再擡頭看過她一眼,白素寬不動聲色地觀察,心中有了主意。
入夜後,她回到手帕胡同的家中。
将今天诓來的回執單給丁二爺看了看,說:“我打算參照這張回執單,僞造11月12日那張回執單。”
丁二爺聽出她的用意:“然後用假單子去取回那份物證?”
“對。今天這個老巡警對待公務極其敷衍,根本不會對回執單進行甄別,我們的成功概率很大。”
不過公用文書上有着橫平豎直的邊框,靠手繪是不可行的,一眼就會被識破。
丁二爺問:“怎樣僞造?難不成上石印局去印刷?”
白素寬搖頭,自然不可能上石印局或印刷廠造僞,她要自己動手。
古代四大發明之一‘印刷術’連小學生都聽過。只要用些心思,使原始手段印制出的版面也能夠以假亂真。
她叮囑丁二爺把家裏板凳拆卸,再把改錐和刻刀打磨尖利。
至于油墨和公文紙版,她去想辦法。
囑咐妥當出門時,她從衣櫥帶了幾件母親和妹妹的衣物,說自己從重慶走得急,沒帶夠衣裳,湊合穿母親的禦寒。
但丁二爺看出點不尋常來,拿太太衣物禦寒沒毛病,但何必捎帶二小姐的幾件衣裳?
姐兒倆的長相南轅北轍,雖是一母生,但姐姐高瘦,妹妹嬌小,衣裳壓根兒不能共用……
丁二爺猜到什麽了,嘴上也不好戳破,随她去了。
其實前天乍一回來,丁二爺就看出來了,大小姐如今落魄得很,腳上的皮鞋都掉漆了。
白素寬出門走進風雪夜,寒風呼嘯而過,将她的舊呢子衣擺高高吹起。
皮鞋印随她的身影逐漸遠去,每一步都陷進雪地裏,她一步也沒有停留。
西單牌樓左近的當鋪還未打烊,她希冀母親和妹妹的衣裳能當出幾個銅板來。
今晚如果再不交房租,就會被旅館掃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