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根狗毛
第二十根狗毛
顧清闌是背對着窗戶的。明明是中午, 因為這場大雨,外頭的天暗得很,雲層翻滾着仿佛醞釀着什麽不為人知的暗湧,隐約可聽見悶悶的幾聲雷震。
海城的冬日很少聽見這樣的雷聲。
男人的面容隐在窗簾的陰影中, 看不真切, 窗外斜斜透進來的一點光亮, 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良久, 他伸在大衣口袋裏的手握緊了又松開, 因為這一點動作,手腕上那塊機械表的表盤在這昏暗的房間折射出一點冰冷的光亮。
她聽到他說“好”。
“你既然想去, 我當然可以送你去。”他的神色稱得上平淡,似乎對她的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既不覺得奇怪,也不曾透出一點探究的欲望。
只是她提要求,他答應, 僅此而已。
虞夏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女孩安靜望了他許久,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被撕裂成兩半。一半是惡劣的、充斥着無名怒火的情緒,叫嚣着讓她将所有的壞脾氣都發洩出來,發洩在她面前的這個人身上。
她有種莫名其妙的篤定, 反正他怎樣都是願意接受的,不是嗎?
另一半則是一股難以言說的委屈, 她想哭,可明明她不是愛哭的人,就連當初在她父母的葬禮上,她也沒掉一滴眼淚, 平靜操持完一切後事, 按部就班地繼續上班、生活,日子還是一天天在過, 沒什麽不同的。
明明她失去的是這個世界上和她血緣意義上最親近的兩個人。
虞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太能理解自己。
可她現在的情緒像什麽?
被人愛着的才會肆無忌憚地撒嬌耍賴,因為知道對方怎樣都不會走。只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會受不得一點委屈,就像走丢的孩子見到爸媽才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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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破比喻。
虞夏暗暗罵了聲自己,任由顧清闌扶她起來,接過他遞來的衣服,她垂下眸子看了一眼,是已經搭配好的一身,也是按照她的喜好來的,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從衣櫃裏拿的。
她有點恍惚,不由得多看了這人兩眼,心底嘀咕着怎麽就這麽理所當然,順手成這樣,還真是一點點都不掩飾。
“你先換衣服,我去把車開到樓下。”顧清闌叮囑道。
從卧室出來,客廳裏已經沒人了,空蕩蕩的讓人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虞夏剛走到玄關處準備換鞋,她注意到有一雙被單獨拎出來擺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
又是給她搭好的。
虞夏拿起鞋,換上,彎腰看了兩眼,才發現鞋面是剛給她擦過的,是誰做的都不用想。
一陣沉默之下,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下樓之後,外頭的雨并沒有小多少,細密的雨順着屋檐往下織成一道簾幕,再如落珠般砸落在地,如一只只振翅的蝶。
虞夏看着這滿目的大雨,發現自己沒帶傘下來,嘆了口氣,果真是腦袋不清醒了,連這也能忘,她剛要轉身上樓去拿傘,就聽到有人遠遠喊了她一聲。
對方的聲線仿佛染上了這雨天的潮濕和沉悶。
她回頭望過去。
只見這漫天的大雨裏,有人撐傘一步步朝她走來,黑色傘面下,青年那雙清凝的眼,靜靜地看着她。
那是等待的姿态。
虞夏站在原地沒有動,她兩手捂在口袋裏,隔着雨幕和顧清闌遙遙對視的時候,給他一種錯覺,仿佛他們之間并沒有隔這麽多的光陰。仿佛這只是一個平凡的雨天,他來接她,去一個地方,哪裏都可以,度過再簡單不過的一個下午。
顧清闌再次擡步朝她走去,直到停在她的面前。
幫她把後背倒扣的大衣帽子掰正,女孩乖巧低頭的樣子,他們靠得很近,動作堪稱親密。這個類似于擁抱的動作,讓顧清闌恍惚覺得,隔了這麽多年的歲月,他終于再次擁她入懷。
在她清醒的時候。
路上,除開一開始和他說了目的地,接下的路程裏,女孩始終緊閉雙唇。
一路無言。
隔了大半年的光景再次回到這個名為“家”的地方,推開門,撲面而來的灰塵,和算不得好聞的味道混雜在一起,讓她嗆着咳嗽了一下。
顧清闌皺了下眉頭,像是想說什麽,到底還是忍住了。
觸目可及的是熟悉的家具陳設,和之前沒什麽變化的擺設,可虞夏卻覺得一切都是陌生的。
也對,上一次來這裏還是她父母去世的那段日子,但她實際已經好幾年沒住在這裏了,當時,在做好基本的整理之後,她就将這座房子徹底落了鎖。
“我在外面等你。”
虞夏聽見顧清闌這麽說。
她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東西,許是別扭,抑或是一些其他的東西,她也懶得去猜,道:“我不是單純回來拿樣東西就走的,說不準要在這裏待一下午呢,難不成你在門外也等我這麽久?”
這呆子說不準還真會點頭。
不等顧清闌說什麽,虞夏繃着聲音冷冷道:“快進來。”
“你自己挑地方坐。”她将一盒紙巾扔在桌上,扭頭,“擦擦灰。”
“反正沒事兒別來打擾我。”虞夏強調道。
聞言,男人點點頭。
過了會兒感覺到到虞夏還站在他面前,他有些茫然地擡起眼睫,配合着那張清冷白皙的臉,帶着點無辜的茫然。
“……”
虞夏轉頭就進了卧室。
裏頭還是老樣子,她拉開窗簾,覺着光線不怎麽明亮,她又開了燈。
說是要找,又能從哪裏找起?
虞夏翻着抽屜,裏面只有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幾個發卡,三兩支筆,早就淘汰了的鬧鐘,一只停了的表。
她倒是想翻出自己的筆記本來看看,學生時代的她有沒有記下過什麽東西,虞夏從書架翻了半天,才翻到兩本落灰的本子。
她随意拍了拍,翻開。
“……”
兩本都只記了幾頁。
也是,她就沒記得自己寫過幾次日記,好像是那時候嫌棄寫這玩意矯情,虞夏木着臉,合上本子。
對了,畢業照。
說不定他和她是一個學校一個班的呢,虞夏的心飛快地跳了幾下,她急忙轉身要去其他幾個抽屜裏翻找,連手上的筆記本滑落也不曾注意,直到筆記本摔在她的腳下。
其中掉出一張紙片來,她的鞋已經半踩了上去。
虞夏彎腰低頭,撿起它。
那是張被揉皺了又被展開撫平的相片,背後畫着兩個簡筆畫的小人,不,仔細說應該是三個。
但是有一個被筆狠狠劃了好幾道橫,近乎是發洩的力度。
虞夏捏着相片的手有些微微的發抖。
将它翻過來的時候,她幾乎屏住呼吸。
那是一張三人的合照。
照片上,最前面的女生緊貼着鏡頭,笑得異常燦爛,比了一個大大的耶,她餘光瞥向身後的兩人。
很明顯,是她拿着相機拍的照片。
這張臉的熟悉程度不用多說,林若贻,她最好的朋友,從學生時代一直到現在。
三人中間的女生是她。
虞夏看見自己有些驚訝地看向鏡頭,像是被突然喊到名字似的。
而站在她左邊的,是個戴着挂脖耳機的高挑男生,男生沒有看鏡頭,微低着視線專注地看着她,唇角露出一點微笑。
雖然是側臉,但也足夠看得清楚。
那顯然是年輕幾歲的顧橖。
雖然已經差不多猜到,但證實自己猜測的剎那,虞夏臉色霎然變白,她腳底軟綿綿的有些不穩,聽着窗外再次響起的悶雷聲,她下意識扶住書桌的一角才使得自己沒軟倒坐下。
她動了下手臂,卻是不小心撞到桌上的一顆水晶球的擺件,它摔下去,落在地上,“嘭”的一聲發出破碎的聲響。
過去許多年的記憶在腦子裏盤旋,雜亂的,紛亂無章法地湧入,如蒙塵的布被揭開,在玻璃破碎的剎那,腦子裏全是有關那個人的記憶。
顧橖。
顧清闌……她念了許多遍這個名字,念到笑出聲來,笑到眼角淚花泛起。
她居然會忘記他。
她死死盯着手裏的那張照片,手指攥緊着,直将它揪到再次添上幾道細痕。
這張照片拍在他們的中學時代。
當時即将畢業,林若贻興沖沖地拉着她和顧清闌在校園裏合照,說是要留下來作紀念的。
“哎呀,夏夏你快點啊,還有姓顧的,你給我把你那耳機摘下來,知道你帥了可以了吧,裝什麽逼呢。”
林若贻一手握着相機,一手叉腰罵罵咧咧。
虞夏好脾氣地輕拍了下她的背,朝她安撫般地抿唇笑道:“你別每次都和顧小闌掐起來,你這炮仗脾氣什麽時候能收斂一點,人家也沒惹你……”她語氣頓住。
這話倒不能這麽說。
畢竟每次林若贻明裏暗裏擠兌他,顧清闌都裝看不見,也就是這個雲淡風輕的樣子最招林若贻恨。
“虞小夏,你叫我什麽呢?”
一道疏朗懶散的男生嗓音悠悠響起。
說着,虞夏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被掐了掐,入眼可見的是一張漂亮精致的少年面龐。
他笑眯眯地湊過來,眼底帶着一點壞笑,語氣也是欠揍的。
“顧小闌也是你叫的?叫聲哥哥聽聽。”
順便手欠敲了一記林若贻的腦袋。
惹得林若贻當場炸毛,“顧清闌!”
場面立即雞飛狗跳,這樣陽光明媚的晴天,虞夏卻是垂首捂臉,“你們兩個——”
“若若,你別每次都被顧小闌牽着鼻子走,他什麽狗脾氣你還不清楚啊。”
“還有你,顧小闌,你還不滿十五,別說這種油得能炒菜的話,哥哥什麽的你就想想吧,夢裏什麽都有。”
場面最後以女孩的暴力鎮壓結束。
兩人一人腦袋挨了一個包,安靜了。
見虞夏板着一張軟萌的小白臉,她臉上還帶着明顯的嬰兒肥,雖然看着絲毫不唬人,但被這雙黑黑的大眼睛盯着,林若贻心虛地眼睛亂瞟,她讨好地朝着女孩笑笑。
說好了答應夏夏,不再和顧清闌這厮吵起來的。
“夏夏別生氣,夏夏最好了,我不和他一般見識行了吧行了吧。都是他的錯,還不是他手賤!這無恥狗賊,我鯊他!”
少年幽幽瞥了她一眼,高貴冷豔地收回眼神,沒鳥。視線落在虞夏身上,他摸了摸自己被掐得有點發紅的臉,哼哼唧唧:“一只兔子發脾氣,總算見識到了,還真惹不起。”
“……”
“什麽兔子?!你別瞎叫,你才兔子呢!”虞夏眉毛一跳,不滿抱怨。
顧清闌振振有詞,“我不是兔子,我是貓。”
“為什麽?”
“因為兔子喜歡貓啊。”少年無辜地用指尖指了下自己的鼻尖。
虞夏:?
你好像斬釘截鐵地說了一些毫無道理的話。
女孩無語吐槽,“誰說的?你明明性格像只狗!”
他嘀咕兩聲,“你又不喜歡狗……哎呀哎,這麽認真做什麽。”
握着相機的林若贻看着這一幕,有些控制不住地翹起嘴角,她盡力壓下,但有點困難,以至于笑得有一點詭異。
“拍吧拍吧,不是要照相嘛?”說着,他一只手摟在女孩的肩上,另一只手朝着鏡頭比了個剪刀手。
彼時的顧清闌年紀尚小,桃花眼的形狀也是流于柔和的線條,如含春水,眼波盈盈中帶着些許的輕佻不羁。
顧清闌配合着拍了好幾張照片,但逐漸有些失去耐心,臉上染上幾分冷倦,恹恹地支在虞夏身上,有氣無力地無病呻吟兩聲。
“拍完沒?”
“什麽時候能陪我去玩?”他戳一戳女孩白軟的臉。
虞夏拍掉他的手,“你煩死了,再等一會兒,就一會兒,你站直點……”
“虞夏!”
冷不丁聽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女孩茫然擡頭,“咔擦”一聲響起。
相片定格。
林若贻看着手裏的相片,見虞夏有些驚訝地看向鏡頭,她旁邊的男生卻是頭也沒擡,全程彎着眼睛盯着她,他眼睛漂亮如星辰。
星辰只映一人。
林若贻再次控制不住自己嘴角。
就在她盯着手裏相機的時候,感覺到一股陰影壓下,林若贻有種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她的相機就被人一下輕松拿走。
顧清闌仗着個子高,舉高了相機。
“別小氣,讓我看看。”
林若贻:“王八蛋,還給我啊!!”
就在兩人馬上又要掐起來的時候,少年懶懶地将相機扔回她懷裏,平息了這場戰争,伴随着風吹來的清淡嗓音被拉長,施施然落在她耳邊。
“洗出來了記得發我一張。”
林若贻冷笑,“呵,有本事求我啊。”
顧清闌沒什麽猶豫,果斷且迅速,“求你,林姐。”
林若贻:“……”
雖然心情無語,但她嘴角比AK還難壓。
啊啊啊啊磕到了啊,他超愛!
她是讨厭顧清闌這傻逼,但磕他和笨蛋夏夏的cp也是真的。
壞貓和笨蛋兔子,天下第一好。
彼時陽光正好,頭頂碧藍的天空如水洗過,綠草如茵的草坪上,偶有白鴿紛飛,美如油畫的景色定格在這一年。
定格在塵封的相片中。
她居然會忘記他。
虞夏再次在心底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她的眼珠動了一下,臉上笑意帶着幾分自嘲。
少時玩伴,青梅竹馬。
那個會在冬日夜晚翻到她家陽臺,從懷裏掏出奶茶笑着遞給她的小小少年。
那個在漫天大雨裏,用尚且稚嫩單薄的肩膀背她趟過積水的漂亮男孩。
那個陪伴過她幼時每年生日的,直到十七歲那年的顧清闌。
她小時候,父母對她的關注并不算多,他們忙于生意,一年到頭在家裏的日子掰着手指頭都能數出來。
小時候的虞夏只希望爸爸媽媽能在她生日的時候記得回來看她。
從五歲到十二歲,一年接着一年的失望,小小的她漸漸明白了些什麽。
記得十二歲那年生日,爸媽本來承諾了今年會給她辦一個盛大的生日晚會,他們都會回來陪她,虞夏記得自己高興了很久。
結果還是食言,面對着空蕩蕩的房子,那晚她躲在被子裏哭了很久。
接着就聽見陽臺那裏傳來一陣敲窗戶的聲音。
虞夏紅着眼眶,将簾子拉上去,窗外飄着細雪,細密的寒意覆蓋上露出的每一寸肌膚,這樣的夜晚,人們大多都在溫暖的房間裏陷入黑甜的夢鄉。
但當她打開窗戶的時候,一顆頭發上沾着雪花的腦袋探了進來。
少年鼻尖紅紅,耳尖也凍得通紅,清亮的眼裏仿若有星光,朝她露出個大大的笑來。
看他眼裏好似覆蓋着一層薄霧,瞧着眼淚都快凍出來了。
虞夏噗嗤一聲笑出來。
少年不滿嚷嚷,“兔子,你有沒有良心,快點讓我翻進去,我一個貓都快凍成狗了。”
“你來做什麽?”
“給你過生日啊。”顧清闌理所應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