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言

009.無言

鳳栩這一覺睡得很累,醒來時意識先漸漸清晰,周圍很安靜,用攢了半晌的力氣緩緩睜開眼後,發現自己正平卧在榻上,偏頭剛好瞧見跪在地上的趙淮生,眉梢微微一挑。

“趙院使。”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嗓子啞得厲害,聲音也很微弱。

而後便又瞧見坐在椅子上的殷無峥,鳳栩仿佛對自己的境況渾然不覺,無謂地笑着問:“殷無峥,這是做什麽?”

兩人均是沉默。

“出去吧。”殷無峥對趙淮生說。

“謝陛下。”趙淮生叩頭謝恩後,起身拎起藥箱出了門。

剛剛醒來的鳳栩雖然不大清楚狀況,但也隐隐有所猜測,他不作聲,任由彼此間沉默對峙。

終于,殷無峥問:“昨晚是怎麽回事?”

殷無峥是身先士卒從西梁一路殺過來的,質問時眼神在燈影下閃爍着森然的鋒芒。

但鳳栩只是回以冁然一笑,眸光變得空茫,輕輕地說:“我也是個男人,又喜歡了你那麽久,一晌貪歡——食髓知味而已,怎麽了?”

他又自嘲般笑了笑,“我惦記了你那麽久,如今都成了臨終人,放縱些也沒什麽吧。”

“鳳栩。”殷無峥的語氣壓抑着怒意,“你還不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鳳栩冷靜道。

于是又是一場沉默的交鋒,鳳栩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态,兩眼無神地望着房梁,而殷無峥必定在這次的對峙中敗退,因為他奈何不了一個不求生也無懼死、甚至不怕酷刑折磨的人。

良久,鳳栩在倦怠中不知自己是否清醒,呢喃着問出一句:“你想聽我說什麽呢?”

他想說的早已不能再宣之于口,想要的也早被抛在久遠的過去。

那些意氣風發在漫長而不見光的歲月中消磨殆盡,留下來的不過是一具茍延殘喘的行屍走肉,所有人都在兩年前的那天轉身離開,唯有鳳栩留在原地,他等了很久,沒有人回來。

直到殷無峥将腐朽的大啓徹底湮滅,舊朝死,新朝生,鳳栩就知道時辰到了,他是大啓的君王,他是鳳氏的皇子,他該随着爛到無可救藥的大啓死去,或許日後新君能留名青史,而他也能做為被天下枭主誅殺的無能昏君被提上一筆。

薄薄一頁紙,頌贊殷無峥的功績,譏诮舊主的無能,但至少他們的名諱共存一處,如此也夠了。

可鳳栩還是有些難過。

他什麽都說不出。

殷無峥看見鳳栩泛紅的眼尾,與在榻上意亂情迷媚意橫生的時候不同,現在的他看起來已經被絕望侵蝕得千瘡百孔,無論是這具莫名虛弱的身體,還是與從前南轅北轍的性情,都清楚明了地顯示着,這個人傷痕累累,像繃緊到極致的弓弦,随時可能斷掉。

他也無法回答鳳栩的話。

他們之間沒必要推心置腹地交心,鳳栩也不必對他交代什麽,不過是在一切結束之前你情我願地互相索取而已,只要時機一到,舊朝與廢帝都會煙消雲散。

朝安城威嚴的城牆不會在意君主是誰,它長久地伫立在那,任憑江山更疊,就如同當年帝後與太子的死一樣,沒人會記得做了兩年提線木偶的鳳栩。

可殷無峥現在不那麽篤定,他真的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麽?

就在彼此沉默之際,鳳栩輕柔地開口說:“別為難趙院使。”

“你還有心思替別人着想。”殷無峥目光平靜,終于又從他身上找到了幾分靖王的影子。

在殷無峥看來,鳳栩跋扈驕傲,又被父母兄長寵出了天真的性子,其中最明顯的就是他所謂的義氣,靖王身邊的哪怕是條狗,那也是朝安城裏能橫着走的狗,因為鳳栩是當真拿身邊那群狐朋狗友當交心知己的。

實在是愚蠢又可笑,

鳳栩沉默了片刻,随即自嘲地輕笑出聲,語氣竟也輕緩下來,“這是知恩圖報,趙院使真心待我,我能做的也只是為他說句話而已。他醫術高明,品性也過得去,你若實在不願留前朝舊臣……就放趙院使走吧,他是好人,與我不同,不該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

這大概是這段時日來,鳳栩與他說過最正經的話,殷無峥也不是沒見過坦蕩赴死的人,可鳳栩不一樣。

他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解脫,好似活着的每一剎那都是水深火熱。

殷無峥縱然鐵石心腸,聽見這話也免不得動容,他真切地意識到,當年朝安城裏那個幼稚的小王爺真的長大了,誰能想到朝安城最游手好閑的纨绔王爺,竟也有這樣溫和柔軟的一面。

自古帝王鐵血無情,他果然不适合做皇帝。

“所以你執意要親眼看着宋承觀和陳文琅死,是因為只想報複這兩個人?”殷無峥問。

鳳栩輕嗤,“我像活菩薩?”

殷無峥想起這屋子裏那日死成血葫蘆的孫總管,如實道:“不像。”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鳳栩一口氣沒喘勻,緩了緩才接着說:“可仇家太多了,我沒那麽多時間看着他們遭報應,只想着能親眼瞧見朕的兩位肱骨舊臣殉國,才能坦蕩蕩地去見父皇母後和哥哥。”

殷無峥覺得鳳栩沒說實話,他問:“倘若我給你時間呢?”

鳳栩似是愣了須臾,眸中有片刻煥發神采,卻稍縱即逝,很快便恢複成古井無波的寂然,他想了想,輕聲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又翻過身來,向殷無峥側躺着,眉眼彎彎地輕聲念着:“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最後四個字的尾音似也帶着悵然,還有殷無峥捉摸不透的隐晦意味。

“殷無峥。”鳳栩輕聲。

有那麽一瞬,殷無峥覺得鳳栩是要對他說什麽,而他也是頭回迫切地想知道鳳栩要說什麽。

但最終鳳栩只是輕輕合上眼。

他說:“已經夠了。”

殷無峥想到了天将明時,長夜裏熄滅的、注定見不到黎明最後一捧火。

鳳栩說夠了。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他這一生,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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