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雨
026.大雨
六月末,一場瓢潑大雨驟然而至,連下數日,淹了朝安城數條街。
最開始出事的是城外山村,可此事被朝安世家出身的官員瞞下,一直到城內明渠暗渠排不盡水,以至于城內街市被淹,殷無峥方才得知此事。
這對新君而言是大事,天災從來不由人,倘若是連年天災,必是亂世将起,天子都要下罪己诏,殷無峥剛登基不久,倘若被扣上個什麽擾亂國運亂臣賊子的名頭,難保朝安舊世家黨派不會從中作梗。
南城門外是鴻鳴山,山巒層疊綿延,而山下的村縣地勢低,被大雨和泥沙沖毀得很徹底,殷無峥聽聞此事時還宿在淨麟宮,離上早朝還有一個多時辰,先是莊慕青來報雨勢太大,城內已有街市被淹,他還沒走,段喬義便親自從南大營趕回城內,滿身泥沙狼狽。
南大營所在的營地地勢平坦,可段喬義曉得鴻鳴山下有村縣,他的人昨日淩晨便發覺災情,立即派人上報入都城,可等到了夜裏也沒個消息,段喬義這才發覺大事不好,也顧不得愈下愈大的雨,連忙親自來報。
殷無峥還算冷靜,他立即派人去将朝安城世家出身的三位官員捉拿,便是朝安三輔,将此三人下了大獄,而後召重臣議政,不是在議政堂,而是在去城南的馬車上。
他臨行時,鳳栩拽着他的袖子,輕輕說了句:“萬事小心。”
人力面對天災之時實在微小,一如蜉蝣之于浩渺天地,仿若滄海一粟,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天災是不講道理的,人命說沒也就沒了,不會因天子或平民而有什麽區別,正如山塌之時,都是肉體凡胎,誰也擋不住。
殷無峥撫了撫鳳栩的臉頰,應了一聲。
淨麟宮的寝殿內除了雨聲再沒其他的聲音,鳳栩躺不住,起身點燃了燭火,坐在窗前聽雨珠砸在窗上噼裏啪啦地響,灼灼火光映照着他眉眼間深沉的郁色。
時局動蕩,殷無峥取巧奪城,朝安城尚未穩定,就連宋承觀那個老東西還躲在外頭,堪稱內憂。
鳳栩的指尖撫上窗棂,潮氣順着窗縫滲了進來。
他心想,這場大雨下的不是時候。
老天下雨不會看任何人的臉色,人命在天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但有時也堅韌得不可思議,有天子坐鎮,段喬義帶着南大營有條不紊地開始救人、引水。
殷無峥身先士卒站在大雨裏,他腳下是能沒過半截小腿的泥沙,一身玄色的袍子被雨打濕,而他像雨中一柄将要破開天光的劍,淩厲得寒芒閃爍。
鳳栩站在廊下,分明将要盛夏,可這場大雨讓朝安城陷入濕冷的涼意,他披着素色外袍,仰起臉瞧着遮天蔽日的陰雲,追命似的雨珠子連成線一樣往下砸。
大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
殷無峥足足在城南七日,在第三日的時候雨勢轉小,七月初時,這場大雨在卷走數百條性命後終于悄然退走,壓在朝安城上厚重陰冷的黑雲散開,天光放晴。
但這場要命的雨還沒有徹底結束,天災之後,便是人禍了。
鳳栩又服用了一次長醉歡,他是真的離不開這東西,可這次殷無峥不在他身邊,鳳栩便将自己縮在榻上,追尋着殷無峥存留下來的些許氣息,又一次陷入了混沌而紛亂的回憶,那是寧康十二年,鳳栩與殷無峥相識的第三年。
半年後,宮中巨變,殷無峥離開朝安。
那年夏至,朝安城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鳳栩舊日模糊的記憶中,那場冷入骨子裏的大雨依舊真切無比。
相識将近三年,鳳栩手段用盡,甚至與殷無峥同塌而眠過,卻也不過是同床異夢,彼時的鳳栩不知殷無峥心中壓着怎樣沉甸甸的野心,糾纏得這樣久,小王爺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甘,還是真的情根深種了。
他只知道他想要得到殷無峥,不惜一切,不計代價。
“殷無峥。”鳳栩聽見自己的聲音,哽咽也帶着惱怒的意味。
那是很怪異的感受,鳳栩偶爾能分得清這不過是一段舊識的記憶,清醒得像個局外人,有時又覺得他就是此刻的鳳栩,斑駁的回憶讓他半夢半醒地望着眼前人,那時的殷無峥與現在模樣相差不大,只是冷肅氣質較之做了皇帝的殷無峥要淡一些。
鳳栩又說:“兩年多,就算是塊石頭也能捂熱了吧?你還想回西梁去,你回去做什麽,他們拿你當條狗一樣扔到朝安城來!只有我犯賤一樣的喜歡你!”
每一次的争執,鳳栩都氣得理智全無,而殷無峥從來都淡漠平靜。
那次也一樣,鳳栩想要殷無峥留下,而殷無峥卻冷淡回絕:“我早說過,你我并非同道人,而且——”
他忽而頓了頓,神色變得更疏冷,不帶一絲眷戀,就仿佛眼前的鳳栩是陌生人似的。
他說:“我總歸要回西梁去的。”
鳳栩哪受得住他這樣的冷待,彼時的小王爺本就無法無天,當即發難,他一生氣,什麽難聽的話都往外說,指着殷無峥的鼻子罵他是喪家之犬,從開始的氣勢洶洶,到後來眼眶酸澀聲音哽咽。
他是真的委屈了。
可殷無峥仍是那副面無表情不為所動的模樣,甚至到最後也只是說:“鳳栩,你還想胡鬧到什麽時候?”
胡鬧。
這兩年來的追逐在殷無峥看來只是胡鬧而已。
十九歲的鳳栩終于怔怔地退了半步,而殷無峥的身影也在那一刻變得模糊不清,鳳栩不明白,明明就在眼前的人,為什麽瞧上去卻那麽遙不可及。
就像他無論怎樣拼命靠近,都注定碰不到他。
“你等着,殷無峥。”鳳栩咬着牙往後退,可眼神卻執拗如初,他死死盯着殷無峥,“我想要的一定會得到,誰都不能阻攔我,你也不能。”
大雨如幕,鳳栩退到了雨中,只覺得冷意砭骨。
殷無峥的身影也在雨中變得模糊,瞧不真切,唯有那雙冷冽淡漠的眸子清晰。
他冷靜而沉默地瞧着鳳栩,像是在譏嘲他的自作多情和不自量力。
“鳳栩。”
是殷無峥的聲音。
大雨不知何時消失了,鳳栩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清晰起來,日光從窗口灑落滿室,殷無峥正坐在榻前瞧着他,俊美的臉上盡是倦色,鬓發散落,頸側甚至還有迸濺上的泥點子。
是兩年後的殷無峥。
鳳栩清醒了些,靜默須臾後,他輕輕地說:“怎麽弄成這樣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