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虛妄

039.虛妄

流淌在山澗的血,葬入石中的月,虛妄詭麗,紛亂而斑雜的幻象中,鳳栩得以暫且擺脫絕望的侵蝕,哪怕是明知是飲鸩止渴,但無人能抵得住長醉夢中的歡愉。

鳳栩在野草般瘋長的欲念中思念起殷無峥,即便早已習慣這樣的感覺,但真正得到過殷無峥的鳳栩與往日不同,即便思緒滞澀而混沌,可他的身體和一切都在念着殷無峥,叫嚣着親近與擁有。

縮在榻上許久後,鳳栩緩緩動了。

他先是蹭到了先前殷無峥躺着的地方,鼻翼翕動着輕嗅那一絲雅致沉木的香,緊皺的眉心随之舒展——

但不夠。

很快鳳栩便不滿足于此,他翻身下榻,赤着足,腳步虛浮地走在寝殿中,他在尋找殷無峥存留下來的氣息,愛.欲促使他在本能下如孤鴻般尋找伴侶的痕跡,但恍惚間,他好似回到了已被燒毀的明心殿。

“啧,骨頭還挺硬。”

久遠而模糊的聲音似乎回蕩在耳畔,鳳栩茫然四顧。

誰?誰在說話?

“你還敢威脅我?還當自己是呼風喚雨的靖王呢,我告訴你,少敬酒不吃吃罰酒!”

太熟悉了,只想着殷無峥的鳳栩一時間記不起這是誰的聲音,但卻本能地生出幾欲作嘔的厭惡,以及刻入骨子裏那深沉的畏懼。

“陳尚書息怒,陛下不識擡舉,老奴替您教教他。”

陰柔做作的語調,更讓人厭煩。

鳳栩茫然地站在寝殿內,那些聲音忽高忽低,似有若無,讓他覺得熟悉卻又惡心,可他擺脫不掉,于是對殷無峥柔軟而熾烈的情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無限放大的、陰沉的殺意。

好煩啊,都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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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栩在翻湧的殺意中雀躍着,雙手死死地攥緊,左手的傷口傳來劇痛,但在長醉歡的藥效下也只會化作刺激的歡愉,他是感覺不到痛苦的,而且正急切地要尋什麽東西來滿足心中脹滿的殺戮念頭。

什麽位高權重、權勢滔天,一樣能被切開喉嚨,血會順着傷口噴湧而出,然後迅速抽空一切生機。

他像是瘋了一樣,在房中四處游蕩着,幻境中仿佛踏着自己的血肉,但怪異的愉悅感讓鳳栩感覺不到痛苦,只有欲望,各種欲望交織成一張網,鳳栩被困其中,極樂之下是被困囹圄無處逃脫的囚鳥在發出無人能聽得的悲鳴。

滿脹的殺念讓鳳栩急于宣洩,從衆得取更深的快意。

但外頭的奴才卻不明所以,尤其是值夜的允樂,他先是瞧見宿在這兒的陛下不知為何離開了,不久後就從窗外發現主子的身影在屋內四處轉悠,動作很慢又毫無章法,晃來晃去也不知要做些什麽。

猶豫良久,允樂才試探地走上前,他的主子雖然脾氣好,但着實陰晴不定了些,允樂猜不透他的心思。

允樂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低眉順眼地問道:“主子,可有事?”

鳳栩倏爾一頓,他穿着單薄的中衣緩緩轉過來,左手的紗布又被血浸透了,猩紅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砸出一朵小小的、豔烈的花,淋漓的血跡如開在忘川河畔的曼珠沙華,而他站在鮮豔的血色中,神情帶着亢奮而詭谲的笑。

允樂對上這個眼神,吓得心頭一顫,“主,主子…”

“噓。”鳳栩用不曾受傷那只手的食指抵在唇上,輕輕地說:“不要說話,我聽不見了。”

允樂一怔,卻當真不敢再說話了。

而後便瞧見主子游魂似的飄蕩在屋裏,手上不斷往下流血已經染紅包紮白紗布也恍若未覺般,似乎是在尋找什麽。

于是當即駭然失色,這舉止怪異至此,主子莫不是瘋了?允樂臉色微變,不怪他畏懼,實在是鳳栩此刻的行徑古怪得很,幾番衡量之下,允樂立刻招手喚了個小太監來,低聲道:“去太醫院,請趙院使。”

鳳栩的殺意幾乎滿溢,他總是向門口站着的允樂投去餘光,這會兒正是長醉歡藥效最頂峰時,鳳栩有些不認人,更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世界在他眼中都是扭曲晃動的。

好想殺了他,血色迸濺,骨肉分離,只要稍稍一想,鳳栩便難以克制地想要将之付諸于行動。

允樂也遽然間發覺主子的眼神不大對勁,讓他覺得毛骨悚然。

昏暗晃動的燭光下,那蒼白削瘦的舊帝王對他露出了一個堪稱絕豔又殘酷的笑。

允樂心頭冰冷,腳下生了根似的挪不動,只見那人對他輕輕揮手,咬字也嘶啞怪異,仿佛壓抑着什麽一般地說:“出去,把門也關上。”

允樂毫不懷疑自己倘若不照做,就會立刻血濺當場,就在允樂往外退,想要關上門時,鳳栩途徑屏風,動作倏爾頓住了。

那屏風上挂着件深色的袍子,殷無峥只穿走了外袍,還留了件內襯在這兒,鳳栩嗅到了熟悉的冷香,那是殷無峥身上的味道,冰冷如霜雪,與他那個人一模一樣,于是殺念在剎那間煙消雲散,情愛的欲念重新席卷而來。

鳳栩的殺意消失了,他靜靜地望了那件衣裳許久,又湊近去仔仔細細地嗅過,才好似終于确定了什麽,伸手取下了那件單薄的衣裳。

輕如鴻羽,薄如蟬翼,可鳳栩卻如獲至寶般舒展了眉眼,一切森冷都從他眉梢眼角化作春情,他就這麽靠着屏風坐在了地上,懷裏揣着那件衣裳,低聲地呢喃:“殷無峥…”

“好想你啊。”

他分不清今夕何夕,恍然間還以為自己被困在那兩年中的某一個夜晚。

而門外正準備關上門的允樂猛地松了口氣,他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濕了,是吓得。

鳳栩的模樣分明不正常,甚至方才那個眼神——那像是在看死人一樣冰涼冷酷的眼神,允樂從沒有這麽害怕過,仿佛與死亡僅有一步之遙,又因那件衣裳擦肩而過。

允樂深深看了眼正把整張臉都埋進那件衣裳的鳳栩,悄無聲息地退下,順道将門給關上了。

無論主子這是怎麽回事,但哪裏有自己的命來的要緊?允樂覺得這會兒還是得離主子遠一些,他瞧上去便瘋癫無狀,說不準還真想着怎麽殺了自己。

日光自窗紙透入屋內,落了縮在地上的鳳栩遍身柔暖,他眉眼間的迷亂神色已經褪去,臉色也更蒼白,整個人瞧上去都虛弱得搖搖欲墜,身上沾染的血跡早已幹涸,尤其是被包紮的左手,幾乎沾滿滲出的血,連懷裏摟着的、殷無峥的衣裳也沾上了血腥味。

當詭奇的夢境消散,鳳栩從深淵墜入另一層深淵,極樂之後便是無盡的虛無,鳳栩怔怔地靠屏風而坐,如同死了一次。

又或許…他從未活着離開過那兩年中的永夜。

鳳栩知道,他是盛世之中的鬼,注定要死在亂世的末尾。

哪怕早已經無數次想過自己的結局,可他懷裏摟着殷無峥的衣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個人,想到他的喜歡,鳳栩鼻尖發酸,将臉頰埋入那件沾了血的衣裳裏。

可還是不舍。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了殷無峥回頭,上天真是見不得他半點好,他已經認命了,這條末路他認了,墜入深淵他也不再反抗,可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殷無峥對他伸出了手。

只要回頭,他就能得到從前夢寐以求的愛。

但鳳栩知道那不夠,苦海無邊無際,他回不了頭,也上不了岸,他已經沒辦法從不見天日的深淵中逃走了,他會爛在這裏,化作一抔枯骨,誰也救不了他。

所有過往的情愫與喜歡,都與兩年前便死去的靖王一同陪葬,活下來的是具注定要腐朽的行屍走肉,哪怕想到殷無峥心口仍會生出細弱的愛念,但鳳栩已經做不到兩年前那樣純粹炙熱的喜歡。

門忽而被推開,日光再無遮擋肆無忌憚地灑滿了屋子,連屏風後的鳳栩也被納入了粲然溫暖的光下。

他擡眸。

那道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駐足于門前,兩年來殷無峥也變了許多,五年前被初入朝安城的質子,如今已成了天下之主。

鳳栩因過于璀璨的日光而眯了眯眸,他想,我可真是好狼狽啊。

真的…太狼狽了,當年在朝安城的殷無峥是韬光養晦的狼,而他才是真正的喪家之犬,雲泥之別。

殷無峥在外頭便聽允樂說了鳳栩昨夜的怪異舉止,心都涼了下去,他不明白分別時還好好的鳳栩怎麽突然就瘋了,打開這扇門,殷無峥一眼便瞧見蜷縮在屏風旁的鳳栩,還有他身上、以及這滿屋子裏淋漓的血跡。

他們對視着。

鳳栩在陰暗的角落裏承受殷無峥的目光,他仿佛要被暖熱的光燙傷,于是忽地動了動——他在向陰影中瑟縮。

就在這時,殷無峥也遽然動了。

他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踏着光,走向了鳳栩。

殷無峥在鳳栩面前單膝跪地,伸手捧起了鳳栩的臉頰,指腹在他蒼白冰涼的臉上輕輕撫弄着。

鳳栩卻慌亂地想逃。

他瞧見了殷無峥眼中坦蕩赤誠的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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