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攤牌
夕照永巷,金光在長廊留下最後一抹餘晖,跳動的光塵在蔥管般的指尖穿梭,暈染這深宮中日夜交替的一聲嘆息……檐上的獸首默默注視着橫亘百年的永巷,風霜,雨雪,緣起,緣滅,那些再也不會有人記得的沾染了鮮血與欲望的晦澀記憶都在日出日落間由這些神獸吞吐,那些不甘與怨恨總在夕陽時分四處逃逸,渴求在無情的世間留下最後一抹蹤跡。
就在這樣注定充溢了怨念的黃昏,七洛那載着奇珍異寶與絕世美人的使團由十六匹戰馬開道,踏着黑夜的腳步開進了百年盛都,上京。
元帝月前感染了風寒,命大皇子白莽迎接七洛使團,然而直到永巷,除了幾位不茍言笑的老臣,白氏衆人無一露面。
沒有像樣的迎接,沒有百姓夾道,這個來自“小國”七洛的使團如同妾室一般被靜悄悄地迎娶進了上京的皇城。
無論是神無心還是神無真,都一言不發。
大幽始終帶着百年大國的優越感,七洛卻由卑賤走向興盛,每一步,都謹小慎微,“突然要多年的正室善待剛剛生下長子的妾室,總歸是不習慣的。”
神無真如是說道。
神無心放下手中的諜報,帶着幾分不假思索的笑意看向斜躺在馬車另一側把玩一支琉璃手钏的神無真,順手揮退了前來掌燈的侍女,“你總愛拿這後宅說事,想來是深有感觸。”
神無真不奈地擺擺手,手中的琉璃手钏流光熠熠,“知道三姐看不起女人的後宅之事,卻不知其中的曲折之深,絕不次于二姐統領政局,三姐行軍打仗,甚至要求更高,更難呢!”
“這話該說給老二聽。”神無心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神無真嘟起了小嘴,撩起車上的窗簾看向外面漸漸起霧的永巷,“想不到這皇城竟然這樣老舊蒼涼,連七洛的冷宮都不如。”
“這只是永巷第九圍,連宮女太監都不住在這裏,自然老舊。”
“三姐好像對永巷熟悉得很啊?”
神無心冷笑一聲,“你不必套我的話,我來自上京這事就沒打算瞞人,你如今嫁到了上京,恐怕對我的過去更加感興趣,我話放在這裏,你若有本事,大可以自行查探,我絕不攔着你!”
“我……怎麽會……”神無心大概是很少說這麽多話的,以至于神無真為她一番言詞鎮住,連單純可人的小樣子也裝不下去了。
“你不會?”似是受夠了神無真裏裏外外的小心打探,神無心此刻的坦白,倒顯得格外灑脫,“反正我确實來自上京,其餘的,只要你有本事,總是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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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無真心裏激動不已,神無心的過去,好大的一份誘惑!
無論大哥二姐三姐還是神無真自己,都不是父皇親生的孩子,他們從各個國家各個角落,在幼年的某一天,在原來的身份“死去”之後,被帶回七洛,然後,在那個名為金鱗池的地方,接受那些一輩子都不願回想的訓練,其中最出色的幾個,就以七洛皇嗣的身份重現在世人眼前。
其餘活下來的人,就作為“信使”,在黑夜中為七洛建構覆蓋天下的信息網。
從金鱗池走出的人,鮮少願意提及過去,神無真也是第一次,從冷血殘忍的神無心口中聽到她的過去,只是或許一時間接受的消息太多,神無真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自從你勾上了燕雲哲,我就不再費心瞞你,沒想到你這麽沒用,查了這麽久還是一無所獲。”神無心鄙夷地看着神無真,說完這話後,便拿起諜報,繼續研究起來。
神無真終于被神無心帶給自己的強烈壓迫感激怒了,她微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氣,“三姐什麽意思,難不成我還會害自家姐妹?”
神無心懶得搭理她,自顧自地翻頁。
“三姐如此堂而皇之地回大幽,就不怕被認出來?”神無真繼續問道,卻突然想起了什麽,不敢再多說一句。
神無心是最晚被帶到金鱗池的一批小孩,同時也是金鱗池所有孩子裏,最醜的一個。
因為,她的臉,是被烈火灼傷滿是傷疤的可怖樣子。
金鱗池的孩子們都是涼薄殘忍的,罵她是醜八怪,用石頭砸她,用糞水澆她的飯,甚至将怕狗的她引到狗舍,關了整整一晚。
可是那一晚過後,當教官們帶着衆人尋到狗舍時,只看見滿地的鮮血和分散在四處的屍體,神無心坐在那堆屍體中央,面無表情,一直到被帶去療傷,她一句話都沒說……從那以後,神無心變成了金鱗池的一個噩夢,在訓練中,她會毫不留情地用巨石将對手砸成肉醬,甚至将克扣飯食的廚子的舌頭割了下來。
她護着訓練成績最差的幾個孩子,幫他們搶飯吃,割傷自己的手臂把大夫開的藥留給他們,然後,那幾個孩子漸漸變得強大,在考核中他們互相幫助,越來越輕松地過關。
他們感情是那麽好,以至于當年只能靠四處依附別人出賣別人活下去的神無真羨慕之極。
直到,最終的考核,父皇給了每個人獨屬于自己的考題。
神無真的考題是騙過所有人。之後的一個月內,她和金鱗池排名最前的十個男孩子都睡了,她不在乎所謂的貞潔,因為金鱗池的生活告訴了她一個道理,很多時候為了活下去,連做人的尊嚴都可以放下,何況可笑的貞潔呢?
她對每個男孩訴說愛意,讓他們自相殘殺,她也确實騙過了自己,當他們自相殘殺時,她難過地想要死掉。
結果就是,由女孩變成女人,她就這樣通過了考核,父皇為她取名神無真,讓她此生不要再有真心真情,直到現在,神無真覺得自己做得好極了。
而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神無心的考題是——殺光跟随在她身邊的所有同伴。
考核的最後一天,神無心提着四顆人頭站在父皇面前,父皇說,你還少殺了一個人。
神無心說,我并非不忍下手,只是她實在很優秀,将來會為七洛做出更大的貢獻,而不是在不見天日的金鱗池成為一具屍體,當然,如果你堅持,我可以現在下手。
後來,神無心通過了考核,得到了賜名,甚至連被毀的容貌也被醫治,而那個未被她殺死的同伴,被父皇派做她的貼身護衛,賜名月爵。
神無真怕神無心,因為從小時候起,她就活得像只野獸,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她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怕,就像一個完美的武器。
七洛人一直說,我們的皇上最敬重大皇子,最看重二公主,最疼愛四公主,而最喜歡的,是三公主。
大幽,究竟對幼年的無心做了什麽?神無真此時萬分好奇,對即将展開的新生活也充滿了期待。
“大幽大皇子殿下迎接七洛使團!”馬車外傳來太監的聲音,原來白莽竟是将迎接禮直接放在了大幽給七洛安排的下榻之處。
馬車漸漸停下,車外的侍從搬來腳凳,神無真理了理妝發,待侍從掀簾子後緩步走下馬車,神無心用內力震碎手中幾頁情報後,也從容走出馬車。
“七洛四殿下雪洛公主到——”
“七洛三殿下寶洛公主到——”
随着內侍的唱喏聲,兩位七洛公主先後走出了馬車,車外等候的白莽見先下來的和親公主一身湖藍裙裝,梳了一個望月髻,額間是一枚蝴蝶花樣的水光碧玺華勝,櫻唇柳眉,一雙月牙笑眼似是盛了滿湖月光,潋滟奪目之極,正是高貴的皇女模樣,連閱美無數的白莽都要為其失神了,更何況其餘前來迎接的官吏侍從,一時間,空曠的廣場竟是落針可聞。
雪洛公主下車後只是淡淡一笑,緩緩向左移了幾部,将主位讓給了即将下車的寶洛公主。
衆人又齊齊看向正在下車的這位“将軍公主”,見她一身黑色繡白虎常服,雖是裙裝,卻縮減了裙擺與袍袖,頭發高高豎成馬尾,以墨玉冠固定住——完全是仿照男裝的打扮。她與雪洛長得也并不相似,身材颀長,細長的劍眉下是一雙冷豔的鳳眼,鼻梁高挺,嘴唇卻嫣紅飽滿若花瓣一般,好似冰山之上的一株玫瑰绮麗誘人。
白莽在心中感嘆:“人道七洛皇家代出傾城美人,果然是不錯的。”
神無心拱手,“寶洛見過大皇子殿下。”
神無真微微屈膝,行的是女子的禮,聲音也是細膩溫柔,“雪洛見過大皇子殿下。”
“當不得二位的禮,小王未曾遠迎,實在是失禮了,在此謝罪,”說完,白莽當真彎腰行了一禮。
“既為友邦,這點小事又有何妨。”神無心上前扶起了白莽。
被扶起的那一瞬,白莽只覺得聞到一股極為輕淡的香味,只覺得清冽至極,“本王為兩位殿下安排住在這延瑞宮,此處屬于永巷第五圍上三宮,離炎局較近,不知兩位公主滿意與否。”
炎局就是大幽的政務中心了,永巷第五圍,确實是方便商讨政事的。
“麻煩大皇子了。”這就是覺得可以了。
“如此便好,就由禮部的唐大人帶二位好生安置,本王還要趕去樂閣布置今夜的宴會,就先行告辭了。”白莽知道自己不好一直留在這裏,反倒礙着人家詳談,倒不如自己先提出來離開,畢竟監視七洛也不用放在這麽明面兒上。
神無心與神無真很是滿意白莽的告辭,雙方寒暄了幾句,便就此別過,開始為接風宴準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