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邕城故事

嗒嗒——嗒嗒——

通體烏黑的駿馬在金色的地磚上奔馳,馬上的男人那黑色的披風像墨沉于水一般飄散,披風上那只猙獰的白虎若隐若現,無聲地咆哮着。

轉彎處突然冒出來一座轎辇,男人急忙扯起缰繩拉住了自己的馬,擡轎的轎夫們也立即停下以防相撞。

轎辇邊緣處的珠簾因為劇烈的震蕩擺動着,露出了辇上女子的面容。男人安撫地拍了拍馬背,冷笑道:“原來是月母妃,失禮了。”

辇上的女人撥開了珠簾,和男人對視了一小會兒,男人面容清秀,眼底卻深不可測,身上的血腥味濃得即使隔了這麽遠她也聞得出來。

“給五皇子讓路。”女人放下簾子,吩咐道。

“月母妃是父皇的寵妃,斷沒有給我讓路的道理,還請月母妃先走。”神無執說是要讓路,自己連人帶馬卻紋絲不動。

珠簾裏一時沒了動靜,就在神無執又要開口時,簾子又一次被掀開,月爵定定地盯着神無執,眼裏的無奈多過憤怒,“大皇子和二公主已經進宮了,我想你也不想遲到,還請先走吧!”

“月母妃如今掌管後宮,果然威嚴。”

“神無執!”月爵喝道:“我勸你不要在這裏發瘋!”

“怎麽了?”神無執無辜地道:“我與月母妃好歹共事一場,自我去前線已經半年不曾見過家裏人,如今見到故人,特別是我與月母妃當年都是三姐身邊的人,一時間心裏激動而已,月母妃為何這樣不高興——還是說,月母妃不想要人知道自己從前的身份?想來月母妃從金鱗池的殘次品一步步爬到後宮之主的位置上,多少人羨慕還羨慕不來,不是嗎?”

“神無執,你從前也不過是個內侍而已,幾日不拿拂塵,就忘了自己的出身了嗎?”

“我自然不會忘。”神無執嘴角勾起一個陰婺的弧度,“還請月母妃也記住自己做過些什麽,永遠不要忘才好,畢竟當年她選擇了你,除了下毒,你就沒有其他的報答嗎?不過幸好她選擇了你,我也才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咱們兩個,各得其所!”

說完,神無執策馬向前,将月爵一行人甩在了身後。

月爵看着那個黑色的身影,完全無法與當年在走廊上的灰衣內侍重合起來,他變得越來越像他們從前的主子了,殘忍,乖覺,毫無人性,然而他比那個人還要有更多的恨意,滔天的戾氣。

月爵忍不住心中一涼,如果她的所作所為都是因為愛的話,神無執,卻都是因為恨啊……

……

神無淚扶了扶鬓角,感覺發髻有些散亂,擡眼見神無淫正在喝茶,剛來不久的神無執則坐在那裏把玩着一枚小小的玉佩。

神無淚如今重掌金鱗池,自然知道那玉佩是怎麽回事——大戰陣前鬼該向赫連呼雲求了南燕的墨玉金烏頭打造了一塊玉佩送給神無心,神無心先天體寒,金烏頭是火山所産,可以克制她體內的寒氣,所以雖然神無心不喜歡飾物卻也會佩戴這枚玉佩。之後神無心死在大幽的宮變中,神無執接替神無心執掌三軍,也繼承了神無心的所有財産,這枚玉佩落入他的手中。傳聞他時時把玩這玉佩,連上戰場也不例外。

他對神無心有執念,是衆所周知的事。

從前他在蠕蠕被下藥成為天閹,後來被神無心救下,本來是可以治愈,可是為了能留在神無心身邊,他自己主動服食藥物,一直到神無心死他才停了藥,否則他真的要為生物性別做一輩子的太監!

這也就是為什麽他這麽恨月爵吧,神無心那時候選了月爵,結果卻是月爵給她下毒害她成魔,以至于後來的身死大幽,而他視神無心為信仰,卻被決絕地抛棄了。

神無淚正想着,一個內侍的唱喏聲傳了出來,“皇上駕到!”

神一恕随着那蒼老高亢的聲音出現在王座上,神無淫三人齊齊下座向他行禮,“參見父皇。”

神一恕擺手示意他們起身,掃視了一番下首的三人,他那張平凡的面孔波瀾不驚地笑了笑,道:“今日叫你們前來是三件事。一是無執在瓊州打了勝仗為咱們七洛守住了漠南,随行大軍的犒賞是件大事;二是蠕蠕國師鬼該公然挑釁,朕已經決定出兵攻打;三是南燕的兩大世家聯姻,七洛毗鄰南燕,理當恭賀。你們三人有何想法?”

神一恕輕易不會露面,這三件事他說得簡單,實際上頗有門道:犒賞大軍者要留在七洛,必然要負擔攻打蠕蠕的糧草,但七洛好容易守住了漠南,實力大大受損,再行軍事必然是舉步維艱。

其次是攻打蠕蠕,蠕蠕雖然弱小,但是是典型的易守難攻,境內瘴氣毒蟲遍地,士兵九死一生,就連神無心也在蠕蠕卧底許久才敢談及攻打之事,只是神無心一走,唯一勝任的恐怕就只有神無執。

至于南燕,這次大婚是世家的大事,并沒有邀請其他賓客,七洛說是去恭賀,實際上是不請自來,裏面還存着借世家大亂渾水摸魚的心思,恐怕也是難于應對……

如今看來,最好的辦法是賢名在外的神無淫去南燕,本身來自蠕蠕的神無執去蠕蠕,自己坐鎮後方,供給大軍。

看了看神無淫和神無執,兩人默不作聲,但應該也是有了計較。

“怎麽,都不說話?”神一恕見三個孩子都不開口,知道這三人都在等着旁人開口,便指着神無淫道:“你是長兄,你來說說看。”

“回禀父皇,無淫願前往南燕恭賀。”

“是嗎?”神一恕似乎也知道神無淫會這樣說,只是笑着看向其餘兩人,“無淚和無執呢?”

神無淚剛要開口,卻見神無執已經先行一拜道:“兒臣存着和皇兄一樣的心思,願意前往南燕賀禮。”

神無淫驚訝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麽。神無執卻并不理會他,陰陽怪氣地道:“兒臣以為,蠕蠕早晚是我七洛的囊中之物,當此之際七洛最需要的是南燕的支持,兒臣不才,願意前往南燕一試!蠕蠕兵力不強,唯一難以解決的是民俗風化根深蒂固,皇兄多年來潛心研究道義禮法,于佛門一途頗有緣分,何不去蠕蠕感化民衆,以絕後患呢?”

“臣以為不可!”神無淫不傻,立即拒絕道:“蠕蠕蠱毒橫行,貿然攻打其結果難料,五弟對蠕蠕比兒臣了解,領軍者理當為五弟。”

“皇兄過謙了,皇兄身居高位多年,從前又同三皇姐相交甚好,當日也曾領兵抵禦大幽白輔的軍隊,何談貿然攻打,倒是小弟,初來乍到就領兵蠕蠕,恐不服衆。”

“五弟剛剛守住了漠南,還是接手為兄留下的爛攤子,何來不服衆一說?”

神無執淡笑着道:“兒臣手中唯有三姐留下的五萬兵力,漠南之行損耗甚巨,若再攻蠕蠕,大軍無喘息之時,難以為繼。然皇兄手握兩萬僧兵,足可以為我七洛前往蠕蠕開路,到時我再領軍隊相助,可一舉奪得蠕蠕!”

“萬萬不可!”神無淫呵斥道:“僧兵為護國所留,豈可用作征伐!”

“父皇!”神無執不再和神無淫争,直接朝神一恕道:“七洛自雪洛、寶洛身死大幽後危機四伏,大幽伺機奪回漠南,蠕蠕又和大幽有結盟之意,如今豈可再區分僧兵職責,當此之時,若不能及時拿下蠕蠕,七洛便會為蠕蠕大幽傾覆,傾巢之下豈有完卵!還請父皇明辨!”

神無淫不可置信地看着神無執——他最大的力量就來自于他的追随者們,無論七洛還是大幽,甚至這片大陸的每一個角落,人們傳頌着的不是他的豐功偉績,而是他那活佛再世的傳奇身份,然而神無執居然想要他的僧兵去殺戮,如此一來多年間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将付諸流水,他将從拈花佛爺變成一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神無執啊神無執,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老五說得不無道理,無淚可有什麽想說的?”神一恕并不表态,将問題推給了神無淚。

神無淚隐約猜到了神無執的想法,暗道這位五弟真是大膽,才入神家沒多久就幾乎得罪了所有人,現在竟然直接将槍頭對準了神無淫,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再看神無淫那張俊朗的臉上也有了絲絲愠怒——畢竟不是神仙,誰被這樣明目張膽地算計也不會開心。神無淚不會幫初來的神無執,也不會傻傻地維護神無淫,然而父皇将問題推給了她,她就必須要給出一個合理的答複。

“大哥與五弟所說都有道理。”神無淚微笑着道:“內衛府和金鱗池因為永貞之變勞累至今,的确不宜再去攻打蠕蠕;然而大哥的僧兵莫名殺戮也不可行。”

“那豈不是無法可解?”神一恕眉宇間罕見的有不耐的情緒流露出來,目光将下面的三個人一一掃過,似乎在計算些什麽。

看着神一恕外露的情緒,神無淚心中一驚,多年的觀察不會出錯,她似乎抓到了神一恕心中所想!

就在大殿一時沉默之時,神無淚突然開口道:“兒臣願前往蠕蠕,請父皇下旨相洛往南燕恭賀,大哥留守七洛!”

一時間,所有人都驚訝地看着神無淚。

神無淚從小長在七洛宮廷,除了那次私奔幾乎連邕城皇宮都不曾出過。

她習慣做一只守株待兔的惡獸,蜷縮在皇城的角落默默操縱一切,而不是帶兵攻伐攻打蠕蠕。

是為了神無淫嗎?神無執看了看對面的神無淫,又看了看面帶微笑的神無淚,這對相愛成仇的戀人似乎并沒有什麽眼神的交彙……

“兒臣多年前得虎川封地,練得精兵三萬,請父皇将虎符賜予,兒臣願攜封地精兵同十萬巨野軍攻打蠕蠕!”

十萬。神無心打漠南的時候和神無真聯手,兩人用了九萬精兵,然而那畢竟只是一個瓊州,如今要拿下的是一個國家,神無淚居然只用十三萬軍隊……

“薇洛甚好,解朕憂愁!”神一恕一般會叫他們的名字,很少叫他們的封號,此時這樣叫了,神無淚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神無執暗暗後悔,本來以為可以逼迫神無淫的,結果卻反而給了神無淚機會——只是剛剛她還避之不及,為何會突然請命?

神無淫深知神無淚心中所想,想要阻止卻無話可說,畢竟神一恕已經決定了攻打蠕蠕,若是神無淚不去就只能是自己去,所以他不能阻止,然而看着神無淚陷入權利漩渦,他又止不住地擔心。

神無淚已經得到了金鱗池,如果再攻下蠕蠕,那麽實力将遠超他和老五,離儲君之位更進一步,同時神一恕的忌憚也會更多一分……

可是她憑什麽可以打蠕蠕,那個擅長軍事的花爵,已經死了……

不等殿內衆人反應,神一恕已然下旨:“薇洛不日攜軍攻打蠕蠕,相洛賀南燕之喜,珏洛犒賞大軍,鎮守七洛。”

……

走出了議事的大殿,神無執立馬追上了神無淚,“恭喜二姐,就要遠征了!”

神無淚看到那邊神無淫已經帶着幕僚離開的背影,冷笑着道:“對不住五弟了,搶了五弟想要的差事。”

神無執面色不變,道:“二姐這話怎麽說,小弟已經表明不想前去蠕蠕了,只是推薦大哥去而已。”

神無淚一面走一面道:“你想鬥,也要學着聰明一點。”

此時神無淚已經上了轎辇,看着下方的神無執她繼續輕聲道:“你想故意推脫讓老大今日拒絕,以後他就不能再插手蠕蠕的事,而我又一直留在七洛,蠕蠕就會成為你的囊中之物……不過你也不想想,神無淫就算不用僧兵,未嘗不可打下蠕蠕,他為何還要拒絕?你也不繼續想想,你有了神無心的軍隊,父皇會不會讓你再坐擁蠕蠕?或者說,父皇一開始就想要你逼老大去呢?”

神無執臉色微變,定定地看着因簾子遮着看不清臉的神無淚。

“所以說啊,我還要多謝五弟了,沒有你這傻乎乎的一場戲,我還不能撿到一個這麽大的便宜呢!”

轎夫們擡起轎辇,慢慢地離開了,留下神無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微微嘆息一聲,再次擡起頭時,神無執眼中的黑色無邊無際,更加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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