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蟲鳴星

第18章 夜蟲鳴星

一早,嚴喻陪胡斌出門辦事,喬原棋則奉命前來照顧病號。

他在家裏上上下下轉了一圈,最後從小倉庫裏拉出個什麽東西。

陶琢在撲面而來的漫天灰塵中咳得撕心裂肺,定睛一看,是一只廢棄小冰櫃。

喬原棋的物理腦袋立刻燈火通明,找來螺絲刀拆下背板,開始研究內置電路。

他蹲在那角落使勁搗鼓倆小時,終于把插頭一插,小冰櫃“嗡”地工作起來。

陶琢震驚:“還真讓你修好了?”

“什麽都是好的,就是線路老化了而已,”喬原棋說,“讓我看看……”

摸出一把卷尺:“50厘米,70厘米,嗯還有長度……假設全擺可樂,我算算,最頂上一層得平着放……”

鎮上的小賣部貨物種類稀少,儲備不足,每年十月學生們的到來都會使之供不應求。機靈的會蹲在一旁等老板開門,第一時間沖進去買冰櫃裏的冷飲,更有甚者趁機加價1.5倍進行倒賣,大賺一筆,喬原棋顯然盯上了這個生意。

喬原棋說:“我不多賺,每罐可樂就賺一塊錢,這一冰櫃大概能裝150罐,假設每瓶可樂從常溫速凍到10度以下需要的時間是……”

“……”陶琢被他念叨得忍無可忍,遞過去200塊:“行了……別研究你那可樂發家致富法了,你能不能幫我研究一下,這鎮上有蛋糕賣嗎?”

“得嘞!”喬原棋見錢眼開,接過兩張毛爺爺就準備去鎮上打探敵情。

然而蹲在一旁穿鞋時又想起來:“等等,你買蛋糕幹嘛?你不會還是想給喻哥過生日吧?”

“嗯,”陶琢點頭,“我覺得……我……總之……嗯,還是想。”

昨晚嚴喻突如其來的發病很是奇怪,陶琢後來認真思索,覺得把所有事情串起來,一切都和那個時間點有關,嚴喻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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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琢就生日會一事詢問單宇,單宇說他覺得嚴喻并不是排斥過生日,恰恰相反,那是一個他又期待又畏懼,所以最後只能選擇逃避的時間點。

單宇還記得去年生日會那天,他曾給嚴喻帶了一小塊蛋糕回宿舍,本以為嚴喻不會要,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卻看見嚴喻一個人站在陽臺吃蛋糕。

正是因為這塊蛋糕,單宇開始和嚴喻真正成為朋友。

所以,也許嚴喻內心深處,仍然渴望着能在這樣一個意義重大的日子得到愛。

“萬一弄巧成拙,他不高興了呢?”喬原棋擔憂。

“不會的,”陶琢說,“相信我……相信我的直覺。”

喬原棋去了,半小時後來回報:“問了,沒有蛋糕店,只有賣面包的,還是那種老式手工面包。”

陶琢點點頭,有些遺憾,卻不想放棄,思考片刻又揪着喬原棋問:“那原料總有吧?雞蛋,低筋面粉,牛奶……我記得譚棠她們那戶家裏還有烤箱。你的冰櫃也給我征用一下!”

于是躺在床上和蘇越廷一起征戰峽谷的單宇忽然發現,包括自己在內的一群人,都被陶琢拉進了一個臨時小群,只有當事人嚴喻被排除在外。

下午,嚴喻和胡斌一起回到鎮上,走進家門,意外發現陶琢不在。

嚴喻皺眉,掏出手機給陶琢打電話,陶琢沒有接,于是嚴喻又打了第二個,第三個……

陶琢始終不接的時候,嚴喻感到那股焦躁又一次席卷了他,淹沒了他,伴随着時有時無的耳鳴聲。

他得在陶琢的手機裏裝個定位,嚴喻忽然想。

嚴喻難得打開微信群,問誰看見陶琢了。沒人回複,又去私聊單宇。單宇看見嚴大神跳出來的私聊提醒淚流滿面,很想當場認罪,但畏于身旁主犯龇牙咧嘴的威脅,只能顫顫巍巍打字說不知道。

夕陽西下,嚴喻不想等了,決定出門去找,陶琢的電話卻在這時打進來。

嚴喻接通電話,一言不發,冷意卻順着信號傳遞給了那頭的人。

陶琢頓時不敢吭聲,電話裏寂靜了大約一分鐘,最後嚴喻冷冷道:“陶琢,你讨打是嗎?”

陶琢:“。”

嚴老師終于肯開金口,陶琢立刻順坡下驢、撒嬌打滾、扯東扯西,最後說自己和喬原棋他們出去玩了,就在那天騎車的湖邊,哎呀天氣好冷腿好疼,太陽快下山了,喻哥你能不能來接我。

嚴喻冷酷道:“你這麽厲害,自己走回來吧。”

卻沒有挂電話。

陶琢早已摸清嚴喻的脾氣,聞言立時會意,繼續對他撒嬌賣乖。

最後嚴喻沒好氣地說:“在那等我。”

就放下手機。

嚴喻騎着電動車出發了,路上忽然意識到不對。心想就陶琢那根彈簧,他能和喬原棋出去玩?自己跳到湖邊那麽遠的地方?

果然,頂着漫天霞雲暮色來到湖邊時,半個人影都沒有,陶琢這個小騙子。嚴喻默默地想。

嚴喻正準備給陶琢打電話,耳朵卻一動,捕捉到樹林裏有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下一秒,生日快樂歌從四面八方同時響起,騙子捧着個小蛋糕,一蹦一跳地向他走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喻哥!”陶琢唱完歌,正好跳到了嚴喻面前。他遞上那塊蛋糕,帶着些期待,又帶着些忐忑地看嚴喻。

嚴喻垂眼,陶琢手裏捧着一只制作簡陋的奶油蛋糕,蛋糕上插着一根小蠟燭,在風中瑟瑟搖曳,仿佛下一秒就會熄滅。

“鎮上沒有蛋糕,所以是自己做的,”陶琢說,“對不起我知道有點醜,但我真的盡力了,你湊合一下吧。”

那是一只圓圓的小蛋糕,奶油抹得不算均勻,蛋糕四周都被人七手八腳插了各色水果,是嚴喻昨晚買的。奶油上還有擠得亂七八糟的藍莓醬,歪歪扭扭寫着嚴喻的名字,插在一旁的巧克力上則十分擁擠地寫了所有謀劃者的名字縮寫。

嚴喻看陶琢一眼,眼神顯然是說:瞞着我就是幹這個去了?

“嗯,”陶琢點頭,說:“求你了,賞臉吹個蠟燭吧。”

所有目光頓時聚集在嚴喻身上,十分緊張地看着他,希望良苦用心沒有弄巧成拙,沒有在重要的日子裏惹壽星不快。

嚴喻半晌沒動,只是看着陶琢,陶琢也看着他。

最後嚴喻嘆了口氣,彎下腰來湊近,似乎笑了笑,輕輕吹滅那支蠟燭。

四周頓時一片歡呼聲,學生們紛紛從樹林裏跑出來。

嚴喻發現在場的人比他想的還要多,單宇喬原棋,霍超孫億鳴蘇越廷,餘沅趙青桐譚棠夏辛禾……幾乎大半個五班的人都來了。

單宇率先叫起來:“今天我們相聚在這裏,是為了慶祝我們的好朋友顧嗚嗚嗚嗚——姓蘇的別捂我嘴!”

蘇越廷說:“這麽有氣氛的時刻禁止玩爛梗。生日快樂嚴喻。”

一群人跟着大喊喻哥生日快樂,嚴喻有點不習慣,遲疑片刻才微微點頭示意。幸好在場衆人已對嚴喻的冰山性格習以為常,潦草地給壽星祝完壽,便開始在湖邊架柴生火,準備一會兒的篝火晚會。

陶琢讓嚴喻切蛋糕,把巧克力放在最大那塊的盤子裏遞給嚴喻,和他一起坐在湖邊。

水聲陣陣,不斷拍打着岸邊,晚風拂面,吹動兩人發絲。

“好吃嗎?”陶琢期待地看着嚴喻,“失敗了兩三個,這個看着差不多,時間也來不及了,就連忙給你端過來了。”

“……嗯。”嚴喻嘗了一口,慢慢咽下去,“好吃。”

陶琢見狀也挖了一口,然而剛放到嘴裏,整張臉立刻皺得溝壑縱橫:“卧槽,你味覺有問題吧!有點腥,可能是打發那一步出錯了,不過也還行吧,不是不能吃……”試圖自我安慰。

最後垂頭喪氣地承認失敗:“算了,還是下次給你做個更好吃的。”

嚴喻聞言一笑,輕聲說好。

“什麽時候計劃的?”嚴喻無視陶琢的制止,繼續慢慢挖着那塊蛋糕,一口一口,很快吃完了。

陶琢說:“今天早上,是個臨時決定。不是故意不接你電話,實在是我演技太差,怕露餡。”

嚴喻點頭:“手機拿來。”

“幹嘛?”陶琢狐疑,卻還是乖乖把手機遞給嚴喻。

嚴喻垂頭擺弄了一會兒,又把手機還給陶琢,陶琢無所謂,順手放到口袋裏。

陶琢小心地問:“你不高興嗎?”

嚴喻說:“我為什麽要不高興。”

陶琢頓了頓,把蘇越廷關于去年生日會的所言轉告嚴喻,說:“他們都以為你不喜歡過生日。”

嚴喻想了想,搖頭:“不是那種不喜歡。”

“所以,是為什麽呢?”陶琢輕聲問,“昨天的事情,和你生日快到了,有關系嗎?”

嚴喻安靜了很久,片刻後說:“我媽是在我生日那天抓到我爸出軌的。”

嚴喻說:“她應該懷疑很久了,但是沒有證據,于是想出一個辦法,動用了一些手段查到我爸行程,用兒子想讓父親陪過生日為借口,帶着我直接找到酒店……”

“然後就是兩個作為受害者的女人歇斯底裏,一個明明是罪魁禍首的男人站在旁邊不說話的場面。

“最讓她生氣的是,他們有一個孩子。比我的年紀還要大,大三歲,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對方說,事實上她才是那個小三,我爸只是為了錢才和她結婚的。這句話讓她當場崩潰,立刻提出離婚。”

“但離婚了不代表放下,”嚴喻說,“事實上,這是她心裏的一根刺。從此以後她就活在陰影之下,不斷地拿自己去和那個女人做比較,拿我去和她的兒子做比較。她不僅要求自己,也要求我做到最好,更好,所有人都以為她這樣做是為了狠狠打我父親的臉,争一口氣,但我知道她只是還心存幻想。幻想做得好,就會讓人回心轉意,就會被愛。”

嚴喻的語氣很平淡。

“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讓她的精神狀态出了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每到我的生日,她就會想起那一天的事,就會發病,就會拿我出氣。”嚴喻一頓,沒有繼續描述,“事後清醒過來,又帶我去醫院,抱着我哭。”

陶琢頓時怔住。

“所以我不喜歡過生日,我會想起不好的事情。”

“但我想以後不會了。”看了眼陶琢的神色,嚴喻輕聲補充道。

“疼嗎?”良久後,陶琢問。

嚴喻搖頭:“不記得了。”

說謊,陶琢心想。如果不記得了,又為什麽會在夜裏反複陷入夢魇,又怎麽會每到這個時刻,就不由自主地緊張、恐懼、焦慮?以至于身體僵硬、不能呼吸?

“你哭什麽?”嚴喻無奈,看着陶琢眼眶驀然紅了,“不準哭。”

“我沒哭,”陶琢為自己辯解,“我就是很生氣,那又不是你的錯,她憑什麽……”

嚴喻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所以我說,我想以後不會了。”嚴喻忽然打斷了陶琢的話,聲音很溫柔,“因為從現在開始,之前的不好的記憶,都會被今天覆蓋。”

“謝謝你……陶琢。”嚴喻似乎笑了笑,“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給我做蛋糕。”

“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的。”陶琢也笑起來,說,“還會有很多個生日。”

嚴喻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晚風吹拂湖面,晚星浮現于山巅。他們相伴着坐在湖邊,世界溫柔寧靜。

柴架好了,火生起來。火星被風吹散,肉香漸漸飄來。

不一會兒,單宇跑來招呼兩人去吃燒烤,見嚴喻把蛋糕都吃了,一時間大為敬佩。

衆人圍在篝火旁喝酒吃燒烤,陶琢也抿了兩口,臉很快漲紅了,杯子就被嚴喻拿去,換上安全無害的蘋果汁。

今天是學農的最後一天,明日就要啓程返校,蘇越廷把這次活動和許瑛報備,申請晚點歸宿。許瑛大發慈悲,恩準他們放肆一晚。于是學生們就在湖邊唱歌、聊八卦、玩游戲,直到夜色深深。

學生們七七八八散落在草坪上,各自聊天。忽然,單宇一個激靈從草坪上彈起來,來戳陶琢:“快快快,時間差不多了!”

說罷把孫億鳴霍超等人趕進草叢,窸窸窣窣地在準備什麽。

嚴喻還一頭霧水,陶琢“啊”了一聲,把人拉起來,拽着嚴喻來到湖邊。

嚴喻微微挑眉,打出一個問號,陶琢只是笑着說:“等下你就知道。”

快到十月二十七日零點的時候,站在湖邊,陶琢輕聲問嚴喻:“你可以閉上眼睛嗎?”

嚴喻說:“不可以。”

陶琢一笑,卻不氣餒,踮起腳用手捂住嚴喻的眼睛,嚴喻沒有反抗。

遠遠傳來單宇倒數的聲音:“十,九,八……”

嚴喻的睫毛輕輕掃過陶琢掌心。

倒數到“一”的瞬間,陶琢松開手,嚴喻睜眼,看見星星點點,成百上千的螢火蟲從草叢中倏然飛起。

那淺綠色的光斑在晚風中四處飄散、漫天飛舞,仿佛一顆顆墜入人間的星,又像漆黑夜色中汩汩流動的河,慢慢奔湧而來,将陶琢和嚴喻溫柔地包圍。

陶琢的聲音像是從世界的另一端傳來:“生日快樂,嚴喻,十七歲了。我希望你天天開心。”

“嚴喻。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很好,很好,特別好。”陶琢說,“哪怕不做到最好,哪怕會有失控、軟弱、崩潰的瞬間,也值得被愛。”

“所以,不要自己承受一切,”陶琢認真道,聲音輕柔,卻堅定仿佛誓言,“試着來找我,來告訴我,來相信我。無論如何,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仲夏流螢,月夜星河。

嚴喻的十七歲生日禮物,是一個來自陶琢的承諾。

嚴喻沉默良久,挪開眼去,仿佛不敢再看陶琢,半晌後才低聲開口:“怎麽抓到的?”

陶琢笑着說:“不告訴你。你喜歡嗎?”

嚴喻點點頭。

此時漫天星河俱倒映在他們眼中,世界如此安靜,仿佛只有遠處的風聲,和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兩人都不說話,并肩而立,安靜地看。

陶琢摸出手機錄視頻,嚴喻卻偏頭,凝視陶琢的側臉。

晚風吹起少年的發絲,那張微微含着笑意的臉,在幽幽螢火的籠罩下,被勾勒出一層柔和光暈。

光點落在他眼裏,那麽亮,仿佛世間最璀璨的星,深深地将嚴喻吸引。

這一刻,嚴喻再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那心跳震耳欲聾,但嚴喻很确定,它不為任何其它人和事,他的心跳聲只為陶琢轟鳴。

不是沖動,不是欲望,不是溺水者瀕死的求救。

這一刻,嚴喻無比确定……

嚴喻伸出手,搭在陶琢頭上,輕輕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陶琢疑惑地望向他。

嚴喻說:“有只蟲子。”

陶琢吓了一跳,立刻伸手去掃,發現沒有,惱羞成怒:“嚴喻你又騙我!”

嚴喻笑起來,認真地說:“謝謝。”

這一刻,看着陶琢的臉,嚴喻無比确定——

他喜歡陶琢。

一只螢火蟲在瀕死之時,忽然遇見了另一只同類。同類如他一般傷痕累累,卻依舊義無反顧,張開孱弱的翅膀溫暖他。

于是在黑夜與群山之間,這只螢火蟲亮起燈,振翅而飛,決定随他而去,甘願為這迷茫而不知結果的追随付出一生代價——

螢火蟲飛遠,篝火也散去,學生們三三兩兩往村落的方向走,陶琢坐在電瓶車上朝他揮手:“走啊喻哥,回去了!”

嚴喻走過去,陶琢摟住他的腰。

——正如這個螢火如星的夜晚,嚴喻決定抓住那條繩索。

嚴喻決定去到陶琢身邊。抓住他,抱住他,再也不放開。

-卷一·夜蟲鳴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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