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楚惕清回到山門的時候,他默默地靜立在無度山山門上空,因為隐着身形,所以沒什麽人能看見他,他聽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同默契的跪在那裏,人與人之間忽然變得親密無間,他們目标一致,将全力都用在了求楚惕清去赴死上面,

可是對着這樣的人們,楚惕清心裏竟然隐隐有些願意,即便世道多艱,人心易變,可他仍然貪戀人間的每一處溫情,那些暖的,冷的,想回避的,必須面對的,他都必須坦然的去迎着風往前走,

歲月更疊,唯獨不能倒流,

他手在半空中微微描摹着拜求者的身影,覺得若是有一天當真成了這人世間的飛升第一人,面對着衆生悲苦,他更寧願飛升是一場任何情感的終結。

忽然,一陣紫氣席卷過他的周身,楚惕清半立在空中微微後仰,前塵往事流水一般,紛紛的從各種地方竄出頭來,很長時間裏,楚惕清耳畔只有嗡鳴的聲音,眼睛看不真切,憑着本能吊在山門外。

往事。

在他的回憶裏,

有沈北離絕望地嘶吼,

安平一百八十九年,那日,沈北離雙刀合一,劈波斬浪,那是他竭盡全力的一擊,然而一瞬間,楚惕清似乎感覺到有什麽動了一下,他微微張開手,看見一根彩色的羽毛迎着風飄了飄,而這根羽毛似乎只有他才能看見,

一個女子的身影漸漸浮現,那個魂體抱着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嬰孩對着他笑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抱住了沈北離,沈北離眼底清明一現,

緊接着,楚惕清看見楊謹遇握着匕首刺入沈北離的胸膛,那匕首是專門針對金丹的法器,沈北離聽見五髒六腑的靈力一空,金丹一瞬間破碎的聲音,他終于挺不住跪了下去,采啞的魂體流着眼淚,抱着嬰孩繞在他的身上,沈北離眼神迷茫,生命的最後,

他感受到一種濃烈的不甘,怎麽能被人戲耍如此,丢了妻女,門派不複,難道還要因為一時任性,成為永久的罪者嗎?

他的眼眶裏流出一滴淚水,采啞連忙去接,就在兩者相交的一瞬間,楚惕清似乎看見了兩個互相擁抱的靈魂,那個人身的沈北離喑啞着聲音,發出人世最後的話語:“我不知……獻祭陣……那是……我的妻……”,

可那靈魂望着楚惕清,補足了他人身未全的話:“我的妻女。”

他愣愣的往前幾步,跌倒在地,連楊謹遇站到了他的身旁都未曾注意到,采啞眼裏帶着一絲笑意,笑着對着他說了聲:“謝謝………”。

謝謝你解脫我,讓我不至于永遠助纣為虐,謝謝你送我家人永聚,讓我們一家能夠相守,謝謝你………讓我超離人妖之分,

只是魂體話語有限,很快很快,他們三人便徹底的化為山川萬物的一角了。

少年的楚惕清什麽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是他親手送了一個女子,不,一個家庭魂飛魄散。

回到無度山後,雲京派來的執法司三位長老震怒,要求罰楊謹遇一百年的靈骨鞭,

楚惕清驟遭大事,又逢此,一顆心早已被怒氣裹挾,他沖進殿內,冷眼看着執法司,

畢竟,若非這些人的錯誤判斷,不,若不是這些人不去認真查明真相,又怎會如此!!!他壓抑着滿腔怒火:“請問諸位長老,你們說雙刀門勾結妖族,沈北離設獻祭大陣企圖開啓裂縫,可有證據?!!”

“放肆!!!證據豈是你可以見的,既入我玉衡殿執法司,便當執行上令。”

最中間的長老緩緩道“楚惕清!執法司命你活捉沈北離,你的師弟卻将其碎丹斬殺,令其魂飛魄散,我們執法司正商量罰他一百年靈鞭,你覺如何?”

他聲音雖緩,卻透着一股淩厲之氣,楚惕清一時間只覺得心涼,一百年靈鞭,這是要斷了楊謹遇之後的修行路!

年少意氣不知争,楚惕清雙手握拳,憤而退出了執法司,後被罰入無度山的冰川。

冰川溶盡了楚惕清最後一絲的怒火,帶着無盡的彷徨與蒼涼,他腳步蹒跚,孤獨的坐在冰沿上,楊謹遇跪着說錯了,想要他的原諒,楚惕清滿心悲戚的想,

他哪裏錯了,錯的明明是自己。

他曾以為仙門景象大好,人人和諧共生,因為過于相信,所以才摔了這麽大的一跤,他不怪別人,責怪的是自己,怪自己如此的自負,

沈北離和采啞帶走了楚惕清最後的少年時光,他坐在冰山上,哪怕心再冷也覺得自己百死難以贖去罪孽,

楚惕清對着無盡的冰原無盡的空間默默流淚,那是魂飛魄散啊!魂飛魄散…………

那是生命永久的消亡……

他怎能不在意……

楚惕清一直覺得,人的一生會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那一切的前提是活着,他篤信一輩子的定論。但修仙的世界尚且有許多轉世輪回之說,楚惕清每每聽到轉世續緣的故事也會為其沉醉,

他只是沒想到,他的第一次出手,信誓旦旦,卻換得一雙璧人再無生生世世。

他走不出這個坎,終成了心結。

楚惕清每日枯坐,腦海裏再也沒有春天。

那一日,楊謹遇獨自出任務被咬了一身的傷,楊謹遇以為自己要死了,就想來這裏見師兄最後一面,楚惕清看着他滿身的血,驚訝的發現自己心裏竟然無動于衷,

楊謹遇握着他的手,微暖的掌心傳過來一絲熱度,楚惕清想摸摸他的頭,卻連伸手也做不到,他僵硬的扯不出一絲笑意,只低頭看着楊謹遇,

少年鮮血汩汩流淌,楚惕清蹲下了身子,卻一句話都說不出,直等到楊謹遇走後他才恍惚覺得心尖隐隐作痛,他試圖沖下山去,封印他靈力的禁锢便狠狠一抽,楚惕清渾身抽搐,昏睡了三天三夜。

後來的後來,又過了很久,大約是安平二百五十六年的時候,楚惕清終于被放下了冰川,但眼前之景大變,師兄與他變得生疏,謹遇與他漸行漸遠,師父遠行未歸,據說在外面又收了一個弟子,名為盧斯。

楚惕清故做潇灑,終日飲酒,覺得醉了做個酒仙也不錯。某一日入夜,楚惕清反複睡不着覺,很晚才閉上眼,剛要睡着的時候,就聽見門口一陣響動,他鼻尖聞到一種清冽的香氣,知道來人是楊謹遇。

但他沒有回過身。

等到第二日的時候,楚惕清出門一看,門口立着一個木匣子,裏面放着兩個泥人,只不過很不像樣,楚惕清翻過紙條來看,一張寫的師兄,一張則是謹遇。

眼淚一瞬間便再也止不住,楚惕清哭出了聲,門外忽然閃過一瞬即逝的煙花,他低頭看着木匣子,下方安靜躺了一顆靈石,他用手指一觸,便散做漫天飄零的靈石雨,溫暖的像是夏日,

他擡頭,看見萬千靈雨之後,一字排開的生辰快樂,只覺得心痛非常,不能自己。

他本以為,自己要與世隔離,渾渾噩噩一輩子了。然而經此之事,那一顆平淡的心卻開始緩慢跳動了起來,砰砰的,像是感受到了無盡的火熱,

楚惕清想,不如就好好再活一次吧。

他想忘卻前塵,

封存記憶而不得,只能強自遺忘,

可他終究沒再出現在人前,因為不敢,

當時,楊謹遇鮮花着錦,一路走的正好,仙門翹楚,似乎要一往無前,而他久在身後,走的是一個七彎八繞的下坡路,跌落谷底,臨近深淵,有何好相處的。

他開始躲着楊謹遇,也與那人越來越遠,直到某一日,楊謹遇忽然拉住他質問道:“師兄……你是不是很讨厭我,讨厭到無論我做什麽你都不願意回頭,不願意再看我一眼。”

楚惕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他心裏十分慌亂,

而且他已與人群隔的太久太久了,近百年孤獨的生活讓他一時間适應不了與人親密地相處,所有的思考都慢了半拍,

楚惕清僵硬着手,并不能完全聽明白楊謹遇說了什麽,他嘴唇微張,愣愣地說着:“讨厭……”,但腦海裏卻告訴他快點跑,楚惕清倉皇的背過身去,只想匆匆地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好好然後緩和一下心情,

卻沒見他轉身的那一瞬身後之人滿臉的淚水。

但是天地之大,仙門世界消息傳遞何其快,他不敢去雲京,不敢去仙門,能隐居的,只能是人跡稀少的地方。

他開始愛上了一處小高地,那裏有廣闊如茵的草地,有一望無際的煙霞,有晨鐘暮鼓,他可以席地而坐,或是躺在星月之下,無一人打擾,他活得安詳自在,

似乎隐隐有超脫的感覺,但只有他內心知道,自己還是放不下,放不下,所以就破不了,他的境界不動,僵持在了原地。

某一日,楊謹遇找見了他,楚惕清笑了笑,沒有問對方是怎樣找見的他,楚惕清提着一壺酒對着他說:“要不要來點兒?”

楊謹遇沉默地走到了他的身邊,又沉默地接過了那壺酒。

許久不見,這個人變得更加成熟穩重了,一看就讓人很有依靠感,楚惕清在心裏微微感嘆,但是很快,他就一口悶下一口酒然後哈哈笑了兩聲,這些都和他有什麽關系呢。

楊謹遇壓抑的叫了一聲:“師兄!”

楚惕清唇角的笑收了回來,沒有看他,他的視線垂在地上。“謹遇啊………”

“我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那個恣意快樂驕傲的楚惕清,與沈北離一同魂飛魄散。

楊謹遇握了握拳,現在的楚惕清實在太過于頹廢了,他幾乎要在師兄身上看不到光了。

楊謹遇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就要忍不住了。若是能一直擁着師兄,一直這樣變得更強大,去作師兄的依靠,

若是能告訴他,無論怎樣他都不在意,無論如何他都在身邊,是不是師兄就會不一樣了。

但最終那些話楊謹遇一個都沒有說出口,因為對視的那一眼裏,楚惕清眼角淌下來了一滴淚,擊潰了楊謹遇最後的理智,他的眼底變得猩紅,而此時,一切的話都不足以表達他的內心,也沒有那個動作更能說明他的心意。

同生死,共進退,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楊謹遇吻了楚惕清。

也是在這樣的場景中,楊謹遇第一次嘗到了酒的味道,師兄嘴裏又苦又澀,他恨不能讓這張嘴裏永遠充滿甜味,他沖動着,狠狠扣緊了楚惕清的後腦勺,

很久之後,楊謹遇只是狠狠地抱着他的師兄,然後惡狠狠地告訴他從小就有的喜歡,經年累月,故而執念太深,他走不出,也必然放不下,他可以不要之前的楚惕清回來,楊謹遇只想要眼前這個人能夠活得輕松一點。

楚惕清笑了笑,他其實很釋然。

對于楊謹遇吻了他,想和他在一起,楚惕清似乎覺得不如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因為,他想不到比這樣更好的人生了。

又或許,在更早之前,他也起過這樣隐秘的心思,對這個青年滿是好感,總之,被吻之後,

他惆悵難過的心情好像緩和了一點兒,

他微笑說:“好啊,那我們就試試吧。”

他們開始了隐居,楊謹遇抛棄了一切追随他,卻沒想到楚惕清的名聲在仙門更臭,甚至百姓之間也在傳,他迫不得已化名楚清,更沒想到的是,人間像是對他恨之入骨一般,連和“楚惕清”三個字沾上都成為一種噩運與罪過,他在街邊的角落裏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可那又如何呢?

人活着,重在眼前,他若是管的了身外的名和利,又豈能不被世俗所擾。

但楊謹遇倒是十分在意這些說法,憤怒的握起了拳頭,楚惕清淡然的将他握成拳的手打開,說道:“無所謂,別怕,謹遇,都可以的。”

他覺得人間的煙火氣充滿了美好。

因為人的一生,一件事能盡善盡美也算完全。

而他與楊謹遇相互守望,已然是一種最美了。

楊謹遇卻很是難過,他的目光充滿哀傷,看的楚惕清一愣,楊謹遇道:“師兄………”

他想問,為什麽不在意別人罵你說你………

他還想問,為什麽不是你的錯卻要全都認下自我懲罰……

但最後的最後,楊謹遇只能這般弱小的懷抱着師兄,将人圈在自己的懷抱裏,鄭重地說:“師兄………我愛你,真的好愛你。”

楚惕清啞然。

卻也突然有一種“世人棄我如筚縷,只有楊謹遇視我為珍寶”的奇妙感覺,他伸出右手拍了拍楊謹遇的腦袋,哄道:“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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