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41.
——那你呢, 你會看到我嗎。
但她知道,她不能這樣問。
活動室裏只有安靜下去的空氣,投影屏上, 照片一張又一張地放映着。光線浮浮沉沉,坐在彼此的身邊, 誰也看不清近在身邊的對方。
直到整個文件夾的照片放完, 也沒再說話。
光線停了下來, 陸辭問她:“你還記得打賭的事嗎,一張都不猜?”
她坦白道:“這怎麽猜,這裏面一張都沒有。”
靜了一瞬。
陸辭低笑道:“這麽确定?”
“這些照片雖然拍得挺好看的, 但是都只是鏡頭比較好,我一個新手學幾天也能拍成這樣,這些應該是你們其他大一新人的練習吧。至于你, 雖然沒看過你拍的照片,但也聽說過, 你可是拿了國際攝影獎的。”
“聽說還挺多。”
“這怪不了我, 是你在學校裏太有名了,聽說的太多了。”
陸辭換了個文件夾, 這次直截了當跟她說:“這裏的都是我拍的。”
她抗議道:“你直接告訴我了, 我還猜什麽。”
陸辭很輕地笑一聲, “不猜了, 你贏了。”
“那我好好想想獎勵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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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慢慢想。”
她忽然問:“什麽時候都有效嗎?”
陸辭故意似的笑了笑,“忘了當然就不作數了。”
“那怎麽行!”她又問:“要什麽都行嗎?”
“當然是我給得起的前提下,萬一你找我要別墅怎麽辦。”
“啊, 別墅給不起嗎?”她是故意擡杠的。
但沒想到陸辭很認真回答了,“以前可以, 現在給不起了。”
昏暗的光線裏,忽然有一瞬的寂靜。
她試探着,不知道怎麽問更多。
陸辭卻在這一瞬的寂靜後,直接告訴了她:“我的零花錢基本上都是我媽媽給的,但我已經不再要她給的東西了,現在我跟你差不多,靠着自己賺生活費。”
幾秒後,她琢磨着他句話的意思,隐隐感覺到他和媽媽的關系可能已經變得不太好。
但是殘忍的話不适合直白地問出來,所以她婉轉了一下,問道:“因為你成年了,你媽媽希望你獨立?”
他張了張口,随後有種不知道怎麽說的詞窮感,而後只能随意地笑笑:“算了,下次再說這些吧,不是看照片嗎,寒假的時候就說想看了,好不容易才趕上你有空。”
她沒再刨根問底地強求下去,順着他的話說:“什麽叫好不容易趕上我有空,你才是大忙人吧,一個學期到頭都見不到幾次。”
“你也不好見啊溫雪寧。”
“我怎麽了?”
“聽說要得到你一句回複都難如登天,幾個小時才回一句,不到周末見不到人。”
“……你怎麽知道的。”
“提你的人也不少。”
她呃了一聲,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們的專業課好難,不多花點時間根本學不明白,我又想要績點,當然只能多花點功夫,我學得頭都大了。而且大一學的那點知識根本不夠用,我還得花時間把還沒學到的理論都補一補,不然實驗都做不明白。”
陸辭聽了只是笑,眉骨微擡了點笑,“這麽說,我還挺幸運的?每次都回得挺及時的。”
昏暗的光線,可以藏住這一刻怦怦跳的心,她依舊閑聊似的回應:“你不一樣,別人不知道但是你知道我的目标,你每次找我都是在我有空休息的時候,所以當然就能及時看到。”
電腦屏幕因為長期無操作而進入待機,面前離他們最近的光源暗了下來。
陸辭重新敲開屏幕,回到文件夾,是五個文件夾擺在她的面前,名字都是數字編號,沒法初步判斷出它們的類別。
陸辭看向她:“選一個吧。”
“不能都看嗎?”
他有些笑,“都看也要有個先後順序吧。”
“哦……那就……”她湊近一點,試圖從幾個編號數字中窺透玄機,但真的什麽都看不出來,伸手在幾個文件夾前左右指指點點,最後随便在一個文件夾面前停下,“這個吧。”
她收回手,身體坐正回來。
短暫的呼吸挪動,忽然又聞到了他的身上幹淨枯澀的氣味,熟悉的感覺有一瞬間湧進神經,臉上的溫度都變得有點熱。
剛才那短暫的幾秒,離他很近,她在坐回來時才意識到。
心跳忽然變得惴惴不安,怕他多想,或者覺得被冒犯。
在她不安的這一秒,聽到他語氣依舊如常:“這個文件夾裏的照片也是拍的校內活動。”
他打開了她選的那個文件夾,投放到投影屏上。
他應該是沒有注意到剛才那微不足道的一秒,她稍微松了口氣,臉上的熱度也因此慢慢減下來。
她的注意力也回到了投影屏上。
雖然這些照片還是學校裏的活動,但是和剛才的照片肉眼可見的不同。她不懂攝影,不懂專業的光影構圖,但她是能感覺到他的照片和別人都不同。
看着一張張照片放映下去,她想到那些聽說過的與他有關的事,當初社團招新還沒正式開始,攝影協會就親自去請他,希望他加入。
他拿過許多國內國際攝影獎,那會兒他才十六七歲。
聽到這些事的時候,會有一瞬間的陌生感,沒法把別人口中的陸辭和自己認識的那個人聯系起來。
她認識他很久了。
每天都穿過遠遠的走廊經過他的教室,或者從課間操的隊伍裏慢慢向他靠近,每個能夠看到他日子,都會想方設法地看到他一眼。
後來他們同在一間教室,也曾坐在回頭就能看到他的座位。
在他獲獎的十六七歲,他就在她的世界裏。
她見過他和男生走在一起時懶怠的笑,像個壞學生。
見過他在籃球場上自信篤定地遠遠投球,揚起的弧度張揚又肆意,渾身意氣風發。
也見過他握着筆低頭認真看着試卷,臉上寫滿專注,鋒利的眉眼因此冷沉,沒人能夠分走他的神。
他在一朝一夕融進她貧瘠的前半生,她的每一個孤獨無助的夜晚,都是靠着去想那些與他有關的瞬間,讓自己灰塵仆仆的世界看起來明亮一點。
可是即使朝來暮去,三年又三年,她觸摸到的也只是他的一個碎片。
放學的鈴聲一響,他就徹底消失在她的視野。
她和所有人都一樣,看到的只是他願意被別人看到的那個側面。
就像她曾經以為他很喜歡打籃球,因為很多次見到他都是在球場,直到體育館的那個傍晚,他說只是打發時間。
她一直想看他拍的照片,從別人發出來的他的獲獎作品裏看過一兩張。但是即使領略過他的照片,也無法把他和別人說過的傳聞挂上鈎。
到了這一刻,她坐在他的身邊,由他親自将這些照片放到她的面前,她才真正地将他與自己的世界裏那個少年聯系起來,心底湧上的,卻是巨大的悲觀。
即使自己也知道,他每天都出現在她的世界裏,都是她的一廂情願,但是這時候更直觀的感受到,他過去的六年的确全都與她無關。
光影浮浮沉沉,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往下放映。
照片是按照日期排序,随着熟悉的舞臺出現,來到了這學期的五四節晚會,她的注意力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又提了起來。
然而五四節晚會的所有照片都放映完了,也沒有看到她。
而且,可能是因為那天他剛退燒,所以也沒什麽精力拍照,整個五四節晚會的照片都沒有幾張。
基本上每個節目只有一兩張,她那個節目也只有一張,一張大舞臺的布景,她站在衆多人群之間。
他真的沒有單獨給她拍照。
他已經提前找了別的攝影師給她拍照,那天他又剛退燒,只是來看看社裏的拍攝情況。
跟她第一次登臺不到一分鐘的那次情況不一樣,他沒必要多此一舉單獨給她拍。
即使知道是意料之中的事,有些隐隐約約的期待還是在這一刻熄滅了。
五四節晚會一過,這學期的照片很快就看完了。
屏幕又退回了電腦桌面,他再一次開口:“這次選哪個。”
她沒了什麽精神,說話也有點沒勁,“你随便放吧。”
陸辭察覺到她語氣的悶悶不樂,視線朝她看過來。昏暗模糊的光線,他在暗中打量了她一眼,眼裏有點零星的笑,“怎麽了,看個照片把你看得不高興了。”
她已經想好了借口,所以對答如流:“運氣不好呗,精挑細選了半天,選到的還是校內活動的照片,想看不一樣的。”
陸辭只是笑,劃到旁邊的文件夾,“這個吧,這是我們期末前最後一次社團活動,駕車去海邊拍的照片。”
“哦。”
“這個也不樂意?”他的語氣帶了點兒慢悠悠的調子,“雪寧同學,你想看的是什麽?”
她不知道。
只知道這些都不是她想看的答案,但她想看的答案是什麽,她不知道。
“這個呢?”她伸手去指另一個文件夾,這次注意了一點,沒有朝着他的方向靠近,只伸手過去,問他:“這個裏面是什麽?”
“建築。”
“學校裏的?”
“不是,是其他去過的地方,很多都是在國外的時候,旅途中拍的照片。”
“那這個呢?”
“雪山,戈壁,沙漠。”
她忽然有些怔,“你去過這麽多地方啊?”
“我的寒暑假基本上都是在國外,但我沒法一直和我媽媽住在一起,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在世界各個國家各個城市走走停停,不過城市去得再多也覺得空洞,無論什麽樣的人種,什麽樣的文化,人多的地方都會讓我覺得吵鬧,所以我更喜歡流連在這些地方,在方圓百裏都沒有任何人的荒地上,一待就是好幾天,不會被打擾,也不會被找到,擡頭是浩瀚的星空。”
她難得聽到他這樣語氣緩慢地講述他的事,可是聽到最後,前面的話都顧不上思考,立即轉頭看向他,擔心道:“方圓百裏都沒有人?萬一有什麽危險怎麽辦。”
他态度平淡,沒有一點意外,似乎這個問題并不是沒有想過。但他說,“結束也沒什麽不好。”
他一邊平淡這樣說着,光标已經挪動,桌面上最後一個她不了解的文件夾。
他點下放映。
投影屏上的畫面剎那放大,整個活動室裏的光線卻忽然弱了,因為屏幕上出現的是漆黑無垠的夜空,确切來說,是宇宙。
可她的視線沒法從他的身上挪走半分,身前的投影屏一張又一張地放映下去,但她再也沒法從他剛才的那句話裏走出來。
由深邃的宇宙帶來的光線更淡了,連他的側臉都幾乎看不清楚。
照片一張又一張放映下去,只有偶爾瑰麗壯闊的星雲能夠提供一點微不足道的光線,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很平靜地望着前方的投影屏,絲毫沒有注意她一直盯着他的側臉不放。
這些星空仿佛才是他的世界,看它們的時候,他比之前都要投入、專注。
随着照片不斷放映,從漆黑的宇宙中透析出來的美麗,成了唯一能照亮他的光源,在他的輪廓上明明滅滅。
所有照片都放映完了,圖片的最後,還有一行字——
走向盡頭,走向虛無,走向自由。
微弱的光線徹底暗了下去,連他在身邊都快要看不清了,然後在下一秒,燈光大亮。
活動室裏的燈重新開了起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把活動室的窗簾都重新打開,這世界的光終于明亮地照了進來,他也仿佛終于重新走回了光的世界。
拉開窗簾後,他轉回了身,重新朝她走回來。
他的身影陷在他身後濃烈的光裏,他還是那個發着光的,赤熱的少年。
他這樣一邊朝她走過來,一邊問她,熟悉的語調,幾分懶散随意的笑,“餓不餓,出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