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
63.
臨近晚飯時間了, 李斯舟先帶她去吃個飯。
頂樓的落地玻璃窗看下去,整座城市如同棋盤,縱橫交錯, 一條條橫亘的街道輕而易舉地将命運分割成一塊又一塊,從高出往下看, 反而有種命運不由人的無力感。
不知道為什麽, 從坐下開始, 隐隐覺得李斯舟要跟她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讓她有一種難以說明的不安。
他倒是沒有開門見山,點菜問着她口味,然後寒暄似的問着她這學期是不是很忙。
“男朋友呢?豈不是也沒什麽時間陪。”他笑着說。
這半年确實, 各自忙碌,連好好聊次天都沒有。
她點點頭,說起來有些歉疚, “他最近幾個月也很忙,再加上時差, 好幾天才能回上幾句。”
“也不擔心他撒謊嗎?”
李斯舟只是笑着的語氣, 像句不經意的玩笑話。
不過從大學到現在認識幾年,又因為師兄師姐跟他認識, 平時一起吃飯沒少來往, 聽着倒也像是尋常認識的人之間的調侃。
就像師兄師姐也經常玩笑問她, 這麽久不見面也不怕人變心了。
她以為李斯舟也是這個意思, 于是搖搖頭, “他不會的,我相信他。”
李斯舟有些怔,而後笑了起來, “你倒是對他很信任。”
“挺好的。”他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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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她深究這句話的更深意義,他沒再說這個, 轉而說他的事:“有關心理學的資料,你還在看嗎?”
她大概也猜到,李斯舟找她也是這件事,因為除此以外,李斯舟各方面的成就都輪不到她來幫忙。
她點頭,“嗯。”
“你找到辦法了嗎?”
李斯舟問。
她沉思了會兒,說道:“嗯,只是,可能需要很多的時間。”
她回憶着自己看過的資料,說道:“我看的很多研究裏,有着這一方面問題的人,許多都是後天環境形成,幾乎都與從小的成長環境有關系,與最親近的人脫不開關系,由于在親密關系中受到了太多的傷害,對親密關系的渴望就變成了恐懼。其實他們潛意識裏是渴望與世界建立聯系,甚至比平常人都更渴望得到關愛,但是對愛的渴望得到的全都是傷害,于是渴望全都變成了防禦。”
“但是,我對他過去的事不太清楚,他說他對自己童年的很多事都沒有什麽印象,只記得大概。這或許也是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不愉快的記憶會被優先遺忘,就像人體遭到病菌侵襲的時候會發燒,是身體的自我保護,他的情感缺失,其實也是一種身體的自我防禦,或許是因為活得太痛苦,身體不再讓他感受到感情。”
她思考着,“我不太清楚他是在哪一種關系中受到傷害,不過,人在幼年時親密的人無非是親人、朋友,或者老師、其他長輩,任何一個在年幼時依賴的人。”
“所以,需要很多的時間。”李斯舟重複着她開口說的話。
她點頭。
因為需要很多的愛。
很多很多的愛。
雖然不明白根源,但是情感上受到的傷害,也只有通過良好的感情來矯正。要有很多的耐心,要有很多的愛。
很多很多的愛。
她從前不明白陸辭為什麽寧願推開她,因為他深知他的心髒像一個無底洞,需要源源不斷的、堅定不移的愛。
從幼年開始,缺失的所有關愛,在年複一年的幹涸中如同枯萎的河床,需要的水源并非一點一滴能夠緩解,水流一旦停斷就會前功盡棄。
對于付出的那一方來說,無疑是無窮無盡的疲憊。
李斯舟也問出了同樣的問題,“不會覺得累嗎?”
她搖頭,說着最開始的那句話,“我相信他。”
“可是他會懷疑你,會否定你,即使你竭盡全力地付出,也會被不斷地懷疑和否認,這種人的自我已經被破壞掉了,極度沒有安全感,哪怕你剖出一顆心也會懷疑你別有目的。”李斯舟冷靜地說着弊端,“再加上情感缺失,你被他的缺陷折磨痛苦的時候,他甚至無法理解你,冷眼旁觀看着你陷入痛苦,沒有感情地說出很冷漠的話,讓你的痛苦加倍。”
“沒關系,我相信他。”
李斯舟還想說什麽,她笑起來,說道:“我說的我相信他,不是我相信他不會這樣,我知道他其實一直以來都很痛苦,懷疑、否定、消極,這一切都在纏繞着他,可能和我待在一起的每一分鐘,他都仍然在否定着自己,也否定着我,認為自己不值得被這樣對待,想要把我推得遠遠的。”
“但是他沒有。”
“我讓他相信我,我知道其實對于他那顆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心髒來說,我并沒有多少說服力,但是他還是選擇了相信,他的心髒不相信,但是他選擇相信。”
“所以真正辛苦的人,并不是我,真正在和這些對抗的人是他,他在很努力地斬掉那些拼命喊着讓他撤退的荊棘向我靠近,所以,我一定要相信他,我不能讓他走到了盡頭還是一個人。”
這次,李斯舟長久的沉默下去。
身側的玻璃窗外,是北城入冬的大雪,雪已經漸漸大了起來,灰蒙蒙的天,鵝毛般的飄雪。
整個世界都在冰天雪地的灰暗中。
很久後,他無聲地笑了下,“怪不得。”
她還不太明白李斯舟的意思,李斯舟笑着說道:“你想救的那個人,很幸運。”
“那你呢?你想救的那個人,找到辦法了嗎?”她記得當初李斯舟借給她書的時候說過,他也有一個想救的人。
他的眼底已經有了笑意,“我以前不太确定,但是現在知道了,我想救的那個人,也很幸運。”
她嘗試着問,“是親人嗎?”
“嗯,我弟弟。”
——李衡西。她忽然就想起來了這個名字。
一眼掃過的名字,明明是與她無關的人,但是莫名就記住了。
她說道:“你對你弟弟很好。”
但是李斯舟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是嗎。”
她怔了下,“不是嗎,你不是一直在想辦法救他嗎?”
“與其說是拯救,不如說是因為愧疚。”在她怔愣的眼中,李斯舟微笑着慢慢說,“因為我也是害我弟弟變成這樣的兇手。”
“親人、朋友、老師、長輩,任何一個在年幼時依賴的人——”他複述着她前面分析的話,而後說:“如果,是以上所有人呢?以上的所有關系,都在傷害他呢?”
她忽然說不出話來,即使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這一刻也覺得辛苦。
她記得上一次李斯舟提起他和弟弟的幼年,那時候就感覺到他們的成長很壓抑,但是她以為,起碼他們兄弟關系不錯,也算可以相互扶持。
但如果連哥哥也不是依賴的人。
她有點不忍心想下去。
包間裏忽然就這麽靜了下來。
李斯舟看向了窗外,灰色的天空,大雪紛紛。
“我跟我弟弟,其實是同父異母,我的媽媽在我出生的時候就難産去世了,後來我父親在國外工作的期間,有了新的愛人,也由此有了我的弟弟。”
“我比他大六歲,在這六年裏,我沒有媽媽的關愛和庇護,一個人頂着父親的光環和壓力,父親也忙得沒什麽時間,每次見面都是督促我的學習成績,我在這樣孤立無援的環境裏,一個人過了六年,然後他出現了。”
“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媽媽,他媽媽是很有名的設計師,生活很浪漫,思想也很自由,會教他彈琴,也會陪他玩籃球,會在他考到好成績的時候給他買花。他媽媽其實對我也很好,每次給他什麽東西,也會給我,從繼母的角色來說,她是一個很合格的繼母,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母愛,也沾着他的光感受到了。”
“但是,也許我在這六年的孤立無援裏早就已經先一步扭曲了,我說不上來是嫉妒他,還是感到不平衡,因為他擁有我沒有的東西。我們的父親很嚴格,對我們的要求都很嚴格,可是他的媽媽會保護他,讓他別那麽累,他想出去打球玩,他的媽媽會幫他瞞着,父親如果知道他出去玩了很生氣,他媽媽會為了他跟父親吵架,然後帶着他出去玩。我很不平衡地想着,如果我媽媽也在,那我的前六年是不是也不用過得那麽痛苦。”
“于是,我開始欺負他。”
窗外是漫天飄飛的大雪。
很輕的一句話,他的語氣很輕。
她的心髒卻有一刻的心顫。
“我把我遭受的一切都投注在他身上,他由于有媽媽的保護而沒有遭受的那一部分,我全都讓他感受了一遍。我深知哪些話最傷自尊心,哪些表情最能刺痛一個人,那些我從小遭受經歷的話語,我比誰都了解。他做什麽我都罵他沒用,哪怕做得再好也教訓他做得不夠好,我不說惡毒的話,我擺着長輩的姿态,一副為他好的語氣,于是他感覺不到惡意,并且對我的否定深信不疑,他的樂觀、自信,屬于自我的那一部分,一點一點被摧毀,他開始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開始自我否定。”
“他很懂事,很禮貌,很乖,被我罵了還會說對不起,哥哥不要生氣,我會努力做好。他真的好笨,我明明在欺負他,他還對我笑。他的長相更像他的媽媽,笑起來很純粹,也很明亮,他每一次還是相信我,把他媽媽準備的零食拿給我。雖然成長環境很嚴苛,父親和親人、老師對我們的要求很嚴格,但是他媽媽在身邊,他總歸是笑容比較多。”
“但是後來,他的媽媽回了國外,失去了媽媽的保護以後,他也開始和我一樣孤立無援,他開始變得很孤僻不愛說話,別的人欺負他他也不說話,嘲笑他笨,有那麽聰明的爸爸也才考第三名,但是這些沒有人知道,他從來不跟家裏的人說這些。”
說到這裏,李斯舟哀涼地笑了笑,“不過,說也沒有用,家裏的人只會覺得別人說得對,不僅不會寬慰你,還會進一步說更多大道理讓你好好學習,不要丢你父親的臉。或許他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沒有對任何人說,包括我,我也不是一個讓他信賴的哥哥。”
“我是在有一天去小學部看見他被欺負才知道,但是他那時候的表情很……怎麽說呢,像是個陌生人,在聽與自己無關的事,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在被好幾個人圍着嘲笑和辱罵的時候連情緒都沒有,平靜得有點毛骨悚然。”
“我把那些欺負他的人推開時,他看到了我,對着我特別乖的笑,但是特別平靜,他說哥哥你怎麽來了,是來這邊有事嗎。就好像,沒有人在欺負他,他沒有痛苦、生氣、無助,看到了我,很平常地打招呼問候。”
“我覺得不對勁,跟父親說了這件事,父親帶着他去了醫院,我不知道醫生是怎麽跟父親溝通的,只知道再發展下去或許會變成自閉症或者陽光型抑郁症。我想到了他媽媽,那時候把他送去他媽媽那邊也許比較好,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父親沒有讓他去美國,而是送回了父親的家鄉。”
“父親雖然在乎他的健康,但是東亞家庭似乎都逃不過這樣的悲劇。”李斯舟輕笑一聲,“一方面希望你過得好,一方面又希望你達到要求,所以還是讓他像普通學生一樣上學、中考、高考,希望他換個城市能過得輕松點,但是好轉後還是要好好學習。”
“不過後來我才知道,父親沒有把他送去他媽媽那邊,而是把他送回老家的城市,除了這個原因外,還因為他們已經離婚了,他媽媽走前說的是要回美國處理公司的事,原來那時候他們是離婚了,怕他傷心才沒有告訴他,他的媽媽沒有要他。”
“他就這樣,活在媽媽的愛的泡影裏,靠着這個謊言編織的保護殼一直到長大,但是他媽媽早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或許那才是真正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她不受控制地猛然站起來。
桌上的茶水晃蕩着跳了出來,在桌面上灑下一灘水漬,而後順着桌沿滴滴答答流淌下來。
李斯舟的目光從窗外的大雪轉回來,看向她。
對于她失态的舉動,沒有一點意外的波動,平靜地與她對視,等待着她的質問。
她撐在桌子上的手掌用力到疼痛,然而這一刻,一個字都沒法說出來。
就在面前的答案,不敢去确認。
李斯舟靜靜地望着她,靜靜地等待。
然後終于等到她咬着唇讓自己冷靜下來一點,開口的聲音還是帶着一絲顫抖,她艱難地問:“李院士的家鄉是……?”
“南城。”
他的回答,幹脆利落。
望着她的表情,緩慢宣判,“我弟弟,你認識。”
她低下頭,想擠一個得體的笑容,可是眼皮褶皺在一起,擠出一個難看的臉,“李衡西?”
她想笑,“我不認識李衡西。”
“啊,是我的來電顯示嗎?”他提到她知道這個名字的原因,望着她的眼睛說道:“李衡西是他初中以前的名字,我和他一起長大,叫這個名字叫習慣了,他早已經改了名字,離開北城以後,他叫陸辭。”
“陸是他媽媽的姓氏,辭是辭別的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