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噼啪、噼啪——
池水不斷拍打着溪石。
程令雪仰卧溪石上, 溫熱的水一波一波沖擊着她思緒。
邊上那把匕首被磨得飛快。
水沫飛濺,刀鋒灼人,她總覺得馬上就要擦出火花似的。匕首邊兩個錦袋也被帶得不斷拍打在她的身上。
他要一并交給她。
所學的劍招, 匕首,錦袋……
包括他整個人。
“呃……”
淩厲的招式讓人退無可退,匕首頂着将她逼至絕路,她艱難低吟。
青年這才稍放緩,開始像個真正的兄長, 與她訴說着劍招。
由淺及深, 每一招都不留餘地。
怕她凍着難受, 他俯下身讓自己成為她的被褥,雙手捧着她的面頰。
晦暗的目光深纏着她。
仿佛連她的靈魂, 他都不願放過,也想一口一口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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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令雪不喜歡練劍時被他這般看着,匕首的存在強得無法忽視。
以往他不去衣, 她尚能在激蕩的迷亂中保留幾分清醒。
可如今思緒被擠得滿當。
只是簡單地相擁,肌膚相觸……
天靈蓋都在發麻。
很古怪。
她眸子漸被池水熏得潮熱。
“別走神……”
灼人的聲音将她勾回,姬月恒站着支撐不了多久,他把她攬入懷中, 一道浸入水中,繼續在耳畔敘述。
“練劍時,就這般不用心麽?”
他咬住她的蠱印。
“阿雪——”
他聲音平素淡聲說話時冷澈疏遠,喑啞低喘時卻很勾人。
一聲聲,撩在耳畔。
程令雪根本無心領悟劍招。
他喚一聲,她便緊咬下唇, 最終指甲失了分寸劃過他後背。
“嗯呃——”
只是刮了下他後背,姬月恒的招式竟然大亂, 他頓了頓,桃花目眸光渙散,鴉睫潮濕,沾了潮濕淚意。
易碎,又糜豔得攝人危險。
匕首慢下,他從雪地中擡頭,臉貼在程令雪頸側,突然有了個新奇的念頭,誘哄着她:“咬我肩膀吧……”
他似在殺戮中迷途的邪魔,祈求神祇垂憐,低啞輕顫地喚着她。
程令雪本就在被他篤定的劍招撥弄得難耐,乍一聽到這亢奮又隐忍的低喚,身上的血都在沸騰。
他是妖精麽?!
不能這樣勾人沉淪啊。
再喚她,她怕她忍不住殺了他……
程令雪被喚得腰都發軟,緊咬的牙關一下沒繃住,唇亦輕顫。
她用糜軟的聲音威脅他。
“別、別喊了!”
遲遲等不到期盼的肆虐,姬月恒清越的尾音開始發顫,迷離語氣露出危險,化作無形的玉蛇纏住她。
“咬一口,好麽……”
他雙唇發顫,似即将瀕臨暴斃,以拿開匕首的方式威脅。
“只需一口,就把它交給你。”
程令雪被他折磨得沒法,張口在他肩頭狠狠地咬下去!
“呼……”
姬月恒手扶住她的後腦勺,臉癡迷地貼在她發頂,少女發間獨有的清香沁入鼻尖,似催人動情的熏香。
鑽入鼻尖,帶來無比的快慰。
他……很喜歡。
他用匕首,劍招由淺至深地一點點教她。池邊栽種着紅梅,被冬風吹得落在水中,比劍時,池水拍打落花。
他在水霧中擁着她,交頸相依,像兩只被露水打濕可憐雀兒。
在晨霧中顫抖着相依為命。
“唔……”
程令雪有些無所适從。
為了抵禦這失控的眩意,她只能狠命收緊齒關,死死咬住他。
頸側的銳痛戳破瓶塞,被關在瓶中的快意再關不住,似沖破堤壩的洪水,霎時激湧而出,竄至腦海。
在用匕首殺她時被她咬上一口……
原來竟如此快樂。
痛和快意都是她帶來的。
姬月恒摟住懷裏的人,在得知她就是當年那個孩子時的空落雖莫大的快意卷土重來,滿足和寂落同時充斥心頭。
他死死扣住她。
意識似氤氲的水霧不斷渙散,池水将落在池中的花瓣不斷沖上岸,一道沖上的,還有許多陳舊的畫面。
“哥哥,真好看。”
這稚嫩的聲音響起時,姬月恒因激蕩情慾渙散的意識被推回多年前。
他變回那陰郁的小少年。
彼時他因需以毒攻毒,體內堆積濕寒,時常需泡溫泉驅寒。但他無論日常沐浴還是泡溫泉,都從不去衣——
他手上,有許多疤痕。
那些疤痕是他因毒性不得不借自殘止住喧嚣惡念時留下的。
不可以讓仆從們看到這些疤。
他們會告訴阿娘,阿娘會發現他能克制住殺意,并非因為好轉,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發洩心中惡念。
阿娘會失望。
失望久了,她會放棄他。
他……不想死。
他開始把自己僞裝成一個清冷無欲、鮮少情緒波動的小觀音。
日複一日。
但手上沾的血無法洗去。
縱使他在人前能維持正常的模樣,別院的侍從還是很怕他。
只有那個突然闖入的孩子。
她非但不怕,還很放肆。
小小的年紀,便開始好男色,看到他時目光似飛蛾看到燭臺,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不說,甚至還想扯他的衣裳,被他陰仄仄地掃了一眼,也不似旁人那般畏懼,而是雙手抱臂,一臉冷傲。
“不給是麽?”
如此嚣張,坐在池邊的小少年不予理會,漠然凝着那小姑娘。
最終她還是怕了,但不是怕他。
而是以為他是鬼。
她手忙腳亂,稚氣的面龐強壯冷靜:“你、你別過來啊,不然殺了你!”
說着她自己也覺出不對。
“他都已經是鬼了……”
岸上留下一道濕漉漉的水跡,小姑娘慌裏慌張跑出院子。
本以為是哪個信賴的侍婢,翌日姬月恒才知道那小丫頭是爹爹送來的客人,她身中奇毒,需要阿娘幫診治。
是哪家的孩子,姬月恒并不知曉。
他被關在山莊裏太久了,隔絕人世,已不知道外頭是什麽樣子,不知道爹爹有什麽友人,阿娘也無心探詢。
有趣……
和他年紀相仿,中了毒的孩子。
但那孩子和他不一樣。
她雖話少,可不會隔三差五便因毒發狂,偶爾毒發時,她也不會傷人,只會可憐兮兮地縮作一團。
在她襯托下,他更為可怖。
像一個……
天生嗜血的,怪物。
他不喜那個孩子,很不喜歡。
年幼的他不屑地想着,圍着她轉的,不過是群怯懦的下人。
阿娘,和他的貍奴不一樣。
他們會只喜歡他。
但沒多久,八歲的姬月恒發覺自己錯了,阿娘見到小姑娘時,臉上笑容總是輕松愉悅時,不像見到他。
即便是笑,也能看出是強裝。
年幼的他只能看到表象——那個孩子明明和他一樣,話少、不算活潑,可卻能得到阿娘發自內心的笑容。
為什麽呢?
因為……阿娘不喜歡他了,阿娘想要一個正常的孩子。
這話他是聽爹爹說的。
那次爹爹來山莊探望他們母子,剛好在他毒發時趕來,那一次他又出手傷人了,亦險些聽不過去。
阿娘熬了幾日幾夜,心力交瘁,在他的病床前懷疑質問爹爹:“姬忽,當初是不是你為了陷害大哥,故意讓阿九中毒,只有這樣,父親才不會懷疑是你……”
爹爹聽到了阿娘如此說,只是嘆氣:“我即便想陷害大哥,也不至于犧牲阿九,雲兒,若這次阿九挺不過來就罷了吧,我們會有更多孩子,你不是喜歡那小姑娘麽,我們也要一個。”
這些話在姬月恒心中紮了刺。
年幼的他誤解了爹爹的意思,那孩子是爹爹送來陪阿娘的。
阿娘會放棄他,成為她的阿娘。
那日後,他只剩下貍奴了。
其實他很不喜歡貍奴,包括貍奴在內的一切活物,他們總是活蹦亂跳的,而他雙腿時常會失去知覺。
也只有那只貍奴和他一樣。
他帶着毒,它瘸腿。
它沒有人的顧慮,也不會恐懼他,也只跟着他一個人,也只喜歡他。
可他再次想錯了。
他的貍奴,也開始跟在她身後。
阿娘,貍奴……
他什麽都沒有了。
或許有一日,阿娘還會帶着那孩子回到族中,徹底将他留在山莊裏。
任他自生自滅。
他是怪物,但他不想死。
貍奴再一次跑去小姑娘院中遲遲不歸時,八歲的他發了一次小病,獨自蜷縮在滿是裝滿鏡子的密室。
阿娘去山下采藥了。
仆從不敢靠近,沒發覺他不舒服。
貍奴也不在身邊。
他蜷縮在地上,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恍惚間想着,他會不會死在這裏?
密室的門忽地被推開。
是那只小貍奴。
它用腦袋頂開虛掩着的門,鑽了進來,然而緊随其後的,還有他最讨厭的那個孩子,她怯生生道:“那、那個你的貓跑出去了,我幫你捉回來了……”
不願她見到他不堪的一面,姬月恒從地上做起,冷道:“出去。”
小姑娘一怔,随即出去了。
大抵是他着了魔,她出去之後,姬月恒懷抱着貍奴,竟很空落。
為什麽?
為何一個讓他不悅的人走了,他反而覺得心裏空空蕩蕩的?
姬月恒呆坐着,一時忘了身上的痛,痛意再次襲來時,門又開了,探入一張雪白小臉:“那個,神仙哥哥,我……我摘了些果子,你要不要嘗一嘗?”
姬月恒陰着臉別過頭。
“不吃。”
可卻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唇邊多了個果子,他想也沒多想,張口吞下。
有些甜,很怪。
思忖時,小姑娘又喂過來一口。
算了,再吃一口。
吃到第三個時,姬月恒早已忘記了發病的事——因為新的苦惱漫上了。
他怎麽投敵了?
莫大的煩躁湧上心頭。
惡意竄升——不能再讓她留在山莊裏了,她會把他也從他這裏搶走。
要怎麽趕走她呢?
他遲遲想不到辦法,直到某日,他聽阿娘吩咐新來的下人:“記住,不得帶九公子下山玩耍,違者遣退。”
姬月恒有了主意。
他開始和小姑娘親近,她見此越發欣喜,從“神仙哥哥”,改口成“阿九哥哥”,一聲一聲,仿若他是她親兄長。
讓她帶他下山,再因而犯錯被阿娘趕走的計劃一次次耽擱——
算了,她的毒還未解清,沖着她這聲“阿九哥哥”,他也該善良些。
毒雖解得差不多,但還不穩固。
她留下來,阿娘的笑容會變多,他就當給阿娘領了只貍奴。
她不喜看書,回去後定不學無術,不如先留在這裏讓他訓一訓。
……
過了小半年,某日,姬月恒在山上壓着小姑娘念書時,突然想起那個懸滞已久的計劃,他眸色一瞬陰鸷
但——
小姑娘捧着書,苦惱地撓了撓頭。
“阿九哥哥,這字不會。”
算了,改日吧。
但他們終究等不到改日,那只貍奴的腿被阿娘治好了,開始活蹦亂跳,日益貪玩,甚至一溜煙跑下了山。
他和小姑娘一道下山去找貍奴,卻被山下的花花世界迷了眼。
貍奴沒找回,小姑娘用他身上的玉佩換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和零嘴,她一分錢沒花,還同他說:“別客氣。”
姬月恒哭笑不得。
二人走入一處巷子裏,巷子裏的孩童見他們懷中抱着許多稀奇玩意,心裏不爽利,為了搶東西,竟放狗追他們。
他從來都是被人護得好好的,山莊裏的仆從對他畢恭畢敬,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姬月恒手足無措。
小姑娘當機立斷,奪過他吃到一半的糖人,往一旁扔去引開那只狗。
她帶他逃出小巷。
姬月恒看着小姑娘手中完好無損的糖人,第一次覺得她如此狡猾,凝着她花貓似的臉,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罷了。
貍奴找不到就罷了。
那個計劃遲遲無法實施也罷了。
橫豎因為她的出現,那貍奴已經不再只喜歡他一人。不是只喜歡他一人的貍奴,便不再獨一無二的。
她要對此負責。
不如——
就把她變成他的小貍奴。
讓她只看着他。
這個念頭一出,姬月恒再看向小姑娘時,不由覺得順眼多了。
是他的小貍奴。
他端出一副不大喜歡她的模樣,冷着臉又遞給她一塊玉佩:“不客氣,拿去換好吃的吧,不夠我這裏還有。”
小姑娘欣然接過,琉璃似冷澈的杏眼漾起笑意:“多謝哥哥。”
她帶着玉佩擠入人群裏,說要替他去買那一個他看上的羅剎面具。姬月恒不喜和生人觸碰,便留在原地等她。
可她沒回來。
她拿了他的玉佩,跑了。
他沒等到她,只等到了那群頑童的報複,他們放狗追他。
彼時他因解毒雙腿已不再有力,正常行走無礙,但跑得過久過猛就會屋裏,他最終一瘸一拐地被狗堵在牆角。
恐懼催生毒性,毒性帶來惡念。
姬月恒在那一刻毒發了,他抓住那只并不算大的幼犬,狠狠掐住它的脖子,甚至像個瘋狗一樣去咬它。
那群孩子一時被他吓住了,紛紛跑開了:“瘋子!這裏有個瘋子!”
行人紛紛圍了上了,姬月恒死死扼住那只幼犬,克制着渾身痙攣,蜷縮在肮髒的巷子裏,聽着周圍人或恐懼、或嗤笑、或匪夷所思的言語。
他的心裏惡念如藤蔓叢生。
等回去後……
他……再不會相信她。
但她沒再回來。
姬月恒以為她是扔下他偷跑回家了,直到數日後,父親陰沉着臉來到山莊,質問母親為何不看好客人時。
他才知,那孩子被拐走了。
是因為他。
是他為了把她變成獨屬于他的貍奴,給了她一塊價值不菲的玉佩當做馴服她的魚幹,讓她被人牙子盯上。
……
夜幕沉沉。
溫泉池中水霧聚了又散。
陳舊的回憶随着抵死交纏的兩人浮浮沉沉,直到更漏将盡。
懷中的少女已然睡去。
她的眼角還殘存着幾度春深留下的淚痕,紅唇亦殷紅浮腫。
雪白的肌膚上,盡是印記。
是他留下的。
十一年前,他在這方溫泉池中遇到小小年紀便色膽包天的她。
十一年後,他在這裏找回她。
她成了他的小貍奴。
往後,也只能是他一人的。
姬月恒的手籠罩住她心口的蠱印,偃旗息鼓的匕首再次染上他的慾,睡夢中的少女恐懼地央求道:“公子,不、不來了……要壞了……”
她閉着眼,從他懷中退出。
噗叽,水下傳來聲響,沒了她溫暖的圈緊,他如同回到十一年前那一日。他蜷縮着倒在秋冬的街頭,雖衣衫完好,年幼的自尊和安全感卻被屠戮成碎片。
無比空落。
她一松開他,最初确認她便是那小姑娘時的空洞又擴大了,他想起她描述那個夢時的恐懼的語氣猶在耳邊。
“陰仄仄的,”
“像鬼一樣可怕……”
手心一點點地收緊。
他手上用力,将她稍稍擡起,刀尖對準了通往她心上的縫隙。
越擴越大的空洞,暫時被填滿。
青年滿足地喟嘆。
姬月恒眸底似把周遭夜色都攏入,偏執如濃墨氤氲開,輕顫的雙唇吻上少女,惑人的低語渡入她的口中。
“你是,我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