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瓊芳宴開席,有殷勤侍馔的女史為諸參宴之人奉上菜品。
前菜雕花蜜煎與砌香鹹酸各一行,接着為來賓獻上乳釀魚、蔥醋雞與升平炙,後獻主食長生粥。
一碟碟珍馐琳琅滿目,既好看,又好吃,寓意更是吉祥。
為了慶賀太後病體初愈,後廚用料謹慎,菜品事宜多數人口味,筵席上賓客用膳有條不紊,數十人在此,連湯匙銀箸觸碰碗壁的聲音都不曾發出一絲。
太子謝煜忽然扭頭,向身旁列座高處的祖母笑道:“孫兒為慶賀祖母鳳體康安,今日特向祖母獻上一禮。”
太後驚疑:“哦?”
太後的嗓音不大,但即刻便驚動了所有人的雙耳。
一時間近乎所有人都朝筵席中央上首望來。
太後道:“不逢年節,哀家也不過壽,太子費心了。”
瓊芳宴上與會之人霎時心頭敲響了警鐘,莫非太後娘娘這是轉彎抹角,譏諷今日到場,卻未曾進獻禮單的人?
算一算,左右這些油滑的老長安人,是萬萬不會在這等末節上出了纰漏的,要說誰沒送禮,恐怕就只有那位了。
有好事兒的,偷摸瞥了時彧一眼。
這位是個只識打仗的粗野少年,既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懂得變通,自打他被拜為骠騎以後,每日驅車登門的達官貴人怕是要踏破了廣平伯府的門檻,愣沒聽見說時彧接待過誰。
難道太後娘娘正是在暗諷此人不識時務?
正當有人沉思之際,太子聲若輕鈴般笑着,朝太後道:“祖母萬安,可喜可賀,孫兒希望祖母日後心懷常抒,莫憂思困結,今為祖母獻上祥瑞,還望祖母展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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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颔首:“你有這番孝心,已勝過一切,哀家已經欣喜。是什麽,呈上來吧。”
謝煜賣了一個關子:“孫兒還想請一人,襄助孫兒揭開此禮。這禮也正是我們二人,一同為祖母敬上的。”
太後佯作不知,“是誰?”
太子在衆目睽睽之下,轉過身,向筵席末尾端持用膳不為外界所動的少年矚目。
玉樹園內,無數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亦置若罔聞。
直到太子當庭宣布:“時彧,時将軍,請你上前來,為太後揭曉賀禮吧!”
時彧的銀箸霎時壓在了碗口上,少年冷靜地擡首,黑眸淬了雪,漆玄發亮,幹淨而深邃。
有人這才心中暗忖:原來時彧不是沒送禮,而是悄沒聲息地與太子殿下聯合了呀。
有考慮的更深的人,霎時眼風都變了:朝中二王各樹大旗,二皇子聰慧敦敏,宅心仁厚,威望漸盛,太子若非立儲太早,此刻早已是孤掌難鳴,看來時彧這一舉,是意在向衆人說明,在太子與二皇子之間,他已經選好了邊吶。
不得不說,手掌金印,麾下猛将如雲的時彧,的确是一頭猛虎,值得太子費心籠絡。
長陽郡主也胸口一跳:時彧剛到長安,就與太子皇兄攪和在了一起,這以後二皇兄那邊的黨羽豈不是就會處處針對他了?那我還和他成婚,豈不也成了衆矢之的,必遭人攻讦麽?
謝幼薇瞟了眼身旁的母妃,長陽王妃亦眉頭緊皺,萬萬沒想到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
如果時彧執意成太子黨,那這親事結或不結,就要再細細思量了。
一些人各懷心事,唯獨風暴中央的當事人知曉,這是什麽樣的內情。
太子在瓊芳宴上黔驢技窮,對他用上這麽一招,無非是逼着他走向東宮。
時彧不是喜歡結交朋黨之人,這些勾心鬥角的把戲,無聊到令人反胃。
但謝煜雙眸鎖着他,勝券在握,洋洋自得,見他不動,只是沉目望來,謝煜又道:“時将軍,請上前來吧,孤已為你準備好了弓箭。”
太後也看向了時彧。
滿座都在端詳時彧。
這位新晉的骠騎将軍,是長安風頭無兩的人物。
時彧沒有選擇,他徐徐起身,少年身上的短打袍角,随暮風輕揚,其身姿颀長,韶茂軒舉,分明少年英雄。
難怪太後相中此人,要配與長陽郡主為夫。
謝煜随之命人奉上一口大箱,這箱子磅礴得能塞進一頭棕熊,裏邊裝的什麽賀禮尚且不得而知,但見四人擡它也顯出吃力,可見其沉重了。
莫非太子這是要讓時彧抱着箱籠裏的東西,在太後跟前上演一出“霸王舉鼎”?
只是看情況,又沒那麽簡單。
太子微笑教人放下箱籠,此刻那口大箱距離筵席上首的太後仍有百步之遠,并不曾搬入瓊芳宴正中央,它氣勢兇悍地在原地杵着,引起了無數人的好奇心。
謝煜道:“時将軍,那口大箱子被孤以銀鎖落了鎖頭,暫且無法打開。”
從旁的太子詹事遞上長弓與羽箭,弓有一把,箭也僅有一支。
“孤聽說,時彧将軍自幼習武,天生神力,雙眼似鷹,雙拳搏虎,能開三石弓。将軍在戰場上連奪十城,抗拒外辱,壓迫得北戎沒有還手的餘地,實乃骁勇。不知孤可否有幸一睹将軍戰時風采?”
謝煜接下太子詹事送來的弓箭,呈向時彧。
“就請時将軍,當衆一箭射落銀鎖,開啓箱籠吧。”
太子向時彧微笑說道,語氣和善而謙遜,誠心誠意。
時彧一言不發,順從接過了弓與箭。
百步之遠的距離,只有一支箭,意味着機會只有一次。
時彧掂量了那支輕盈的羽箭,終于扯了唇角,冷淡地道:“臣謝太子信任。”
太子氣質清和掖着手在旁觀瞻,聞聲也就笑而不語。
少年拉起長弓,調試準頭,箭镞鋒芒所抵之處,幾乎瓊芳宴上所有人皆可成為目标。
于是臺下有人兩股戰戰,有人惶然變色,也有人,作壁上觀,置身事外。
時彧出箭很快,調試弓弦之後,幾乎不過一眨眼的時間,無需瞄準銀鎖便已出手。
箭镞的去勢極大,根本看不清影,只聽見清脆的一聲巨響,銀鎖被箭镞強大的穿透力射爆,四散迸落。
箱籠打開了。
僅僅就在一瞬間,許多人甚至沒來得及屏住呼吸,擔憂時彧若是射偏了自己改如何躲過無妄之災,那銀鎖已應聲落地。
謝幼薇因為緊張而鼓起的胸口霎時間就癟了下去。
少女的心怦怦直跳。
仰起眸,臺中央的少年不疾不徐地放下了弓弦。
風拂其衣,卷如旌旗。
少年剛毅沉穩,出手果決,但絲毫不曾為此沾沾自喜。
對于他而言,發出這一箭,只是如吃飯睡覺一樣的平常事。
盡管這樣的箭術,早已在長安傲視群雄。
謝幼薇邊悸動着邊想,自己在驿館碰見他的那日的确不該作死上前挑釁他,他原來對自己留手了的。
太子不禁為其喝彩:“好。不愧是時将軍,這杯酒,孤敬你。”
太子斟滿美酒,為時彧奉上。
時彧從容地端起酒盞,舉着透出葡萄光澤的琉璃盞行步太後面前。
“臣賀太後。”
少年将軍不善言辭,言簡意赅,便仰頭飲下葡萄酒。
放下酒盞,将之倒扣在纏枝紋紅木漆盤上,一步步走下高臺,向自己席尾的座位走去。
太後的眼神銳利,在朝堂攪弄風雲這麽多年,也見過不少橫空出世的天才,但性情這麽傲的卻不多見。
若是不折了他的傲骨,斷了他的翅羽,恐怕他這輩子無法對誰心悅誠服絕對順從。
但真要那樣,這個人,也不過就是廢人一個了。
太後不想那樣做,但她需要,時彧決不可與長陽王府結親。
長陽王原本首鼠兩端,在謝翊主持修完靈渠以後,已經有了逐漸明确的偏向。
如果連兩頭下注都做不到,那麽時彧就沒必要被長陽王招婿,從而進一步倒戈向謝翊。
所以太後讓人那盞葡萄酒裏用了藥。
時彧今日會露出醜态,讓長陽王和林氏,都死了那條心。
至于謝幼薇,太後眼光八方,對臺面下世情百态盡收眼底,一寸一厘都不放過,知道那小妮子今日對時彧動了心。
長安好男兒多得是,她可以慢慢挑,不急在一時。
這婚事是她的父親長陽王親自為她攔下的,可莫要責怪皇祖母了。
謝幼薇輕輕扯住了母妃的衣袖,等時彧就座,她在臺下悄然對母妃道:“母妃。”
長陽王妃沉浸在自己的思索當中,原本沒聽見。
謝幼薇再三地喚,她方才醒轉,垂下視線。
長陽王妃林氏對自己夫君的态度心知肚明,現今二皇子正盛,擁趸日多,加上平貴妃寵冠六宮,這将來帝位給誰坐,王爺心中早有了揣測。
所以,如果時彧今日是真心實意與太子聯手,王爺只怕就不會樂見這門婚事了。
她請求太後賜婚,想過太後娘娘可能會不允,但沒想到,太後娘娘會用這樣的法子,讓長陽王府自斷念頭。
幸好,女兒也并不喜歡那時彧,對之深惡痛絕,恨得切齒拊心。
否則也難辦了。
“何事。”
長陽王妃胡亂應付了一聲,思潮動蕩,難以平息。
從來未見害羞過的女兒,這時卻一語驚雷,羞怯而忐忑地摩挲過她的腕骨。
“我就要他了……”
長陽王妃一怔,險些沒反應過來,“要誰?”
繼而她心頭也是一記悶雷滾動。
時彧!
謝幼薇深颦柳眉,拉扯母妃的衣袖,道讓她母妃小聲些。
待母妃平複心境她才又垂着螓首,謹慎地、細聲細氣地道:“時彧。母妃,求你了。”
女兒撒着嬌,鼻音濃得缱绻柔情,吓得長陽王妃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這還是她不愛紅裝愛武裝,一言不合就打鞭子的女兒麽?陌生到長陽王妃都不敢認。
長陽王妃端凝女兒浮出了嫩嫩粉霧的臉蛋,将手指從謝幼薇的攢勁兒下抽了出來,蹙眉道:“這事再議。”
謝幼薇想不到,就在昨日,母親還信誓旦旦說,一定要讓她嫁給時彧,今天在筵席上卻變了臉。
只有一種可能,母妃擔憂她嫁給時彧,會成了太子哥哥的敵人,全家也會受到太子的忌憚和祖母的施壓。
可,父王畢竟也是祖母的親生兒子呀。
祖母又那麽疼愛她,謝幼薇想,誰來反對她的幸福,祖母應當都不會反對的。
謝幼薇不服,“母妃,女兒的婚事,該議定了。是你們起的頭,我現在只認時彧,除了他,誰來做我的郡馬我都不要。”
長陽王妃薄怒地指責謝幼薇:“畢竟是個娘子,說出這話來,你還有無一點羞恥心?”
母妃的話就是掴了一記耳光在謝幼薇的臉頰上,她既憤懑又不甘,分明是母妃和父王先前極力撮合,還帶她來到瓊芳宴上,現下又指責她不知羞恥。
謝幼薇咬住嘴唇,木已成舟,她愛上時彧了,母妃就是阻止也沒用。
她起身,端起面前的酒觞,一步步朝時彧走去。
謝幼薇用了這輩子最曼妙的步态,像個真正溫婉賢淑的女郎一般,舉止步态翩然輕盈,又不失莊重。
長陽王妃一個沒看住,就讓謝幼薇撲出去了。
她就是裝得再靜女其姝,骨子裏也是個蠻橫任性的女子,長陽王妃深知女兒為人,下意識去抓她玉臂,卻撲了一空。
她只能望着女兒走向時彧的背影,驚愕地想,昨日還呶呶不休,豪邁地揚言要打斷時彧的腿,今日不過來瓊芳宴上見了一眼,這就墜入愛河了,這麽快,這還是她親生親養的女兒麽?
謝幼薇的這一舉動,也吸引了瓊芳宴上所有人的目光。
大多數人都猜到,今日入場的女眷不多,除了長陽郡主謝幼薇以外,其餘的全是已婚婦人。
目的其實簡單,長陽郡主就是來擇夫的。
她眼下走向時彧,其意不言而明。
長陽郡主這是擇中了骠騎将軍時彧了。
只是一個巴掌拍不響,長陽郡主的态度固然重要,可這時彧,年僅十八的金印紫绶的将軍,也絕不是省油的燈。
目之所及處,時彧在食案前坐着,眉宇如劍般鋒利。
他陰沉着神色,身為習武之人,卻似乎并沒有覺察出長陽郡主的到來。
也不知是不是烈酒沖入髒腑,流入血脈的緣故,少年将軍的臉龐微微泛着紅光,額角兩行輕細的水跡,沿着顴骨,一直滑向颌面,墜在胸前。
他似在隐忍。
卻不知在隐忍什麽。
時彧的胸口很難受,從回到食案後就坐之後,他的胃裏便似火灼。
那種火灼之感,逐漸從胃部蔓延至心髒,心跳的速度變快了許多,無論如何調息都無法自控。
他雖然年輕,但十二歲上戰場便開始飲酒,已飲酒多年,酒量并不弱,今日在筵席上吃了數盞也不曾上臉,但那一盞葡萄酒入喉以後,直到此刻,時彧如置身于熊熊烈焰之中。
烈火灼着他的皮肉肌理,寸寸侵蝕他的感官。
直至視線出現一絲搖晃,不再那麽清明,時彧終于意識到了一件他沒想到的事情。
那盞本擺在太後面前的酒,竟然是下了藥的。
太後與太子合夥唱戲,全是圈套。
而他在太子的擺布之下,先是向其莫名其妙地投誠,再接着,接着又該是什麽?
身體的種種異樣提醒着時彧,這種藥的作用是什麽。
若非袍服寬敞,他已經要掩蓋不住異樣,此時之計,應率先迅速離席。
正當時彧要起身時,他眼角的餘光卻捕捉到了一人。
向他蓮步移來的長陽郡主,謝幼薇。
對方手把酒盞,兩腮似血,因為不太會撒嬌,展現女子的柔情一面,她的舉止行為都看去十分滑稽古怪。
時彧嗤之以鼻,他起了身。
謝幼薇面含歡喜,上前一步,口中道:“時彧。先前驿館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你,多有得罪了,我,我平時其實不那樣的。反正,最後還是你得了驿館不是麽。你要還是怪罪,我就自罰三杯向你賠罪。”
時彧雖然俊顏紅透,但神情冷漠,一腳将矮凳踹入食案底下,“不用,郡主自便。”
他轉身就要走。
謝幼薇喚了兩遍,“時彧!時彧!”追了幾步,沒有追上少年的步伐,謝幼薇既氣餒,更多是惱火。
不過他還惦記前仇舊怨,謝幼薇不怪他,只怪自己當初太過嚣張跋扈,差一點打傷了他身邊之人。
對了,還不曾弄清楚,那日,那跟在他的隊伍裏頭,獨享馬車的女子是誰。
謝幼薇的胸口再度激烈地碰撞:難道,難道時彧已經有了心上人了?
她迷茫地望着時彧消失的方向。
太子也望向時彧離開的地方,神情微妙。
那一帶竹叢臨池,煙水迷離,灰黛色的假山層層疊疊地互相倚着,被冷月籠罩,鬼影彌散在水面,望之蕭條而陰郁。
*
時彧加快了腳步。
但玉樹園不是一時半刻走得出的,他的五髒六腑在此刻已經燒灼得近乎要燎成煙灰。
繞過榆木,又是柘木,走過假山,又見堤沙。
層樓竦峙,複道行空。
俨然一個走不出去的迷宮。
時彧心浮氣躁,此刻他已全身滾燙,理智逐漸潰散,身體的每一寸皮囊都叫嚣着,呼籲着那股最原始的欲望。
渴望。
渴望肌膚之親。
迫不及待。
想要那日巫山夢中的那片涼玉般的肌膚,似甘霖般澆在他的身上,淅淅瀝瀝,彙入血流。
想要一個女子,想要與之媾和。
夠了。
時彧,你不能如此無恥,人如不能克制欲望,與野獸有何區別。
莫讓自己瞧不起自己。
沈栖鳶……
沈栖鳶在哪裏。
夢中的女郎,用未着片縷的身子擁住他,用柔軟飽滿的嘴唇親吻她。
他現在好想。
不可以玷辱沈栖鳶,時彧你無恥,簡直是禽獸不如。
沒有關系的,時彧,她本來就是你的。她是父親指給你的,就是你的女人,你要她,合情合理,天經地義。
無恥之尤,卑鄙。
你不是已經很卑鄙了麽,要我提醒你麽,你為什麽把她留下,為什麽不讓她做沈姨娘,為什麽不許她惦記你的父親,你承認了吧,你就是嘴硬。
時彧,你想要她。
當你身處烈焰焚身的境遇裏的時候,你第一個想的人,就是她。
這是事實。
一只白皙幹淨,宛如冷玉般剔透晶瑩的素手,緩緩搭住了渾身顫抖,靠在亭廊下齒關打戰的少年。
就在時彧腦子一片混沌,近乎天人交戰,身體将要爆裂的時候,那只手,帶着秋日雨絲般的清涼,只為撫平他的焦躁饑渴而來。
泛着清甜的桂子的芬芳。
那只柔軟的手掌,一點點迤逦而下,搭在他的臂膀,環住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