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

第 64 章

霓璎的一身優雅, 是被趙執震碎的。

當時她燒火燒到一半,擡頭見一顆腦袋悄無聲息貼在窗邊,手裏的燒火棍直接吓掉, 然後帶着火星的燒火棍掉出來,霓璎輕呼着彈射而起,險險保住了自己的裙子。

這一串意外後,始作俑者竟靠着窗邊掐腰直笑。

霓璎涼飕飕的瞪過去,趙執才收斂,豎手作降。

“你還會燒火呢。”趙執走進廚房彎腰看了眼竈膛, 像是瞧見了什麽稀奇事。

霓璎看了他一眼,沒有解釋:“燒點熱水吧, 從藥廬拿回來的藥也得熬了。”

趙執聞言, 瞅了眼外面的天色, 若有所思的回頭, 霓璎問:“怎麽了?”

趙執眼神微斂,搖了搖頭,然後完全按照霓璎的吩咐開始忙活。

水入缸中, 竈膛火旺, 寂靜許久的老宅忽然就有了真切的煙火氣。

藥熬好時, 派出去置辦日用物的人也回來了。

晚飯是就着買回來的食材開火做的,六菜一湯,出自霓璎的随從之手,雖然手藝與黃廚子不可同日而語,但将就一兩頓沒問題。

吃完飯, 天色徹底的暗了下來, 這會兒就是霓璎想走,趙執都未必能放人了。

好在買回的褥子棉絮足夠, 屋裏還有另外兩個空床鋪,兩間卧房都是大通鋪,足夠他們這些人睡下,可這樣一來,霓璎就得挨着章氏了。

趙執擔心章氏夜裏會鬧到她,霓璎卻無所謂,“屋裏不還有兩個人,麻煩不到我。”

于是床鋪安排就此落定,霓璎帶來的四人開始分工收拾兩間睡房,趙執則去收拾廚房兼燒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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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久了有點陰冷,霓璎去外面的馬車取披風,屋裏還在收拾,她懶得進去,便在外面随意轉悠。

才剛走出一小段,一個急匆匆的身影從院子裏沖出來,直奔霓璎身邊。

“大晚上的你瞎走什麽?”

霓璎垂眼,見趙執手上還沾着水,倒像是從廚房瞧不見外面的人了,忙着追出來的。

“消食。”

趙執甩甩手上的水:“你等等我,我馬上收拾完。”

霓璎拉住他:“不用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趙執疑惑的看着她:“不消食了?”

霓璎沒理他,直接越過他朝屋子走去。

趙執很快追上來,他悄悄瞅她,不确定道:“你生氣了?”

霓璎好笑道:“我生什麽氣?”

趙執心想,她又是路途奔波又是前後幫忙,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自己卻沒法立刻報答,眼下只是想散個步消消食,還被兇巴巴拽回來,能高興嗎?

趙執放軟語氣:“天色太黑了,你又不熟悉這裏,所以我才叫你回來。”

霓璎:“所以我回來了啊。”

她回答的理所當然,反倒讓趙執無從應對,難得的木讷:“……哦。”

短短一段路,趙執竟走的無比沉默。

不是他無話可說,而是想說的太多,卻無從說起。

可當他看向她,又覺得即便不說,她也全都懂。

片刻的功夫,四人已收拾好兩邊的卧房,兩個侍女還打了熱水,幫章氏仔細擦拭了一番,端出來的水都是渾的。

其實不止是擦身,飯前喂藥的時候,兩個侍女也伺候的極好,趙執不知章氏在舅舅家時是如何吃藥,但即便是他親自上手,都未必有她們做得好。

“如何,這兩個丫頭還滿意嗎?”

霓璎這話一出口,趙執就明白什麽意思了,他下意識想拒絕,可轉念一想,拒絕了她的幫忙,他還是得尋人來伺候,而且這個人未必有她的人好。

思及此,趙執試探的問:“她們……可以在此留用嗎?”

霓璎直接多了t:“不然我帶她們來作甚?”

“你為什麽做這些?”

“因為覺得你可憐啊,擔着這麽多事兒,連個能幫忙的人都沒有,你人還不錯,我能幫就幫。”

霓璎不假思索的回答,聽得趙執氣息一滞,臉色眼見着晦暗下去。

結果霓璎語氣一轉:“除了這個理由,眼下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吧。”

趙執一顆心像是被她拽在掌中,摔下又抛起,起伏不定。

“其實我明白你的心情,”霓璎沖趙執微微一笑,透出些安撫的意味。

“你不想被某個人同情和施舍,可比這件事更難受的,是你環顧四周,發現最好的選擇就是接受這份你眼中的同情和施舍。”

“可是趙執,施與得往往不能并論,有些人只是将自己的錦上花摘下一小朵,便成了另外一部分人的雪中炭。”

“而施與得的意義在于,以人之錦上花作我之雪中炭,待我熬過這劫去回報時,一定也是那人在某一時刻所需要的雪中炭。”

趙執的眼睛慢慢睜大,她簡直像個能窺伺人心的妖怪,将他所有隐私的念頭全都看的清清楚楚,又像是她也曾經親身經歷過與他同樣的感受,所以才能剖析的這般深切而真實。

而一個有過相同感受的人,是不會高高在上去施舍憐憫的。

他的眼神變化都被霓璎看在眼裏,她柔聲總結:“每個人生來所得和擅長的都不同。你并不差,身上偶爾還會閃出些令人欣賞的光芒,倘若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或許能更好。而你今朝難以擺脫之困,于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所以我願意幫你。”

說到這,霓璎語氣一轉,多了些自侃的輕快:“風水輪流轉,說不定有朝一日,我也會遇到看不透走不出的困境,而那恰好是你的舉手之勞,僅此而已。”

趙執被這番話逗笑,“你哄人的方式還真是一絕。”他看着她,眼神裏越發多了些深沉而熾熱的情愫,霓璎沒有閃躲,迎着他的目光:“有用就行。”

趙執抿着唇點頭,無比認真道:“相當受用。”

說完,他轉頭看了眼屋裏正在伺候章氏的兩個侍女,終于不再拒絕霓璎的幫助。

“你今日的情,我記住了。但有一件事,你也要明白。”

他重新看向霓璎,眼底攜來一股嚴肅之氣,鄭重的表态:“你我之間,恩情歸恩情,感情歸感情。我不會拿感情當恩情來報,所以,我得先還完恩情,才能再付感情。”

霓璎一本正經的提醒他:“話還是不要說的太滿,興許等你還完恩情,感情早已不同,不過我也沒有多期待,所以即便你變了,也不用多負疚。”

趙執扯扯嘴角,他聽過她太多拒絕的話,今日是最平靜的:“是嗎。”

霓璎彎唇,煞有介事的點頭:“當然。”

那走着瞧。

趙執在心裏默默回了這句,而後道:“屋裏已經收拾好了,早點歇着吧。”

……

雖然老屋常年維修,不至于破爛漏風,但許是太久沒有人住,加上條件簡陋,那股子揮之不去的陰冷氣讓霓璎到半夜都無法入睡,她剛坐起來,一旁的侍女便醒來。

“女郎。”

霓璎壓壓手,示意她繼續睡:“不必管我,好好休息。”

侍女遲疑着躺下。

霓璎靠着床坐了會兒,一雙腳凍得像冰坨,索性披衣起身下床走動。

來到堂屋,霓璎發現大門虛掩着,轉眼一看,旁邊卧房的門是開着的。

霓璎推開大門一路找出來,剛出院門便瞧見不遠處燃着的火光,以及火光邊背靠草垛的身影。

染着潮氣的柴枝燒的噼啪響,女人的腳步聲在身旁停下。

趙執轉過頭看着忽然出現的霓璎,靜默片刻,朝旁邊挪了挪,給她讓了個位置。

霓璎一手拎披風,一手攏裙擺,在趙執身邊坐下。

“睡不好吧。”趙執幫她提了提坐下來時被踩住的裙擺,“這邊太冷了。”

霓璎:“江南有冬,尚能圍火而坐,若是在更嚴寒的北地,風刮的人都站不住,更遑論像這樣安逸的坐着烤火。”

趙執心下好奇:“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霓璎:“算是吧。”

“比如呢?”

霓璎看了他一眼:“我不曾打聽過你,你也別瞎打聽。”

趙執切了一聲:“我那點破事兒哪裏需要打聽,誰都能說上兩句,随便問問就都知道了。以為誰都同你一樣,藏一堆心事秘密嗎?”

“那倒未必。”

趙執:“什麽未必。”

霓璎:“有些事就打聽不來。”

“什麽事?”

霓璎故作嘆息:“算了,不問了,省的有些人拿住話柄,又說我打聽他。”

趙執嗤的笑了:“裝模作樣,問呗,我現在這情況,還能瞞你什麽不成?”

霓璎眼珠輕轉,溢出一抹罕見的嬌俏:“是你讓我問的。”

趙執抿唇笑,爽快點頭:“問!”

霓璎打起精神,略略思索一番,開口問:“當初你從這裏離開的時候,明明什麽都舍下了,怎麽唯獨帶上了趙滿?”

趙滿?

趙執本以為她能問出什麽刁鑽深刻的問題,結果竟然是趙滿?

這種氛圍,這種時候,她問趙滿?

趙執微微挑眼:“你這麽好奇,問他去啊,問我作甚?”

霓璎:“正如你所言,你的事誰都能說兩句,可這些說法不盡不實,還有許多個人的臆想猜測,但趙滿不同,這次若非他主動來找我,我也不會那麽快知道你的過往。比起你的親兄長,你和趙滿這對堂兄弟的感情好像更好,所以多少有些好奇。”

趙執聽着,輕輕的笑了一聲:“其實,我們也不算親堂兄弟。”

果然有內幕。

原來,趙執有個小叔,成婚兩三年都沒孩子,便過繼了一個孩子,就是趙滿。

兩口子對趙滿不錯,照顧的也很細心,可天意弄人,還沒兩年,兩人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其實這種事也不少見,有人說是家裏有孩子添了喜氣,兒孫緣自然就來了,只是這樣一來,趙滿的處境就有些尴尬了。

霓璎腦子裏一瞬間聯想了許多:“你小叔後悔了?”

“當然沒有。”趙執一口否定:“我們老趙家的男人還是有擔當的。”旋即又眯起眼,試着與霓璎描述:“該怎麽說呢……懷上的孩子是自己的親骨血,孕期自然要格外小心仔細的照料,對這個孩子生出很多期許也是常理,而那些細微的偏差落在趙滿眼裏,就有了不同的感受。”

“別看他是個男子漢,其實心思細膩又敏感,想的還多,但絕對不是怨恨啊,就是……失落吧,不可避免的拿自己和未出生的弟弟比較,直到有一天,他意外的聽到了我小叔和小嬸的談話。”

趙滿雖然是正經過繼,但在血脈上肯定不比親生孩子,夫妻兩個倒不是後悔,就是覺得日後的家業還是得由親骨肉來繼承,至于趙滿,等到他年歲大了,便給他留一部分錢,讓他自己去闖蕩。

“平心而論,這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但就像你說的,施與得的意義,在于送出去的是雪中炭,回報的依然是雪中炭。”

“對于沒有孩子的小叔和小嬸來說,趙滿的孝心,就是他們的雪中炭,同樣,對趙滿來說,小叔和小嬸給他的家,也是一份雪中炭。可當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內心得到了更大的滿足,趙滿能回報他們的,就都成了錦上花。”

“後來,我前腳剛離開石平縣,他後腳就跟來了,他說,不用等到将來,他現在就可以開始闖蕩。”

霓璎:“你小叔他們也答應了?”

“怎麽說呢,這小子看着綿軟沒主見,骨子裏卻有一股勁兒。只要你給他指明了路,他就能埋頭猛沖,就我找的那些工活,趙滿永遠是最出力的,賺回來的錢全都攢起來,逢年過節就回家看看,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再送點錢禮。”

“久而久之,我小叔和小嬸覺得他長大了,有能力養活自己了,也就由着他了,聽說二人現在忙着給我那沒見過面的親堂弟找老師,想讓他走仕途。”

霓璎回憶起自己見過的趙滿,并不是一個滿腹怨恨陰郁之人。

“也許對趙滿來說,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趙執眼神輕動,轉頭看她。

霓璎:“雖然離開了養父養父,卻有了兄長。心思細膩的人,無論遇冷還是遇熱,都是一樣的敏銳,他會看到養父養母愛護之下的那一絲微妙的偏差,t自然也能看到非親非故的你是如何掏心掏肺,就他如今的狀态來看,當初選擇跟着你離開,似乎也不錯。”

趙執一動不動的盯着她,火光在他漆黑的眼裏跳躍,勾勒着深邃的眼神。

“那你呢。”霓璎忽然轉眼,直直的看進趙執眼裏:“都說難兄難弟,趙滿選擇跟着你,大約是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你又是怎麽走過來的?”

趙執眸光輕顫,慢慢才回過味來。

真是好長一段鋪墊。

他輕輕笑了一聲,看向面前的火堆,撿起一根棍子挑了挑火,又添了一波幹草和柴火。

就在霓璎以為他要一直這麽專心燒火,假裝沒聽到她的問題時,他忽然開口了——

“我娘我和爹的感情很好,特別特別,特別的好。”

“他們成親沒多久,我娘就懷上了我大哥,我爹想着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過上好日子,于是賣命賺錢,将原先的老屋推翻重新蓋了一新屋,也就是現在這間。”

“那三年,應該是他們最幸福的三年。”

“三年後,我娘又有了我,而我爹也有了些積蓄,便從這裏的老屋搬到了城中的宅子。結果,他在這時候出了意外。”

趙執戳火堆的動作頓了頓,轉頭問霓璎:“你相信這世上會有遷怒親生兒子的母親嗎?”

“從我出生起,我娘對我和我大哥就是兩個模子。只有大哥的時候,是他們一家三口最圓滿的時候,可自從懷上我,到我出生,我娘所經歷的都不是好事,就因為這個原因,大哥成為了她唯一的慰藉,她待我和大哥,也全然不同。”

“在我娘無度的寵愛和讓步下,我大哥終于成功地被養成了一個廢物,吃喝嫖賭無所不通,幹盡荒唐事,你可知我還撞見過他……”

趙執險些脫口而出幼時在撞見的荒唐之景,可轉眼撞上霓纓的目光時,又生生咽下。

他不想說出來惡心她。

“總之,他怎麽荒唐怎麽鬧,母親都容忍他,在她看來,大哥即便犯了錯,也是她的問題,他原本可以在爹娘的愛護下長成一個很好的人。相反,無論我怎麽懂事,在她看來都不值一提。好像這一切的不幸,都是因為有了我才造成。”

趙執仰頭看天,眼底映着暗沉沉一片:“她把大哥當成唯一的慰藉,哪怕他不如人意,她也渾然不在乎,用自己的方式維持着痛苦的日子。一個人看不到前路,只靠着自欺欺人的慰藉活下去,怎麽能不瘋。”

霓璎問:“你心裏,恨過你的母親嗎?”

趙執倏地輕笑,垂首時兩滴淚幹脆利落的墜下,悄無聲息的在衣擺上化開。

“自從她瘋了之後,身邊便離不了人,因為稍有不慎,她就會傷到自己,她恨我,所以見到我的時候會更瘋。”

“我恨她,可當我站在她面前,什麽都不用做,她就已經支離破碎。”

“我的恨什麽都做不了,而我對她的無作為,卻成了旁人口中的忤逆不孝。”

“我常常想,既然我的出生帶來了這麽多不幸,當初又何必生下我呢?可世上沒有如果,我就是生在了這麽一個不合适的時候,所以我必須承受這些。”

趙執自嘲笑道:“如何,很荒唐吧。”

霓纓抱膝思索道:“荒唐。”

趙執又是一笑。

“雖然荒唐,卻仍欣慰。”

趙執神情一愣。

霓纓看向趙執,溢出一抹溫柔的笑:“你的母親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原本美滿的生活,可于你而言,又何嘗不是出生就失去了最親之人的愛護?如你所說,她靠慰藉活着,看不到前路,所以只能瘋魔,可你沒有。”

霓璎伸出手,食指微屈,輕輕拭了拭他臉上的淚痕,柔聲道來:“你不是沒有理由瘋魔——不公的對待,無辜的罪名,不得不背負的責任,這些都是,可你并未沉浸其中,而是只看前路,你與他們不一樣,所以欣慰。”

趙執忽然撥開霓璎的手,朝後躺在草堆上,左手臂蓋住眼睛,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一張帶着溫度的披風輕輕蓋在了他的身上,身邊人只是安靜的陪伴,并沒有強行窺探他此刻的不堪與潰敗。

寧靜的夜色下,草堆發出一陣窸窣聲響,披風下的颀長身軀慢慢側卧蜷縮,額頭輕輕靠在了霓璎的身側,像一只歷經風霜的小獸,試探性的靠向他認為可以避風栖身的角落。

霓璎側首看着這個只敢用額頭輕輕靠着自己的男人,眼底的柔色化開在夜色中,她将屈起的腿伸展開,伸手碰了碰他,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腿。

這簡直是寒夜中最動人的邀請。

趙執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牽引着,根本不需要過多的思考,挪着腦袋枕了上去。

猶豫片刻後,他果斷面向霓璎朝她懷中鑽了鑽,這個動作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般本能的渴求,而非男人對女人的情色之意。

霓璎沒有抗拒的他的任何動作,直至他終于找到了最舒适的位置,她将被他扭亂的披風重新蓋好,手落在他背上,很輕很緩的哄拍。

靜谧的夜空下,隐約傳來低啞的啜泣聲。

霓璎忽然唱起一首小調,她的聲線輕柔婉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蓋住了那若有似無的嗚咽聲。

夜色之下,她的手安撫着青年的軀體,曲調包裹着曾經碎裂的靈魂,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傷口,都在夜深人靜時開始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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