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十四、
今天從嚴子書來到這兒,就見傅金池這個酒店主人忙得分身乏術,兩人還沒單獨說上話。
那邊,傅金池進行了簡短致辭,說了幾句場面話、剪過紅緞後,便親自引諸人進去參觀。
這酒店是莊園式的,依然繼承了老洋房的風格,池館水廊清幽秀麗,外面是銅制栅欄和小碰水池,室內鋪陳着花色牆布和複古瓷磚。
嚴子書混在人群裏,聽着大家也不知真心還是假意地誇贊“有風格”“很獨特”。他也就跟着随口附和幾句。
等參觀也結束,大堂經理已經準備好招待來賓的茶點。吃完喝完,沒事的就可以告辭了。
是的,走過場的流程就是這麽快。
門外,傅金池送客,挨個握手告別。
嚴子書站在最邊上,輪到他的時候,傅金池卻不急,先把前面的人送上車了,才轉回來,用好友似的态度發出邀請:“要不要給我個面子,留下吃頓飯?”
嚴子書站在原地等他,卻故意看了眼賓客的車:“傅先生這不就厚此薄彼了麽?”
傅金池笑着說:“實不相瞞,別看來那麽多人熱鬧,其實裏頭就你一個熟的,哪能一樣?”
“怎麽會?我剛看還有好幾個傅家長輩。”
“長輩是另一回事。招呼起來費心費力,還不夠人累的。”
真是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偏他煞有介事,說得和真的一樣。
看嚴子書沒有立刻拒絕的意思,傅金池便趁熱打鐵,熱情地把他拽了去:“剛開業,就當幫我試試餐廳了。走走,我這兒忙了一晌午,也正餓着呢,咱們還沒來得及說句話。”
嚴子書被他拉着,重新往回走,拐幾個彎便到了餐廳。
等菜的時候,嚴子書少不得單獨又恭喜幾句,祝福開業興隆什麽的場面話。
傅金池自然禮尚往來,也對他最近工作忙不忙之類表示了關心,氣氛一時還很和諧。
其實嚴子書答應留下,也有昨天那通電話的原因。他以為傅金池還會再趁機私聊點袁沐的事:要麽是刻意透露給自己一些消息,要麽是打算從自己這裏刺探一些消息。
結果兩者都沒有,反而讓他也不好主動開口了。
傅金池似乎真的只是專心想請他吃飯。
當然,能在他這種五星級酒店蹭上一頓,似乎也沒什麽好虧的。
傅金池讓餐廳經理簡單上幾個菜,等菜肴上桌一看,怎麽說呢,全都雅得不行。
原來他這裏除了提供常見的中西餐點,還有一套特別附庸風雅的特色菜單,還原了不少像《山家清供》這種的古人食譜,什麽蟠桃飯、黃金雞、太守羹、槐葉冷淘、梅花湯餅……
餐廳經理還專門過來,自賣自誇介紹了一通典故,完了才略帶得意地離開。
實則太守羹就是苋菜和茄子,槐葉冷淘就是涼面,黃金雞就是把雞脫毛後用麻油鹽水煮,諸如此類。味道做得是還不錯,但看起來噱頭的成分更大。
嚴子書本不欲發表意見,傅金池偏偏還要問他感想。
嚴子書翻着菜單,只好吐槽了一句:“怎麽,不賣宮廷玉液酒?”
然後他才一怔,發現自己居然開始和傅金池随意地開玩笑了。
傅金池不以為恥,反笑起來:“那是藝術源于生活。做生意,本來就是這一套把戲。”
他把印得像精裝書的菜單坦率地遞給嚴子書,掀開的那頁是黃金雞,上面印了李太白的兩句詩“堂上十分綠醑酒,杯中一味黃金雞”:“你看,有這兩句,價格後面就要多加個零。”
嚴子書笑嘆:“果然無奸不商。”
他是笑話傅金池像小品裏諷刺的,冠個“宮廷”什麽的名頭,價格就往天上飙。
可惜這世道,也沒有物價局會來制裁。
所謂“高端消費”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傅金池做奸商做得心安理得:“你還做藝術品産業的呢,你們可以天價拍賣,反而嫌我天價宰客?彼此彼此。有錢人消費的是什麽,難道你還不知道,身份啊,地位啊,尊重啊,反正總要有人給他們提供裝逼附庸風雅的地方。”
他露出了和煦的微笑:“反正他們都要燒錢,為什麽不讓他們在我這兒燒呢?”
“您說的對。”嚴子書莞爾,“所以您是做生意的料,這才是我的意思。”
在傅金池的努力下,不知何時,嚴子書倒是開始和他打趣了。
傅金池動手給他盛湯:“嘗嘗,這廚師還是可以的,以前做過國宴的,你在別處吃不到。”
嚴子書忙接手:“我自己來。”
兩人的手指碰到一起,他縮了一下手,傅金池已經把湯碗放在他面前。
既然有了“黃金雞”,那當然也要佐上“綠醑酒”。
雖然沒有宮廷玉液酒,單看酒水單,這酒也真是有些“一百八一杯”的勢頭。
只不過嚴子書以要開車為由拒絕了。
傅金池沒有多勸,只說:“下次有機會再試。”
嚴子書本要直接回公司,然而臨走時,有人急匆匆地給他打電話:“嚴先生……”
傅金池識趣地避開了兩步,等他接完了才過來問:“怎麽,工作有急事啊?”
嚴子書怔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由自己開口,猶豫了一下,想看看他什麽反應,便還是說了:“就是說袁小姐摔了一下,見紅了,有可能會流産。”
但傅金池微微的驚訝也不似作僞:“那可得小心點。”
嚴子書決定趕去醫院親眼确認一下。
然而他今天出行,因為傅為山不在,就不動用他的豪車,而是開的公司公車——衆所周知,公車總是各有各的拉胯——就在要駛出金鳳臺的時候,突然發動機冒煙,徹底擺爛了。
正在門口叫車的時候,傅金池卻主動開了自己的車送他。
路上,為了調節氣氛,傅金池伸手開了播放器,車載音響開始播送古典樂。
電話又響,嚴子書接了,那邊又是叽裏哇啦一陣子彙報。傅金池調低了音樂,用餘光掃他一眼,卻見嚴子書也側過頭來看着自己,眼珠子黑沉沉的。
傅金池心頭一動:“怎麽了?”心想是不是該表明一句,放心,我什麽都沒聽見?
是的,自從聽到這個消息,傅金池便自然地猜測這一切是出自嚴子書的謀劃。
雖然傅金池提醒過他不要插手,但傅金池也相信,對方怎麽會随便聽自己的話。
不管是在傅家還是在外頭,多少人都這樣說:那個姓嚴的對傅為山多麽多麽忠心不二,而且也不乏惡意的猜測,說那兩人是不是有點什麽,就是寶少爺和大丫鬟襲人那種道道。
頭回聽到這個比喻時,讓傅金池想撫掌大笑:襲人機關算盡,不是也沒當上姨娘麽?
不過此時傅金池也有點奇怪,不是因為袁沐的意外,而是嚴子書即便聽到這個消息,也沒有流露出一絲輕松,反而微微蹙着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麽,但那眼神有點讓人看不懂。
也不是得逞,也不是算計,也不是快意,反是仿佛看透了宿命似的看着身邊的人。
但那玄乎缥缈的感覺只是一瞬間的事,像山霧一樣,疏忽間收斂無蹤。
嚴子書轉回目光:“沒什麽,還送我跑一趟,太麻煩您了。”
傅金池笑笑,一邊說不客氣,一邊重新調高了音樂的音量。
嚴子書表述得其實還是比較保守。袁沐上午的時候從小廣場的臺階上摔了下來,保姆很快發現,叫了送醫,等他們在路上的時候,手術早都做完了,孩子已經沒有了。
護士推着小車從門外經過,袁沐住的是單人病房,但她聒噪的父親始終在旁喋喋不休。
“他媽的你不長腦子啊?費了那麽大勁,什麽都布置好了,你他媽給我摔成這樣?”
“我再說一遍,不是我自己摔下來的,是路過那個廣場的時候有人推我一把!”
“所以不是讓你安分在屋裏待着嗎!你他媽非得往外跑,不跑出事不痛快是吧?”
袁沐已經煩得要命:“難道我能一直關在屋裏不出門嗎?你以為是在養豬啊?”
男人暴躁得要跳腳:“養個豬都能下得了崽!怎麽就你下不了!你還不如豬!”
“吵吵什麽呀?”護士探進頭,“醫院不讓喧嘩!你,病人需要休息,你別打擾她靜養。”
袁沐的父親氣得拿了根煙叼上,又被護士給刺兒了一頓。
他心情差到極點,怒而和護士嚷嚷了一通“這兒又沒有別人抽個煙怎麽了”,然而戰鬥力終究不敵公立醫院久經沙場的白衣天使,索性憤憤摔門而去。
過了一會兒,離開的小護士又回來問袁沐:“有個姓嚴的先生來看你,你見嗎?”
單人病房加了錢的,不讓探訪者随便進出,得先經過同意。
袁沐閉了一會兒眼,覺得身心俱疲:“算了,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