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衆生相(二)

衆生相(二)

聞言, 鐘離婉雖然有些想笑,卻還是聽出了一絲不對勁。

但她并沒有立刻反駁。

畢竟那人看起來身子骨就壯實,之前在門口眼神又那樣放肆, 她眼下搶了他的被子,也是挺心安理得的。

以後就算扯平好了。

張大娘又熱切叮囑讓她好好休息,說自個兒房間就在隔壁,要是有什麽不舒服的,盡管喊人,他們老兩口晚上覺輕, 一喊就能起來。

既然她這樣說了,鐘離婉便點頭說好, 等張大娘離去之後, 也沒再費勁起身, 将那些桌椅再搬回去。

……就她眼下這半死不活的樣, 想來是個男人都該倒盡胃口。

迷迷糊糊地閉着眼睛,過了好半天,想來是姜湯發揮了作用, 身子終于開始暖和起來, 她也終于進了夢鄉。

難得地一夜好眠。

等再醒來時, 外頭風和日麗,陽光明媚,還傳來許多人說話的聲音。

鐘離婉自覺身子舒服了許多,便緩緩起身,穿戴整齊了, 才打開了一扇窗戶, 往外看去。

那些人說話的聲音登時清晰起來。

“有才叔,聽說你們家來了個能耐的青年, 一刀就能弄死大野豬吶?”

“有才叔,聽說這人出手闊綽,只是想在你們家歇腳幾天,就打了四五百斤的野豬給你們家做賠償?”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探聽了多回,總算是讓張有才将如何遇上阿岳一事,事無巨細地交代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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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他昨晚飯後出來散步,張家剛好住在村尾,不遠處就是大山,前兩年開荒熱,張家也在山腳一處平坦開闊的位置開了三畝良田,張有才平日裏極為愛重,三不五時就要去看一眼。

不料就這樣恰好地遇上了一手拖着野豬下山的阿岳。

他當時就看呆了。

魁梧的後生單手拖着鮮血淋漓,小山一般塊頭的野豬,舉重若輕,神色自若,像是拖根樹枝一樣輕松。

還是阿岳主動說明,自己是北邊來尋親的,可惜親人都已經去世,他現在只好啓程返家。

但眼下才走到半路,幹糧就快吃完了。

再加上天氣炎熱,叢林裏到處都是蚊蟲,他便想找戶人家收留他住上幾天,等他歇息好了,再繼續趕路。

那頭大野豬,就算謝禮。

張有才心想自個兒家中還有一間空房,連忙出聲邀請,阿岳也是一口答應了下來。

“鄉裏鄉親這麽些年,我老張的為人,大家心裏也有數。這大野豬,我只會代阿岳處理,賣得的銀錢自然也是他返鄉的路費。所以鄉親們,要是想嘗嘗野豬滋味兒的,就準備好銀錢。”

張有才笑眯眯地一說完,門口登時響起數聲冷哼,當場就有人拂袖而去。

不用說,這些就是什麽也沒準備,只打算來占便宜的人。

但也有誠心來的。

“四五百斤,什麽時候殺豬,怎麽賣呀?”

張有才很滿意其他人的識趣,老實回答:“已經聯系了村裏的山大叔了,他午後就來。咱們也不多占鄉親們的便宜,鄉親們也體諒一下人家阿岳千裏尋親的不容易。一斤肉,肉攤上瘦要十一文,肥要十三文,咱們這裏,大家也知道,野豬天天在山上跑,沒有多少肥肉,所以一起賣六文!”

這一下可把留下的鄉親們高興壞了,不論肥瘦一概六文,上哪找這麽便宜的肉去?

于是有頭腦靈活的,當即使出渾身解數,非要張有才答應讓他預定:

“咱們可是十多年的交情了,你可得給我留十斤!”

“我要二十斤!”

“我要五十斤!”

這個數字一出來,衆人嘩然。

“五十斤,你吃得完嗎!”登時有人罵了回去。

“我家閨女下月初出閣,正愁宴席上沒有撐場面的呢!”那人高興地說。

衆人一聽,雖然能夠理解,但一想到人家買的這五十斤,放在往常,恐怕二十斤肉都買不回來,登時又不樂意了。

“說是四五百斤,可豬都沒殺,內髒什麽的一去,指不定連三百斤都剩不下,你一個人就要了五十斤,咱們這這麽多人怎麽辦?”

“就是!你也太不夠意思了!”

那張口就要買走五十斤的人被大夥兒一頓指責,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但一想到閨女出嫁那天的排面,又強迫自己厚下了臉皮。“我又不是不付錢!”

關鍵時刻,還是張有才與阿岳低語了兩句,出言制止:“就一頭豬,都叫一家人買了,其他人有錢也買不上,着實不好。這樣,每家每戶第一輪限購五斤。這眼看着地裏就要澆水了,大家都稱點肉回去開開葷,多補點氣力。第二輪若有多的,再讓你買走可好?”

這話說完所有人都道了聲好,這樣一來大家就都能吃上肉了,公平得很。

只有張口就要五十斤的那人不太樂意。

可是沒辦法,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張有才已經做了好人,他要是死皮賴臉非要用同等價錢獨吞五十斤,勢必招來衆怒。

都是同村住着的,低頭不見擡頭見,可不興得罪人。

見他不說話了,又确認了下午山屠戶來殺豬的時辰,大家夥約好到時帶錢上門買肉,這才高高興興地散了。

鐘離婉斜倚在窗後饒有興致地看完全場。

一大早就看到這樣鮮活的衆生相,怪有意思的。

正想着,不遠處傳來張慧的聲音。“晚姑娘,你起了?怎麽樣,身子舒坦些了嗎?”

鐘離婉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好多了,勞你記挂。”

說話間又感受到一束銳利的視線,鐘離婉不着痕跡地回望了一眼,果然是那個阿岳。

“我出來與你說話。”她笑着對張慧說了這麽一句,伸手将窗戶關了個嚴實,徹底隔絕男人的目光。

真是失禮。

她略帶薄怒地想。

話雖這麽說,她仍用手将長發打理整齊,心下已經開始盤算其他事了。

月事帶須得換了,只是在民間,她素知平民百姓家用的月事帶不但簡陋,且家中一人怕也只有一根,頂多就是将裏頭的東西換一換罷了。

她不想用張家人的,不但心中別扭,也覺得羞恥,難以開口。

可恨她眼下身無分文,也無法讓張慧去縣城的布莊裏買上一些。

越想,越恨蕭鼎這個始作俑者。

“晚姑娘,我可以進來嗎?”屋外又響起張慧的聲音。

“進來吧。”她道。

同時心下已經有了主意。

雖然寄人籬下還要開口借錢也很丢份,但她也顧不上這許多了。

等将來隐一他們找過來,自己再加倍償還這家人好了。

張慧雙手捧着一個木盆,裏頭是還泛着熱氣的溫水。“晚姑娘,我娘說了,天雖然熱,但女孩子還是要講究些,最好能用溫水淨面。”

“幫我謝過你娘。”鐘離婉誠懇地說。

張大娘的善良熱情有些超出她的預料了,不論是昨晚的精心照料,還是眼下的體貼。

但很快鐘離婉就發現自己再如何算無遺策,仍是低估了人心的良善。

因為張慧忽然從懷中取出一個用粗布仔細包裹的東西,笑着交到了鐘離婉手上,壓低了聲音對她說:

“這是我前些日子新做的,還未用過,裏頭的棉花是從你帶過來的錦被裏拆出來的,我還特地洗過,曬過,也一定是幹淨的。你先用着,若是不夠,我再做。”

說完這話,她輕手輕腳地轉身出去了。

鐘離婉有些怔愣,根據張慧的話,她心底隐隐有了個猜想,卻依舊不敢置信。

直到她一層層地打開粗布,看清了裏頭的東西。

一條并不精美,甚至針腳還有些粗糙,但幹淨無比的月事帶。

剎那間,心房陷下了一角。

她輕輕一笑,心中對張家母女的感激更盛。

她轉身放好那條新的月事帶,在屋中就着張慧送來的溫水,淨了面,才摸出去用了張家的茅廁。

再出來時,還沒來得及打量這農家小院,張慧又在廚房裏招呼她過去用早膳。

是一碗湯面,精細的白面,還放了個雞蛋,所以湯汁異常可口。

張慧給她煮好,讓她坐着安心吃飯,便徑自進了她的屋中,替她整理床褥。

鐘離婉靜靜地看了半晌,也沒矯情,默默決定将來一定加倍償還後,才吃起面來。

暖暖的湯面一下肚,胃裏登時就舒坦了不少。

但是很快,來自對面滿是渴望的視線又讓她動作一頓。

好笑地看了一眼頭都快湊到她碗裏去的張小寶,她輕聲問:“你吃過了嗎?”

張小寶這才想起來自奶奶的叮囑,往後仰了仰頭,離那碗湯面遠了一些。

“吃過了,兩個野菜團團。”

小孩的視線始終緊盯着碗,鐘離婉甚至能從其中看出一抹執着。

只聽他咽下一口口水,眼巴巴地問:“貴人姐姐,這面好不好吃呀?雞蛋什麽味道呀?湯好喝嗎?”

鐘離婉又好笑又無奈:“要不你拿個小碗來,我分你一半?”

小孩雙眼立馬一亮,但後來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洩氣地說:“奶奶說了,這是專門做給貴人姐姐你吃的,不許我吃。我要是敢吃,回來就揍我個屁股開花,讓我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鐘離婉失笑。“那為了你的屁股着想,我只好自己吃了。”

說着就真的吃了一大口,還當着孩子的面,咬了一半的雞蛋,吃得津津有味。

張小寶舔舔唇,望着那越來越少的湯面,

“那,你偷偷給我嘗一口,不要叫奶奶知道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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