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無常幻夢
第40章 無常幻夢
自南海秘境走了一遭, 明玉變得沉默了不少,往日閑下來便嚷嚷着要去和小師妹玩兒的他,如今卻總是一個人呆在藏經閣。前段時間更是查詢各種典籍說要找一個人, 為此甚至游覽各地。
天池之下時常有莫名滾燙的氣泡升出水面,破裂時飛濺出的液體将岸邊花草腐蝕。
公渡影已設下禁制, 東山天池禁止任何人靠近。
宣瓊只好放棄了下水尋找長熒的可能性, 只是有些擔心, 若是長熒用浮沉果出來, 該怎麽辦。
南海秘境的得到的東西, 宣瓊并未私自占有,而是将一些自己用不到的東西分給了天渡峰下其他弟子。尤其是煉制丹藥的丹草和幻影妖獸的妖丹, 他采了不少,自己不擅長煉丹, 給擅長的人總比給自己要好。
這日黃昏,公渡影叫了宣瓊去找她, 宣瓊尚未行禮,公渡影便讓陸吾去看他的身體狀況。
宣瓊規規矩矩站在一旁任由陸吾探查。
陸吾淺淺的笑意在觸及到宣瓊心口處戛然而止。
“魂芯?”陸吾蹙眉,又自宣瓊心口左右處各點一下, 便有幽藍色的火焰蹦出燎了他的指尖。
“雖然只是一小部分,但确實是消失已久的魂燈之芯。”陸吾搓搓指尖,緩解燒灼之痛。
宣瓊捂住心口,輕輕揉了揉。
竟然真的是魂芯嗎?他從未設想過, 長熒本身的心火就是世人找尋許久的神器魂燈之芯。
公渡影聞言,問道:“所以,桃源之事, 你對吾等有所隐瞞?”
“是。”宣瓊大大方方承認了,“并非刻意隐瞞, 只是徒弟以為。心火為他本人贈予,不值一提。”
長熒給的心火,是傳說中上古聖器魂燈的燈芯魂火,是萬年前女娲借火神祝融的火燃了自己造的人後,那些人的三魂七魄在真火的煅燒下怮哭着成了聖器,化為火的一部分,永生永世不滅。
它像一個活體罪狀,時時刻刻昭示女娲親手毀掉自己功德的罪行。女娲心懷愧疚又不忍面對自己的罪過,于是将她埋在了北方一條通往黃海的大江之畔,後來被姑射挖了出來。
姑射造了個容器,用來裝它,就是後來的玄階神兵魂燈了。
後來在神魔之戰中,魂燈被拍散,魂芯流落人間,不知去向。沒人想到它竟自己尋了長熒作為繼承者,更沒想過長熒會将火借給宣瓊,這才讓傳說中的東西重現人世。
“人世間确實難以找尋魂芯蹤跡,萬載更替,你朋友送你的這一縷早就受到了淨化,已與當初作用截然相反。”陸吾背過一只手,輕悠悠說道,“若非我早年曾見過魂火威力,對其形态本質較為熟悉,恐怕此次也不會辨認出來。”
“不過,瓊兒,你說你在南海秘境遇見過兩個黑袍人,其中一位探查你體內有旁人賜福?”公渡影想起先前宣瓊回到宗門後,告訴他的事情,“竟能肆意觀常人神識靈體……此人恐怕不是修士。”
“那會是什麽?”
“神、仙、魔,皆有可能。”公渡影擡手畫出一道護體封印,印記輕輕拍在宣瓊心口,逐漸沒入身體裏,“你最好自己再設下禁制,莫要再讓旁人輕易探尋,雖然只有神仙能發覺你身體裏的東西,但是若被有心之人透露出去,你依舊很危險。”
“你可有将魂芯分給過旁人?”陸吾忽地問出來一句。
“我……這火,我分了大半縷給了父親……”宣瓊聞言,應道,“但是家中有玄鳥陣,在府內應當絕對安全……”
宣瓊話音未落,便有一緊急通訊的符傳在宣瓊面前炸裂破碎,木屑揚了漫天。
明玉亦是一身風塵血色地沖至歸塵殿,手裏提着同樣滴血的青霜。
“師兄,琅琊宣府……噗!”
明玉嘔出一口熱血,便失了氣力跪在了地上。
“宣城主身隕了。”
宣瓊愣在原地,雙目圓瞪一副我猶在夢中的狀态。
“什麽?”公渡影陸吾同時出聲,更是不可置信。
明玉以劍抵地,硬生生把自己撐了起來。
“我去了琅琊,為了找一個叫白九末的人,但是沒有找到,途中路過宣府,聽見仆從尖叫着說老爺被刺殺了,我進去時便見宣城主……已經,已經……”明玉眼眶發紅,泫然欲泣,“刺殺他的人并非凡人,至少在元嬰之上,我追上去了……我追上去了……”
明玉急喘兩聲連手掌已然握住劍身也毫無察覺。
“我追上去了……我殺了他,我沒殺死他,他跑了……”
宣瓊仿佛得了失魂症一般,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剛聽見什麽?
誰死了?
宣府?
宣城主?
“你說什麽?”
宣瓊聽見自己聲音不成語調地詢問,似乎是想聽見明玉說一些別的話。
“誰死了?”
他不相信的,明明方才還在說起心火交給了宣伯元的事情,所以誰死了?
明玉擡頭,蒼白着一張臉,緊閉牙關,最後狠下心大聲道:“宣伯元被人殺死了。”
“放屁!不可能……”宣瓊兩步沖上前把跪在地上的明玉抓了起來,他的喘息聲回蕩在歸塵殿,殿門外落日餘晖映照着他怒紅的面龐,“不可能,不對……不可能的……”
“宣瓊。”公渡影出聲,想要喚回宣瓊理智。
她面前破碎的傳訊符傳亦是傳回琅琊那邊的消息,竟與明玉從歸墟緊急趕來的時間同期,證明刺殺宣城主的人本就有所準備。
明玉斷言那人元嬰修為之上,那自然有的是本事隐匿行蹤,只是宣府地位特殊,家主與其子又身份非常,多年來本就大小禁制無數,按理說不會有人如此輕易避開所有陣法精準傷害宣伯元。
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巧合的發生了,措不及防甚至毫無征兆。
“師兄……”明玉再也撐不住,眼淚直流,哀怮至近乎昏厥。
宣瓊松開了手,艱難深呼吸了兩。
此時他眼底猩紅,青筋暴漲,滿身肅殺之氣強烈的迸發了出來。
他擡手召來扶搖劍便往後山歸墟飛去。
明玉身形打了兩個顫,便暈倒在公渡影的素輿旁。
“陸仙君,拜托你跟着宣瓊同去。”
陸吾點點頭,随後身影原地消散。
公渡影施法将明玉扶起,又叫來幾個弟子去請丹宸前來醫治,剩下的時間便望着落日緩緩墜下。
那一家,從宣不二開始,到白澤,到戴勝,到陸吾,到狐仙甚至于她自己,都斷言過宣瓊父親活不過宣瓊弱冠之日。
誰人都不信命,誰人都在尋求方法挽救宣伯元。
但是,自宣瓊給了他心火開始,一切都變了,宣伯元已經比預言多活了一年半,甚至于預言隐約有改變的跡象。
不再是魂飛魄散,而是壽終正寝。
誰也沒有料想過,最後竟是死于非命。
*
“天道似乎從未做過什麽好事。”戴勝坐在女床山山頂的大石之上,涼風習習掀起他火紅的衣擺,金紅日光隐匿在厚重白雲後,遠方的山尖逐漸将金輪吞噬。
戴勝的身邊,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神,其衣紋均以金絲勾勒,靈光流轉,一頭銀發與戴勝的黑發緊密纏繞,交錯親密。
“衪不管。”男人淡金色的眸子一直盯在戴勝身上,額間金印耀眼至極。
此人是四方神君,宣不二。
戴勝冷笑一聲,擡手将自己披散的黑發束起,卻依舊有一縷金色百般努力靠近宣不二的銀發。
“衪不管,那位帝君為什麽不管,你又為什麽不管?”戴勝想分開,卻被宣不二抓住了手腕。
“孔之儀不讓你我分開,這一縷便再多等上幾個時辰吧。”宣不二僅有手上的阻攔,其餘态度禮貌又疏離,頗為無奈道。
戴勝的紅眸與眼尾妖冶的紅色神紋掩蓋住他眼裏一閃而過的悲傷與憤恨,他只好故作傲慢之态罵着孔之儀。
“有病。”
*
宣瓊在暗格裏找到了父親留下來的兩樣東西。
一個是宣瓊給他的火,另一個是一張卷軸。
魂芯被上了許多層禁制,想來宣伯元有所察覺此物珍貴,便提前做好了準備。
而那卷軸,便是那個“淨”字。
“淨”。
是宣家千言家訓中最普通的一個字,此字警示後人,行事要光明磊落潔身自好不可與小人同流合污。
宣伯元在宣瓊少時便同他講過,自己将來會把家訓中最重要的字當作遺言。他早就料到自己會有今日,于是将魂芯提前幾日封好,随遺書藏起。
宣瓊甚至親眼見到了父親死去的慘狀,卻已依然在腦海中不斷否認這一事實。
騙人的吧,怎麽會啊。
騙人的吧。
怎麽會有人能提前預知自己死期,連遺書都寫好的呀。
直至白事辦了徹夜,子弟家仆大展白幡,又用招魂旗喊魂至嘶聲裂肺,宣瓊才在安魂的鐘聲裏回神。
他爹死了。
死在他毫無覺察的時候。
被人殺了。
宣瓊跪了幾天幾夜,不哭不怒,一言不發。
七月流逝,八月也如流水,時值九月,宣瓊只身回到了不弦山。
明玉遙遙望着宣瓊,望着他比往常更加平靜地笑着同同門子弟打招呼,望着他一路朝自己走來,只是輕輕揉了一把他的頭發。
并言:“好久不見,師弟。”
他的好師兄,應當是一個幸福的人才對。
*
次年七月二十七,宣伯元墓前,宣瓊一個人悶聲喝酒,幾壇烈酒連喝帶灑,糟蹋了一地,便宜那些枯黃的雜草了。
“爹……”
一字出口,再也沒有其他話能說出來了。
宣瓊又飲了一口酒水,灑了一身。
“我疏于修煉了,爹,師尊沒有說我,長老沒有說我。爹,為什麽招魂招不到,我想您一定會說說我的。”
宣伯元離開得無比徹底,毫無留念。
“您說說我吧。”
“您說說,說說啊……”
宣瓊眼角濕潤,艱難閉上眼,躺在宣伯元墓碑旁。
“我為什麽會求仙問道啊,我現在連我自己想要什麽都不知道了,爹……”
他不甘,他自責,他後悔。
宣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爹,任白日到天黑。
那位輕拍他肩膀,教習他武藝,養育他長大的父親,也不會再醒過來了。
世事難料卻又無常。
槐樹上烏鴉摟作一團,一句一句叫喊着物是人非,往日的晴好似乎只是他漫長人生中一拍即散的雲煙,更像是一場彌天大夢,一場溫柔了他年少時光的大夢。
只是人啊,終要成長,去往殘酷現實中掙紮,與人世紅塵的誘引污濁搏鬥。
夢醒了。
(卷一·人面不似去歲晴好·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