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
第63章 /*
這是李南承第三次來到廢舊工廠。
第一次是高考前夕, 沈予臻被不明組織綁架,卻被完好無損地留在那裏等待警方的救援。
第二次是和沈予臻一起赴斯黛拉的約。
第三次又是一場狗急跳牆的綁架,受害者還是被迫卷入各種恩怨的沈予臻。
李南承邁着穩重的步伐走進空曠的廢舊工廠,每一步都發出極其冷靜的噠噠聲。
“聽啊, 你等的人來了。”
季識則笑着望向有些狼狽的沈予臻, 全然不顧從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而被五花大綁的男人沒有開口, 其實在這種情況下,他寧願李南承同自己沒有那般心有靈犀, 一下子就猜出了自己的所在,而主動邁入危險的圈套之中自投羅網。
季識則知道,沈予臻現在的身體很虛弱,而且他并不想讓李南承立刻确定他們的所在。
他在沈予臻的身前蹲了下來,用锃亮的刀背抵住沈予臻的下巴, 迫使他擡起頭來面對自己, 那眼神還真是破碎而堅韌,令人不住憐惜。
“謝群彥為了讓你放棄對當年真相的調查,狠心廢了你的手,把你圈養在國外行動受限,但我看除了浪費了彼此十年的時間,也沒什麽實質的效果……這樣看來,是不是我對你太仁慈了些?”
沈予臻沒有應聲, 但季識則卻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予臻啊, 你知道的——我們作為醫生, 最了解在人體的哪個部分下刀,刀刀洩憤卻不足以致命。”季識則邊說着, 他手中的刀便由水平方向變為了垂直,還上下移動着在沈予臻的身前比劃, 勾唇一笑,“要不要試試?”
刀背的反光刺激得沈予臻不由錯開眼神,與此同時,一聲怒吼在不遠處響起。
“季識則!”
是李南承。
他周遭散發着令人驚恐的氣場,大步流星向二人走去,眼底燃燒着熊熊火焰。
“季識則,你不要一錯再錯了——你當年是想救秦旸的對嗎?你還記得自己學醫的初衷嗎!你的父親要是看到你為了名利和金錢,抛棄了自己的良心,你活在所有不知情的人的簇擁之下,但你心裏清楚那都是踐踏在無辜者的生命上喚來的名譽,你覺得你父親會為此驕傲嗎!”
“我父親?呵,你知道他為什麽會死嗎?就是因為他的生命被像你們這樣高高在上的人踐踏,既然我父親都可以承受這樣的侮辱和痛苦,那別人為什麽就要得到我無私的憐憫?這不公平!”
提到季識則的父親,仿佛是戳中了季識則內心最柔軟的一處,但又因為被他小心翼翼藏起的秘密被外人這樣堂而皇之的講出來,作為勸說自己的籌碼,季識則的情緒便越發激動了。
“你們兩個從小就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貧苦和別無選擇!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須遵守高位者的法則——如果對當年的真相閉口不提或者做個不經意的僞證,就能保我仕途無憂,何樂而不為,嗯?”
“所以你為了自己的事業就選擇了颠倒黑白,受着那些不幹淨的恩惠一路升官,與那群人同流合污,從受害者變成了施暴者!”
李南承繼續向靠近,冷靜地質問他,腦子裏卻在盤算如何找到合适的時機按下季識則的兇器。
“你怎麽能因為沒錢醫治你父親,就把過錯怪到別人身上……”
“不許再往前了!”
季識則手持的尖刀突然轉向了李南承,語氣裏卻極度悲涼,仿佛陷入了對當年那件悲劇的回憶之中,痛苦無比。
“明明是有機會的……明明當時醫院都已經找到了合适的配型,可志願者卻在臨門一腳退縮了,我父親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被剝奪了生的權利,那個時候又有誰來為我們主持公道!”
身後虛弱的沈予臻堪堪開了口,皺着眉頭道:“你是說,你父親跟斐恩當時的情形一樣……”
“是啊,而且你們知道嗎?當年那個放棄給我父親配骨髓的人,就是沈尋啊——那可是沈覓的親哥哥,一位堂堂正正的士兵,我呸!到頭來還不是膽小怕死,自私自利!”
“不可能的,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李南承對沈尋并沒有什麽印象,只知道他是小嬸的哥哥,去當兵之前也一直住在李家,跟李璟涉他們算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只是他們家裏甚至連一張沈尋的照片都沒有。
大概是對自家小嬸的濾鏡,即便從未接觸過沈尋,他也不認為他是季識則口中描述的那種人。
“誤會?李南承,你理解不了我的,因為你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父親這樣一個重要的角色。”
深知自己已經無法獲得沈予臻信任的季識則突然勾唇一笑,将視線轉到了旁邊的李南承身上,語氣裏意味不明。
“南承啊,你不想知道你的親生父親在哪裏嗎?”
當年李南承因為沈予臻對斐恩的過度關心,一氣之下請了長假跟陳桑兩個人單獨去旅行。
只是他至今為止都還不知道的是,令沈予臻意志消沉的原因不只是對斐恩病情惡化的擔憂。
“南谙南先生嗎?您的姓還挺獨特的……”
身穿白大褂的沈予臻作為實習醫生,跟着科室主任例行查房時,不由注意到一位最新住院的病人,不知怎得平日裏寡言少語的沈予臻,竟然在翻着病例時下意識同對方搭了話,甚至連季識則都有些吃驚。
病床上的男人骨瘦嶙峋,皮膚因為健康問題暗沉得發黑,一眼便能瞧出他已經是位病入膏肓的病人,只是他望向沈予臻的時候眉間和嘴角一直都挂着淡淡的微笑,極為柔和,一瞬間竟然讓沈予臻覺得有些熟悉。
“曾經也有個人說過同樣的話。”
南谙想着那個人的面容,嘴角的弧度不由更加深了幾分。
“是您的太太?”
一向對人沒什麽多餘感情的沈予臻就這樣同第一次見面的病人攀談起來,一旁的季識則也收斂起訝異的表情,擺出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似乎對沈予臻這樣的轉變有些情緒複雜。
那時的季識則在想些什麽呢——是在為冷冰冰的沈予臻多了一絲人情味而欣慰,還是在為他的心變得柔軟而擔憂他不再無堅不摧以至于被吞噬。
只是他沒再催促,靜靜地聽着沈予臻同南谙交流。
被潔白的床褥襯得臉色更加灰暗的南谙輕輕地搖了搖頭,回憶着錯過的那個人,語氣裏有些小甜蜜,但更多的是遺憾。
“是我曾經的愛人,應該說是初戀吧,但我娶不起她,也沒給過什麽承諾,後來她攢夠了失望就離開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想想現在年紀也不小啦,估計孩子都能有你這麽大了……但她一定還是很美,她從來都是個美人胚子。”
其實沈予臻對別人的私事并不感興趣,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怎麽就破天荒多聽了南谙說了些與他無關的話。
那之後每次查房,南谙見到沈予臻都會很欣喜,但作為醫生的沈予臻知道,他的病情并沒有太多好轉,反而更加嚴重,只是沈予臻從來沒在病房裏見過南谙的家人,甚至連朋友的探望都沒有。
“我是個很孤僻很奇怪的人,我喜歡自己一個人安靜地獨處,所以也沒什麽朋友。”
南谙彎起笑眯眯的眼睛擡起頭來望向沈予臻,雖然他已經不再年輕,卻總覺得他的眼眸清澈而純淨,不摻任何雜質。
“你每天能來看我,我很開心,沈醫生。”
那一瞬間,沈予臻心底仿佛被什麽擊中一般,明明他從來不會為無關的事情有所觸動,但他總覺得面對眼前的男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南谙的笑容仿佛有一種魔力,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令沈予臻不由便多關注了他幾眼。
其實以他的症狀來看,基本上已經回天乏術,不過他既然來到醫院求助于科學的救治,季識則還是跟專家們讨論了一些治療方案,雖然在沈予臻看來,即便是手術,成功率也不會太高,但他當時權當是季識則作為醫生對病人的負責,甚至覺得是自己太冷血了些,全然不知季識則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麽。
而另一方面,沈予臻也不免對南谙産生了些好奇心。
他是一個很清醒的病人。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狀,知道自己可以作出的為數不多的選擇,知道自己無限瀕臨死亡。
他明明是主動來到醫院就診,又主動配合醫生們所有的檢查,但舉手投足間又感覺不到任何強烈的求生欲,在沈予臻同他的交流和相處中,他的态度總是平淡如水的,在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任何重症病人的絕望感和恐懼感,仿佛他已經可以坦然接受死亡的結果。
他朝着光的方向步履蹒跚,卻不抱任何希望。
“之前季老師提出的治療方案,你作出決定了嗎?”
願意冒着極高的失敗率上手術臺,還是繼續用藥物保守治療接受死亡的宣判。
無論選擇哪一種,似乎對南谙來說都極為艱難。
只是當所有人都這樣以為,且難□□露出對他的惋惜和悲痛時,南谙本人卻只是淡淡地笑望着沈予臻道:“那我的手術,就有勞你們了,沈醫生。”
如果是其他醫生,可能還會讓南谙再想清楚些,畢竟手術臺上的情況總歸是未知的,而一旦失敗便是死亡。
但沈予臻不一樣,他從來不會過多幹涉或影響病人的決定,但他還是要将手術的嚴重性和流程再向南谙作一番說明。
只是還沒等沈予臻提醒,病床上眉眼柔和的南谙又淡淡地開了口:“我沒有其他家屬為我的手術負責,但你們不用擔心,我會簽署一份免責聲明。”
沈予臻沒有立刻回答他。
身着白大褂的實習醫生站在床位靜靜地注視着那位瘦骨嶙峋的病人,眼底依舊澄澈,似乎沒有什麽好值得沈予臻看穿一般。
但沈予臻從來都不是單純的小白兔,他太懂得人心的複雜,無論對方如何遮掩,總會在沈予臻深邃的眸中露出破綻。
“南先生,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如果方便的話,希望你能替我解惑。”
南谙的一雙眼睛眨了眨,那意思是在請沈予臻随意講。
“你到底是向生還是尋死?”
大概是沒想到沈予臻作為治病救人的醫生,會直接把這樣尖銳的問題赤裸裸地擺在自己面前,南谙一時間沒能立刻給出答複。
“住院期間,你看似配合醫院的各項檢查,但又不在乎檢查的結果,好像只是件對你沒所謂的例行公事一般,包括今天也一樣,如果我不來催促你作出選擇,你大概會一直拖延,而對于我的問題,你完全沒考慮就随便給出了個答案……南先生,你真的能為自己的生命負責嗎?”
清冷的嗓音極為克制地一字一句戳穿了南谙的心思,沈予臻不動聲色地望着南谙,突然間,他仿佛在這個男人的臉上看到了熟悉的輪廓。
怎麽可能——
而被他銳利的眼神注視着的南谙,只是無奈地笑了笑,輕輕開了口:“我是抱着臨死前最後一點虛無缥缈的希望來到這座城市的。”
人在瀕臨死亡時,總會開始回顧自己的一生。
或許這樣很貪心很自私,但南谙卻真的很想在死之前見到她,見到自己那位念念不忘的愛人。
在沈予臻的注視下,南谙從自己随身的錢包裏掏出了一張舊照片,上面的女孩笑得極其燦爛,還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
“這是……”
“是我先前跟你提過的,我的初戀。”
沈予臻腦海裏閃過一個畫面,這個在項鏈的相片裏安靜地微笑的女人,不就是和那個擺放在李南承的床頭,和小嬸的合影裏笑容燦爛的女人,是同一個嗎?
那面前的這位南先生,就是……
“我們曾經很相愛,但因為年輕時候的我太過懦弱,害怕給不了她富足的生活,害怕自己配不上她,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猶豫與退卻讓她徹底失望,便拉黑了我所有的聯系方式,消失在我們相識的城市裏,仿佛人間蒸發一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那,那你這次來京安,是專程來找她的?”
沈予臻盡量不讓竄入腦海中的猜測擾亂自己的思緒,試圖從南谙的口中獲取更多關于這個女人的信息,好讓他對南谙的身份作出更準确的判斷。
而沉浸在回憶中的南谙,絲毫沒有戒備地就将自己與初戀相識相知直至相離的故事全數講給了沈予臻聽,仿佛是在對自己短暫的一生做最後的回望,急于将獨屬于他的記憶交由別人保存,不至于讓那份美好最終被遺忘在死亡之中。
“她叫李璟詞,是一位很優秀的記者,我們是在一次采訪活動中相識的,當時她的情緒很消沉,但在工作時總能打起千百倍的精神,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分得很開,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走進她的小世界。”
當時的沈予臻還不能估計到李璟詞離開京安到外地采訪的時間點,正是因為京安大學醫學院鬧得沸沸揚揚的關于秦旸暴斃的案件,後來他才明白,是李璟詞早就料到了背後黑暗的隐情和見不得光的勾當,卻被勒令緘口不言,繞開其中曲折的關聯,明哲保身。
向來性格火辣的李璟詞自然是不願意被迫接受這樣的現實。
她是記者,她握着正義的筆杆,寫着社會的艱難與黑暗,可是她尚未踏入這複雜的人際關系和背景,就被現實狠狠扇了一個耳光,沈予臻都可以想象得到李璟詞當時有多麽失望與無助。
于是,她選擇離開京安,到陌生的城市尋找自己作為記者的答案。
李璟詞也的的确确同南谙度過了很多惬意的時光。
南谙是個不太出名的作者,雖說如此,他也一直保持着自己對藝術創作最固執的想法,沒有輕言放棄,兩個文學工作者在一處總會有各種火花的碰撞,當然也少不了辯駁和争執,但對于李璟詞來說,那段日子無比光明且極其有意義。
他們或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也或許是李璟詞想步入人生的新階段。
但無論哪一種,都遭到了南谙的拒絕。
他的拒絕并非是因為不夠愛,而是因為太愛産生的不可抛卻的責任感。
大概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許岌岌無名的他受着李璟詞事業下的無限光環自卑度日。
如果面對的是別人,或許還有周旋的餘地,可南谙面對的是李璟詞,她不能理解南谙的理由裏那種男女尊卑的固執觀念,對她而言,誰的事業更成功,誰擁有更輝煌的榮譽和更廣闊的知名度,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她不想要讓步,因為她是李璟詞。
關于婚姻的話題,他們大概有過三次的讨論甚至争執,每每都不歡而散。
從那之後,李璟詞再也沒有主動提起過這件事,南谙以為是她相通了。
只是當他滿心歡喜拿着最新的稿費買了高級且新鮮的食材,打算為李璟詞做一頓燭光晚餐時,迎接他的只是空蕩蕩的房間。
李璟詞走了,是不告而別。
她什麽都沒拿走,就像是丢掉無用的垃圾一樣,連同南谙一起扔在了那座城市裏。
年輕氣盛的南谙留着最後一絲骨氣,傷心過後再也沒有試圖尋找過李璟詞。
不知道是不能原諒她的決絕,還是不敢面對她的抛棄。
有時候,他會專門查看李璟詞所涉及的領域的新聞,抱着期待一個一個尋找她的名字,可總是一無所獲,不知道李璟詞是不是放棄了記者這一職業,但他又不相信李璟詞那樣自我而謠言的人,會舍棄自己的熱愛。
可是又有什麽不可能的呢?
李璟詞就是那樣的人,她不會為過去的牽扯而猶豫不決,她永遠為明天而活。
南谙不知道李璟詞過得好不好,但他覺得自己也沒資格問她好不好。
那之後南谙沒日沒夜地創作着,終于在某一天取得了領域中的成功,他接受采訪時,卻發現自己身邊根本沒有可以分享喜悅的人,那一刻孤獨感和對李璟詞的想念瞬間湧入心頭。
因為後來的成名,南谙積累了一筆不小的財富,但同時,他的身體也垮了。
最開始,南谙只覺得這是自己的報應,仍然繼續熬着夜趕稿子,甚至諱疾忌醫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後來實在撐不住了,才被朋友強行拉去了醫院,那時候一切都晚了。
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南谙一閉上眼睛,腦海裏閃過的全部都是李璟詞的音容笑貌。
在那一刻,他好想在死之前再見李璟詞一面。
于是,他帶着全部繼續來到了京安,只是結果顯而易見。
在沈予臻的視角裏,他清楚地知道李璟詞在從外地回到京安生下李南承後沒多久,就離世了。
那也是她的名字沒能繼續出現在各種新聞雜志上的原因。
“我知道璟詞之前在京安大學新聞系讀書,我去了她的大學,找到了她當時的老師,才聽說璟詞已經因病去世很多年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南谙只覺得心如死灰。
他失去了自己最後的惦念,那麽死亡對于他而言,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那你為什麽要來醫院?如果得知李璟詞的死訊讓你徹底失去了希望,你大可以随便找一處安靜的居所等待死亡。”
沈予臻向來說話直白,南谙已經見怪不怪了,他疲憊地笑着回應道:“我聽說璟詞生前還留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但大家都說,兒子像媽媽,或許我能在他的臉上看到璟詞的影子也說不定,那樣我就很知足了……”
沈予臻知道南谙指的人就是李南承。
當所有信息準确無誤的同李南承匹配上後,沈予臻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但他依然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地望着南谙,冷靜地詢問道:“你調查了她的兒子?”
“說不上是調查吧,我哪有那個人脈啊……只是璟詞的大學老師随口提了一嘴,好像因為當時璟詞畢業時在學校裏鬧得不是很愉快,所以那之後學校裏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只是說她好像生了個兒子,現在在醫院裏工作,孩子的父親不知道是誰,随了她的姓。”
答案其實就在嘴邊,但沈予臻卻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不冷不熱道:“姓李的人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