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縱橫四海
縱橫四海
冷空氣開到最大,老式風箱發出嘈雜的震響。
“冷不冷?”黃智賢這才注意到盛嘉宜身上濕了大半。
她淩晨趕來警署,冒着瓢潑的大雨,一身狼狽,還沒有喘口氣,就被迫圍觀了屍檢,随後被帶到這間房間裏接受審訊。
段宗霖的屍體被泡得發白,熟悉他的人看到都忍不住掩面,盛嘉宜卻面無表情圍觀了全程,就仿佛躺在她面前的是一尊蠟像。
“不冷。”盛嘉宜搖頭。
她臉頰蒼白的可怕,看起來搖搖欲墜,可她坐得很直,有股不自覺地倔強。
黃智賢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見到盛嘉宜,那是在段宗霖遞給他的一張照片上。
照片中的盛嘉宜才十二歲,十二歲就已經有了驚人的美貌,只不過看起來有些發育不良,臉色同樣蒼白,而且太過瘦弱,沒有現在這樣的好氣質——她的氣質是短時間內花錢砸出來的,蘇靜婉在這方面從不吝啬,她一直認為培養好盛嘉宜所帶來的利益,要比她此時此刻的付出多出數倍。
段宗霖說這是蘇靜婉的女兒,那個時候她還叫盛婉,她很早之前和一個英國人生下這個女兒,不知道出于什麽樣的心理,她一直沒有丢棄她,反而将她帶到了香江。
“她随母姓。”段宗霖說,那時他和黃智賢站在運通大廈天臺上抽煙,地上落滿煙頭。
警校出身段宗霖長相端正,不過與盛家母女站在一起,任憑什麽樣的容貌都要被壓過一頭。
漂亮的女人總是會吸引很多男人,而若是這個女人不僅漂亮還聰明,男人就只會成為她手中的玩物,段宗霖對盛婉動心,這是黃智賢能夠預料到的結果,他那樣總是壓抑自己的男人根本不是這種女人的對手。
“阿婉說她可以幫我們,唯有一個條件。”
“什麽?”
“把她和嘉宜帶出來,給她們兩個一個完美的身份,成為這座城市真正的市民。”
黃智賢扔掉手中的香煙,用皮鞋碾碎:“我明确告訴你,這不可能,盛婉在那裏地位很高,有很多人都認識她,而她的女兒——盛嘉宜,她有雙這樣的眼睛,千萬人中挑一,任何人想找到她都是輕而易舉。把她們帶出來,就等于帶着個能定位的炸彈,誰來背這個責任。”
段宗霖搖頭:“如果我們不答應,阿婉就不會替我們做事。長官,你是知道內情的,她的态度很重要,我們已經努力了這麽多年,眼看就要有結果,難道你要放棄嗎?”
放棄?黃智賢當然不會放棄,只要他成功這一次,很快他就能升到總警司的崗位上,他能做到從前警司做不到的事情,他将成為一個傳奇。
“不行。”黃智賢依然堅持,“這是我的底線,我告訴你段宗霖,你不要被美色迷了心竅。盛婉就算不在香江,她也有地方可以去,大馬、菲律賓、越南......以她的手段,想要去這些地方不難,她非要跟你一起出來,你就不怕她懷了別的目的?不,她一定就是有別的目的。”
“她自己是可以走,但她的女兒不可以。”段宗霖說,“長官,她希望嘉宜接受良好的教育,香江是最合适的地方。”
“令人感動的母女情。”黃智賢淡淡道。
“事實上她們兩個感情很淡漠,我從沒有見過盛婉有為盛嘉宜想過退路,除了這一次。”
“那是什麽勾起了她的興趣?”黃智賢又掏出一根煙含在嘴裏,一手攏在嘴邊彎腰,去夠火機上躍動的紅光。
“大概是,她在盛嘉宜身上看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吧。”
黃昏時分,天邊雲彩染做紅霞,霓虹燈牌依次亮起,鱗次節比排列在起伏的路面上空,電線杆纏繞在廣告牌中間,雙層巴士從下方駛過,卷起的氣流掀起唐樓窗前竹竿上晾曬的衣物,一條紅色褲衩搖搖欲墜。
“長官,你應該見一見嘉宜。”段宗霖說,“然後你就會知道,真正的珠寶總是很難蒙塵的。”
“光芒太盛會害死身邊的人。”黃智賢嘆道,“你要為了幫她身處險境嗎宗霖?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強烈的正義感,這世界上需要拯救的男女老少太多了,多她們兩個不多,少她們兩個不少,丢下她們母女不管她們也會去一個新地方活下來,也許沒有在香江這麽好,但我們沒義務實現每個人的夢想,對吧。”
“你說的很有道理,長官。”段宗霖說,“可是,我是個警察啊。”
港灣的海風吹滅了黃智賢手中的火。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白。
“我之前聽說你準備去美國留學?”黃智賢打起精神問盛嘉宜,“準備什麽時候出發?按照目前這個形式,你身處險境,越早走對你來說越安全。”
“你想我走嗎?”盛嘉宜不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反過來問他,“你覺得我應該走?”
黃智賢說:“那要看從什麽角度了,作為一個長輩,我希望你盡快離開,你還這麽年輕,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沒有必要卷入這談渾水中。”
“那作為總警司呢?”
“自然是希望你留下來。”
“你母親消失的這麽幹脆,說她跳海死了也好,沒死也罷,總之宗霖的死跟她脫不了幹系,她至少也算一個知情者。我了解她的為人,她走了就是走了,香江警方沒有辦法找到她,一切痕跡都被抹平,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你。”
“她不會為了我回來。”盛嘉宜說。
“但是會有人來找你。”黃智賢說,他指了指盛嘉宜的眼睛,“只要你留在這裏,真相就有大白的那一天。”
盛嘉宜想了想:“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沒有必要讓自己陷入險境。”
黃智賢凝視着她的眼睛,随後笑了起來。
他把一張陳舊的紙張遞給盛嘉宜,臉上寫滿了篤定。
那是四行詩。
It matters not how strait the gate
How charged with punishments the scroll
I am the master of my fate
I am the captain of my soul。
無關緊要門有多窄
無論賞罰多麽沉重
我是命運的主宰
亦是我靈魂的舵手
[ 威廉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 1849-1903)《不可征服》]
漂亮的斜體英文,盛嘉宜睫毛一顫。
“這是我寫的。”她輕聲說。
“你爸爸把它給了我。”黃智賢說,“那個時候你沒上過任何英文課吧。”
盛嘉宜摩挲着粗燥的紙張。
“我親自給你僞造了身份證明文件,嘉宜,你要知道這件事一旦曝光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麽,我可能要遭受廉政公署調查,輕則處分警告,重則免職乃至蹲監獄。而我做這一切不是因為你,是因為宗霖,因為他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他願意為你們母女提供信譽擔保,甚至娶你母親,認你為女兒,他情深至此,我無話可說,我只能為了他而冒險。”
“現在他死了,我甚至不知道是誰害死了他,我想為我的學生報仇可是我沒有辦法,那你呢嘉宜?你要選擇一走了之,帶着他為你争取而來的身份和你母親留給你的大筆財産,去美國開始你的新的人生嗎?”
“你可以不在乎宗霖死亡的真相,也可以不關心你母親的死活,這是你的權力,因為你是幹淨的,嘉宜,所有人都有默契地避開了你,不讓你卷入紛争中。可那未免太不公平了,嘉宜,憑什麽你可以置身事外?”
“他因你而死,你有什麽資格開始新的人生?”
“你說夠了嗎?”盛嘉宜打斷他的話。
她冷冷注視着對方,黃智賢被她那雙眸子看得心驚。
“我會留下來,哪裏都不會去。”盛嘉宜說。
“這個結果,你滿意了嗎?”
她并不害怕,死亡于她而言,從來不是件可怕的事情,她曾經期待迎來那一天,就像迎來早晨第一抹陽光一樣。
黃智賢低下頭:“很好,但是我要提醒你,警方沒辦法保證你的安全。”
“我自己會想辦法。”她說,“你們是你們,我是我,我會對我自己負責。”
她的迅速妥協反而讓黃智賢有些手足無措:“你能想什麽辦法。”
盛嘉宜卻不願意再說了。
她轉頭看向窗外。
瓢潑的雨裏,燈光昏黃,照出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樹枝。
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