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縱橫四海
縱橫四海
宋元終于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低估了盛嘉宜。
他調查過盛嘉宜,不過什麽都沒查出來——何希月這個人最擅長公關,她當過好幾年的公關的總監,早就将盛嘉宜的輝煌履歷宣揚的到處都是,什麽十五歲的考區狀元、影星裏難得的高學歷、香江大學金融數學與信息工程系高材生、不當演員就去普林斯頓念書.......諸如此類。
盛嘉宜也成功被她打造成一個标準的國民偶像,乖巧的、聽話的、優秀的、美麗的“高級花瓶”。
稱她為花瓶,是因為她的确名不副實,手上那尊影後獎杯水分含量很大。
1990年之後,香江老牌影視紅星歲數全都來到三十歲以上,不僅是橙禾年輕一代斷檔,整個影壇都在找下一位天後接班人,而盛嘉宜恰好紅在港片空絕後宴的那一年。
1992年香江本土電影高達兩百多部,那一年無數經典誕生,金像獎群星璀璨,十八歲的盛嘉宜連壓三位影後拿走了最佳女主角獎杯,不是因為她在自己的處女作中演的有多好,而是因為評審委員會願意将此星光強加于她的身上。
整個香江影壇都對她寄予厚望。
然而就在那一年之後,好萊塢特效大片進入香江,緊接着幾部投資巨大的武俠片遭遇票房慘敗,盛嘉宜轉型與何季韓合作商業片,票房成績雖然不錯,但她再也沒有回到過自己巅峰時期的狀态。
盛嘉宜只不過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就能靠着這張臉平步青雲。
根據他兩年來的觀察,盛嘉宜更像是何希月手中的傀儡,她很聽話,對于橙禾的安排無所不應,也很溫和,在鏡頭前面她永遠乖順可人,從不冷臉甚至發脾氣。
香江許多大牌導演都喜歡她,認為她不耍大牌,勉強稱得上敬業,為人處事也沒有什麽攻擊性,和她那個經紀人形成鮮明對比。他們對她極盡誇贊,把一部又一部女主角捧到她手上,制造了一種虛假的繁榮。
私人偵探稱她從不會進入夜店,不參加名利場奢靡瘋狂的party,不會私下夜會男人,除了拍戲,她剩下的時間就在“念書”——盛嘉宜沒有休學,何希月堅持要她拿到畢業證,以全科A的成績,雖然宋元也不清楚她都不怎麽去上課,這樣的成績是怎麽得來的,不過想必大學也樂意宣傳自己有一位當紅影星學生。
除了花銷奢靡一點外,盛嘉宜在大衆眼中一直表現得接近完美。每家經濟公司都喜歡這樣的員工,她是他們眼中乖乖女的模版,是空有聰明的大腦卻沒有足夠的社會經驗的單純少女,是被密封在真空中不曾接觸三教九流的玻璃女孩。
宋元從沒有思考過盛嘉宜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一路走來她是否如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單純無害,任人擺布......如果不是,那她究竟懷有怎樣的目的
只不過......
宋元嘲諷地一笑:“是又怎麽樣?”
“我沒有随意窺伺別人生活的喜好,盛小姐,我不是變态,能查到你身上來,要感謝那筆信托。”
“你的那張身份檔案被保存在警政大樓裏,我砸重金都套不出一點信息,不過沒有關系,好在你做了女明星,你的家庭不可避免要曝光在鏡頭下,讓我能從蛛絲馬跡入手。盛小姐,我很好奇一點,你聲稱自己是中英混血,你的母親是香江長大的英國華裔,你的親生父親是英國一所大學裏的教授,這種鬼話你自己相不相信?”
“你的繼父在你十二歲時娶了你的母親,恰逢1983年中英簽訂聲明,那一年港英政府發放了大量英國國民海外護照,涉及近百萬人口,你說怎麽這麽巧?你和你母親就成了半個英國人?她叫什麽名字,蘇靜婉是吧?......真是天衣無縫的安排,如果不是你動用了那筆信托,我還真不能從茫茫人海中将你們母女找出來。”
他看着盛嘉宜緊繃的表情,此前被猜中心思的難堪煙消雲散,暢快的感覺萦繞在他心間:“我也想問問你,蘇靜婉,哪去了?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霎那之間,雷聲轟鳴,大雨瓢潑。
盛嘉宜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個夜晚,冷色的光下,浮腫的屍體肢體扭曲成詭異的形狀,腐敗的臭味摻雜在濃郁的消毒水味道中間,濕氣黏膩,那味道仿佛沾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洗脫。
窗外狂風怒吼,而她耳畔一片寂靜。
“我們找不到你的母親,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你知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當時有人站在她身邊問她。
十七歲的盛嘉宜沉默了有半刻鐘。
過了許久,她仰頭輕聲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說,“她已經死了。”
宋元沒有在她的臉上找到任何異樣的痕跡,或者說全香江最優秀的刑偵專家都沒有看出異常。
雲層漸淡,太陽終于徹底暴露在天空中,金光瞬間鋪灑開來,盛嘉宜被強光照得微眯雙眼。
庭院有一株少見的穗花牡荊,枝葉間依稀可見長條紫色花序。
“彙港銀行在為客戶設立私密信托一事上很有心得,那筆海外信托開設地在英吉利海峽上的一個獨立島嶼,由當地信托公司,也就是彙港銀行全資子公司持股一家BVI(英屬維爾京群島)空殼公司,再由那家空殼公司控股注冊在開曼群島的皮包公司,最後挂鈎香江一家據說是售賣古董、茶葉、字畫的皮包公司,公司股份分紅會順着這條脈絡流入信托中,而這筆信托的受益人,是你,盛小姐。”
盛嘉宜淡淡道:“宋先生,離開這裏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彙港銀行索賠他們出售客戶隐私。”
“那盛小姐可真是冤枉好人了,我倒不是通過他們發現端倪。”宋元說,“我一開始相信盛小姐單純到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那筆信托的複雜程度,不知道其中除了分紅還裝了一些別的東西,不過現在我不這麽想了。”
他按響桌上的鈴铛,向進來的服務生示意:“換一瓶滴金貴腐酒給盛小姐。”
侍從雷厲風行。
純金色液體注入玻璃杯中,接近于蜜水味道的甜膩瞬間炸開,花味果味交融,香氣四溢。
宋元一直想從盛嘉宜臉上找到些許端倪,可惜讓他失望的是,沒有。除了一開始提到蘇靜婉有短暫的失态外,剩下的時間她都平淡如水,原以為往湖面扔幾塊石子,足以蕩起漣漪,卻未曾想到那是深不可測的大海,巨石落下去就如掉入歸墟,毫無波瀾。
這世界上最讓人喪氣的事情就是一方絞盡腦汁,算計得剛剛好好,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而另一方如冰冷的玉雕一樣毫不在意,一副将生死看淡,名利抛之于腦後的樣子。
宋元有些興致缺缺。
“你知道。”他其實并不确定,“你早就知道那筆信托裏裝了天航集團2%的股權。”
天航集團是天元集團全資子公司,其實不算什麽重要的産業,還未上市,規模也不夠大,但多年來,這家公司的一小部分分紅都向一個被層層套牢的信托公司流入。
盛嘉宜笑了笑:“是啊,我早就知道。”
那長達617頁的信托合同對盛嘉宜而言沒有任何閱讀障礙,她畢竟畢業于香江大學商學院,這個開設不滿五年的學科僅僅招收了不到三十位學生,所有的教師均聘自麻省理工、加州理工、普林斯頓、斯坦福等高校。
她為什麽要當明星,是讓所有人都會費解的事情。
總之不是拍電影,盛嘉宜對藝術沒有太多追求,但她卻被所有人認為有這方面的天賦,或許那根本就不是天賦。
“你知道,你知道?你就不好奇?”宋元驚疑。
“我當然好奇。”盛嘉宜說,“換成誰看到自己手上的錢來自別人家裏,都不會無動于衷。”
“可是你沒有探究過。”
盛嘉宜長嘆一口氣:“我為什麽要探究?我一直在等你啊宋先生,我在等你什麽時候來找我。”
就像光吸引撲火的飛蛾,季風吹拂湧動的洋流,而潮水會拍打堤岸,終有一天沙石退去,将封存在過去的秘密重新送回她的手裏。
“真高興以這樣的方式見到你,宋先生。”盛嘉宜注視着對面這個男人,他那不算太出色的五官緊緊擰做一起,似是難以接受眼前的失控。
“其實我也可以叫你一聲,哥哥,你說對吧?”她笑得時候真如輕風拂面,剎那間鮮花盛開。
“你算是什麽東西?”宋元冷冷道,“不過是我父親情婦跟鬼佬生下來的野種?”
盛嘉宜目光如霜:“野種?像你兒子一樣嗎?”
宋元勃然大怒。
盛嘉宜的每一句話都在挑戰他的底線。
當年那個名叫盛婉的女荷官只差一步就能登堂入室,父親宋權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贈予她一小部分股份,十多年前港澳商業法規條例都沒有完善,股份贈予繞開了法律約束,這筆錢就這樣詭異的被那個女人帶走,放進了信托裏,再通過英屬維京群島的特殊通道避開此後多年的追查。
和錢相比,那個女人走之前還帶走了更加重要的東西——把柄。
一個足以讓整個家族傾倒的把柄。
“我不跟你再繞圈子,盛小姐。”宋元起身,俯身貼近盛嘉宜,氣息順着她頸部動脈往下:“都說盛婉死了,我不信,可惜我盯了你兩年,都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不過沒關系,如果你在我的手裏,我不信她坐得住,她把所有的錢留給你,應當很愛你吧。”
他伸手,想去碰盛嘉宜的臉。
羊脂般的皮膚閃爍着晶瑩的光澤,叫他有一霎那的意亂情迷。
他本不喜歡太過溫順的女人,盛嘉宜總是安靜宛如一尊木偶,雖然美麗,卻太過清冷。他喜歡那個越南女人,她身上有勃勃生機,難以馴服的野性,就像西貢上空灼灼滾燙的烈日和永恒洶湧的湄公河水,熱烈狂放,能輕易激發男人的的血性。
但他現在有些改了主意。
盛嘉宜微微一側,避開他暧昧的動作,仰頭看着他,那雙眼睛如琥珀一樣蕩漾着瑰麗的色彩:“宋先生,你知道這兩年你犯的最大的錯是什麽嗎?”
“什麽?”宋元一愣。
“你覺得只要調查清楚真相,确定了我的身份,我就會對你無所不從。”盛嘉宜輕聲說,“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僅憑你的個人之詞我就要認下你對我的污蔑?”
她挑眉,語氣傲慢:“你的證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