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
明明明月是前身(1)
月落星沉,正是拂曉之際,天邊泛起魚肚白,青山環抱的村落中陸續響起幾聲清脆的雞鳴,拴在院子裏的大黃狗被叫醒,從狗窩裏鑽出來,也對着柴門外叫了幾聲。
雞鳴狗吠之聲此起彼伏,小小的村落逐漸蘇醒,微涼的曉風拂過村道,将袅袅炊煙吹入晨霧,趕早農獵的人們錯身而過,點頭互問晨安。
眼下正值谷雨之際,青山當戶,院中的枇杷樹開始落葉,數只鳥雀站在枝頭,輕靈有序的啼鳴穿過木門,躍至枕上,終于叫醒了睡夢中的李藏璧。
她睜開眼睛,盯着熟悉床頂有些發愣。
昨晚睡得不好,前半夜不論,後半夜一直在做夢,又是舊年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高屋大殿,血流滿階,掙紮了半宿才聽見屋外相和的鳴吠,一睜眼,好在是天光大亮。
昨夜疏簾[1]未卷,半窗紅日映入屋內,被拉緊的床帳遮住了大半,勉強透過粗布的孔洞照亮了床內的景象——鋪被軟枕一應俱全,但其中一個枕頭卻無人使用,只盛了半枕青絲。
一張金相玉質的面龐沁着潮粉,色如窗外春曉,現下正安靜地偎在李藏璧頸側,分了她小半個枕頭。
昨夜夫妻溫存,如今軟被之下的姿态仍舊親密,他的小臂搭在她肩頭,腰間相貼,二人的小腿還疊在一起,動了動手,掌心下是一截細窄溫軟的腰肢,觸手香潤玉溫,讓人忍不住想要繼續輕撫下去。
但她卻放開了懷中的人,從被下擡起指尖揉了揉發疼的額角。
溫暖緊密的懷抱被撕開了一條縫隙,元玉也很快醒了過來,見李藏璧臉色不太好,開口問道:“怎麽了?又做噩夢了麽?”
他聲音有些沙啞,溫熱的呼吸灑在她耳畔,透着親密無間的夫妻溫情,但李藏璧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麽,拂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坐起身開始穿衣服。
元玉徹底醒過來,抿了抿唇,收回手,等她快穿戴整齊的時候才撐着自己坐起了身,軟被滑倒腰際,露出滿身的指印吻痕。
他膚白,顯得那些亂七八糟的紅痕格外引人注目,李藏璧一扭頭便看見了,自然也不可能視而不見,眉頭蹙了蹙,眼神也軟了點,總算記得過來親他一下,說:“等一等,我去取藥。”
他溫和地嗯了一聲,抱着被子在床上等她。
她蹬上木屐,擡步走向床邊的櫃子,可打開櫃門後卻沒在熟悉的地方看見藥罐。
“櫃子裏沒有,放哪了?”
元玉想了想,道:“好像前日裏用了放在浴桶邊上了。”
李藏璧關上櫃門,又擡步往裏間走去。
撩開疏簾,白色的藥罐果然放在浴桶邊的矮架上。
她拿起來走出去,元玉正背對着她跪坐在床沿,擡手将垂落的床帳勾到兩邊,被子已經滑倒了腰後,随着他的動作搖搖欲墜,露出腰側兩個清晰的掌印。
昨日……有這麽用力嗎?
那帳鈎有些高,他幾下勾不上去,只得擡腰直起身來,這下被子徹底滑落,露出他經歷了半夜春情的身體。
李藏璧眼神一頓,握着藥罐的指尖下意識地緊了緊,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晚的情事,一時間站在了原地。
然而元玉勾好床帳就坐回了床裏,甚至還扯着被子往上拉了拉,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站那做什麽?”
“沒。”她囫囵過去,壓下了心中的旖念,擡步走到床邊。
瓷罐被打開,擱在床尾的木凳上,李藏璧先拿開了裏面用來上藥的扁木條,用指尖蘸了一點,對元玉道:“趴着。”
他應了一聲,順從地翻了個身,伸手把被子往旁邊扯,露出兩條白生生的長腿。
藥膏有些涼,随着她的指尖抹進身體,元玉忍不住哼了兩聲,抓着被子的手指骨泛白,雙腿也下意識地并攏。
李藏璧捏了捏他的繃緊的小腿,聲音還算溫和,道:“放松,打開點。”
聽見她的話,元玉輕輕嗯了一聲,勉力讓自己放松下來,腿一張,又顯出內側幾道暧昧的紅痕。
好在她很快弄好,拿過床邊的布巾擦了擦手,這才拿起藥罐裏的扁木條給他塗其他地方。
她從腰後開始,慢慢抹到肩上,動作又快又輕柔,沒一會兒就收手将木條扔回藥罐中,說:“好了。”
随着話音落下,她也起身向門口走去,拿起架子上的木盆和楊枝[2]便出門洗漱去了。
這意思就是身前看得見的地方讓他自己來。
房門阖上,元玉收回目光,心裏有些難受,等了兩息才坐起來,拿起她留在床邊的藥罐開始給自己身前看得見的地方上藥。
身上的痕跡其實不重,但她不心疼,就感覺有些重了。
昨夜夫妻二人難得溫存了一番,他表現的那麽好,令她愛不釋手地抱着自己親了又親,原本今日正是恩愛的時候,可誰料她又做了夢……
……算了,好歹沒忘了親他。
乳白的藥膏一點點覆住身上的紅痕,清潤的涼意很快舒緩了紅腫和刺痛。
這藥是李藏璧買的,藥效很好,抹開之後很快就能幹透,他起身穿衣,又将藥罐仔細蓋好,将其放回床邊的櫃子裏。
等他出來的時候,李藏璧已經洗漱完了,正蹲在院牆邊上喂元宵,手上拿的是一塊前日裏才買回來的肉。
雖說慶雲村不算窮,但任誰也不會拿剛買回來的肉喂狗,可李藏璧卻三天兩頭這麽幹。
元玉收回目光,只當作沒看見。
元宵加了餐,高興地繞着李藏璧的腿轉圈,她看着腳邊搖着尾巴的大黃狗,終于露了個笑臉,擡手拍拍它的腦袋,說:“乖乖。”
元玉垂眸,俯下身去洗漱,水聲嘩嘩,心裏那點難受又浮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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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朝食是甜粥和蒸餅,還有兩三碗小食,元玉廚藝好,什麽東西叫他做出來都好吃,李藏璧吃了點甜的,心情也好點了,動作仔細地擦了擦嘴,說:“給我包兩塊餅吧,中午也不用來給我送飯了。”
他昨日休沐,今日卻是要去學堂上課的,午休總共也就一個半時辰,匆匆忙忙的沒必要。
元玉手中的筷子頓了頓,說:“前幾日腌了條魚,再不做就鹹了。”
李藏璧道:“那留到晚上做。”
元玉道:“今日要查課業,晚上怕是要晚點回來。”
李藏璧想了想他做的魚,道:“那你還是中午做吧,若是太忙也不用送,我自己回來吃就行。”
元玉應了一聲,還是仔細包了兩塊餅給她,說:“要是餓了就先吃一口,我早些來。”
李藏璧伸手接過,放進懷裏,說:“走了。”
今日怎麽這麽急。
元玉一下子沒了食欲,放下碗筷,也站起來走到門邊,看着她拎起院牆邊的鋤頭,又踢了踢擋在門口的元宵,打開院門走了出去。
她個子高,還能高過院牆半個頭,元玉看着她順着牆一路走過去,直至徹底消失不見,才又收回目光坐到桌邊,匆匆喝完了剩下的小半碗粥。
辰時三刻,他收拾好了屋子,拿起櫃子上的幾本書走出房門。
晨起時李藏璧解了元宵的拴繩,它吃了飯就滿院子亂竄,現下卻蹲在門口,跟故意擋道似的,元玉踹了它一腳,它立刻站起身,對着他兇神惡煞地吠了幾聲,感覺下一息就要張開嘴咬他。
這狗是李藏璧撿回來的,只和她親,人前人後兩張面孔。
元玉絲毫不懼,輕飄飄地看了它一眼,道:“咬了明日便讓我妻君把你扔出去。”
雖然是條狗,也跟聽得懂人話似的,叫了兩聲就不叫了,瞪了他一眼,又跑回牆根窩着去了。
元玉關好門,拿着書一路向學堂走去。
……
學堂坐落在村口處,離家不算遠也不算近,走路約要一刻鐘,一路上遇到幾個學子家中的長輩,都笑着和他打招呼,道:“元先生晨好。”
他微笑着一個個應了,走進學堂大門,一群小蘿蔔頭還在院子裏玩鬧,文課先生趙闡音被他們圍在中間,在一個個給他們分糖吃。
“元先生晨好啊!”見到元玉進來,他分神和他打了個招呼,下一息又匆匆地被幾只小手拽到一旁,只得繼續低頭和他們說話。
“晨好。”元玉應了一聲,越過他們往中堂走去。
村裏的學堂一天四堂課,分別是算學、史學、文課和書法,課與課之間休半個時辰,上完課後元玉還得查閱一下前一日學子們交上來的功課,指出錯漏一一糾正。
今日的算學是早上第一堂,要教得幾本書他已滾瓜爛熟,沒什麽好再看的,只翻到帶有折角的書頁确認了一下講到哪了,便一邊講課一邊演算起來。
他容貌好,為人又溫和,學子們都很喜歡他,以至于公認最難學的算學反而是他們幾門課業中學得最好的,惹得趙闡音日日拿着那些令人頭疼的文書課業對他長籲短嘆。
這日照常下了課,他拿着書回到堂邊的小屋內批閱學子們昨日交上來的功課,毛筆蘸了朱紅,一眼便能将錯漏處圈出來。
翠葉藏莺,朱簾隔燕,小窗兀坐看春景,孩童們朗朗的念書聲從隔壁傳來,整整齊齊,仍顯稚嫩。
……
巳時末,文課也課休了,孩童們呼啦啦地跑出中堂,或是回家或是去飯堂,趙闡音拿着書走到小屋門口,探過來半個身子:“吃飯去?”
元玉搖了搖頭,收拾好案上的書卷,說:“今日回家。”
趙闡音道:“好罷,又要去田上嗎?”
他應了一聲,沒再與他多聊,步履匆匆地向屋外走去。
教書法的宋庭之是上個月剛來的,原本的學究年紀大了,被女兒接到了鎮上,便向學堂的令使引薦了自己的學生,她近日才剛剛與衆人熟悉起來,見元玉每日午間匆匆來去,今日才敢問:“元先生家住得近麽,怎麽每日中午都來去?”
趙闡音已然習慣了,揮了揮手道:“他趕着回去給他妻君做飯呢。”
宋庭之訝然,道:“元先生成親了?”
趙闡音道:“成親都三四年了吧,他妻君性子冷僻,不常在人前露面的,你沒見過也正常。”
二人正說着話,教史學的武凝也從另一個屋子裏走了出來,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說:“我先回了。”
二人應了一聲,宋庭之見她也這般匆匆,便問:“武先生也成親了?”
趙闡音搖頭,說:“她沒有,不過家離得近,也是有飯吃的,不像我們。”
宋庭之笑了笑,和他結伴向飯堂走去。
……
中午依言做了魚,把肚上最嫩的肉剔下來,滿滿裝了一碗,又做了一道豆腐湯,小心地用蓋子蓋好,裹上厚布裝進食籃,提着向田地裏走去。
中乾崇歷皇帝登基時下诏均田,只要年及十五歲以上的女男都能分到三十畝地,其中還有十畝是永業田[3],可以一直世襲,不過元玉在官府上的籍策一直寫得是文,無法事田,那十畝永業田便只能交還給官府。
李藏璧策了慶雲村的農戶後,自然也分到了三十畝地,但有些地分到了周邊的山上,每日來回路太遠,她直接就沒管了,只專心深耕離家近的這十幾畝,她種什麽都元玉沒管過,随她高興,反正自己的月錢也夠兩個人生活。
繞過眼前那顆古樹,就到了他們家的田地裏了,元玉提着食籃往前走,凝目追尋李藏璧的身影,發現她正坐在田埂上,身邊還有一個身影。
又是他。
元玉認出對方的身份,皺了皺眉頭,加快腳步走上前去,開口喚道:“阿渺,吃飯了。”
他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交談,李藏璧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說:“不是讓你不用來了嗎?”
元玉蹲下來,也想踩到田埂上,說:“今日不忙。”
李藏璧阻止了他的動作,說:“別下來了,小心弄髒了衣服,直接給我吧。”
她都伸出了手,元玉只能把食籃遞給她,又聽到她說:“你吃了嗎?先回去吃吧。”
元玉點點頭,說:“吃了,我等你吧,正好把食籃提回去。”
李藏璧說:“不用,我晚上自己拿回去就好,你先回吧。”
一句兩句都是叫他回去,他握住垂在身側的手,像是才看到她身邊的青年似的,道:“泉明也在,午飯可吃了?”
鄭泉明對着他笑了笑,說:“還沒呢,剛和阿渺姐聊了幾句,沒想到就過了飯點了,我等會兒回去對付一口就成。”
元玉道:“幹了一上午活可別餓着肚子,快些回去吧。”
鄭泉明嗯了一聲,和李藏璧揮了揮手,說:“那阿渺姐我先回去啦,我娘應該也在等我了。”
李藏璧擡了擡嘴角,說:“去吧。”
元玉看着她的笑臉,心口發澀。
——她對元宵笑,對鄭泉明也笑,為什麽就是不對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