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
明明明月是前身(2)
鄭泉明順着田埂逐漸走遠,繞過古樹就不見了蹤影,元玉收回目光,還是踩着壟間粗簡的土階下到了田間。
前日裏來的時候,眼前十來畝田還有一些雜草沒有處理完,今日都已經幹幹淨淨了,只是土還沒翻,想來下午就要犁田。
元玉見李藏璧正夾着一塊魚肉入口,蹲下身問:“下午要犁地嗎?”
李藏璧點了點頭,把口中的魚肉咽下去才開口說話,道:“找鄭泉明借了一頭水牛,十來畝地三四天也就弄完了。”
李藏璧剛來慶雲村的時候,可謂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策了農戶之後天天就蹲在自己家的田裏看別人種,大約看了幾個月後才開始自己上手,她不敢嘗試太多,只種了一畝地,但一年下來依舊無收。
那時候李藏璧周圍的田地是元玉的父親鐘自橫在種,也是和今年一樣種的稻子,一年多來每日都能看見她風雨無阻的身影,李藏璧看他種地的時候他也不攔,但二人從沒主動說過話。
李藏璧照貓畫虎,囫囵種了一年,但快到秋日的時候便知自己沒種出個什麽東西來,秋收的那段時間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田埂上看着被自己種的亂七八糟的地,不知道接下去從何處下手。
直到有一日,鐘自橫幹完了自己家地裏的活,經過她田邊的時候仔細看了一眼,直接便毫不客氣地大笑出聲,李藏璧這輩子何曾有過這般被當面嘲笑的時候,一時間有些窘迫,擡頭瞥了他一眼,說:“有那麽好笑嗎?”
鐘自橫道:“可不好笑,你看我種地看一年了,每天還拿着筆墨在那寫寫畫畫,結果種出個啥來?”
他伸手随意扯了一把稀稀拉拉的稻穗,搓開一看,裏面連稻谷都沒有,于是便不遺餘力地嘲笑道:“你看看,連谷都沒有,你這一畝田收回去,怕是都裝不滿半個碗,更遑論米缸了……”
李藏璧想着自己好歹看別人種了一年田,對方也沒攔過自己,也不欲與他起争執,只扭過頭去沒理他,但眉眼間卻能看出幾分沮喪,鐘自橫見她不理會,笑了幾句也沒趣了,把那些空谷灑在地上,蹲在李藏璧身邊說:“你看了我一年,我也看了你一年,想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種成這樣嗎?”
聽到這話,李藏璧探究地看了他兩眼,似乎在确認他是否真的想告訴自己。
不多時,她站起來爬上田埂,認認真真地朝鐘自橫行了個晚輩禮,道:“願聞其詳。”
這禮倒是把鐘自橫吓了一跳,他擺擺手,臉色古怪的說:“跟個讀書人似的,怎麽不去讀書,偏偏來種田了?”
李藏璧道:“家中……有些變故,讀不了書了。”
鐘自橫的神色裏多了一份同情,問道:“那現下就剩你一個人了?”她每日獨來獨往,住的屋子也頗為破落。
李藏璧道:“……還有一胞兄,但失散多時,還在尋找。”
這身世,确實是有些可憐了,書也讀不了,還要從頭學種田,這也不是一兩日就能學會的啊。
鐘自橫看了看那田,又看看她,心生憐憫,道:“今日還有飯吃嗎,不若去我家吃?我兒子雖然和你一樣種田不行,但做飯還是有一手的。”
李藏璧笑了笑,婉拒道:“飯還有的吃,且今日還得趕着回去修屋頂,還差一點,怕明日下起雨了。”
啧啧,屋頂還破着,太可憐了。
鐘自橫眼裏的同情愈發明顯,道:“那你今日先回吧,明日還來田上,我好好給你說說。”
李藏璧露出一個淺笑,又低頭行了個禮,道:“多謝。”
有鐘自橫這個老手教她,她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到了第二年又開始日日跟着鐘自橫下地,有不懂的地方也會虛心求教,慢慢的便上了手。
她聰明,學東西也快,到如今田間地頭的事情已然了如指掌,甚至還會木工,當年她剛學會用犁後深覺耕種辛苦,還一直想着如何将其改造的省力一些。
只不過等她新犁制出來的時候鐘自橫已經撒手人寰了。
……
聽見李藏璧的話,元玉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道:“往年不都是在村裏賃的麽?況且鄭泉明自己不用嗎?”
李藏璧道:“三四天耽誤不了什麽,且他家是水牛,比村裏那賃的黃牛快多了。”
農戶耕地大多使用黃牛和水牛兩種,水牛的力氣比黃牛大一倍,但是養護卻要麻煩許多,冬天既要有土屋防寒,夏天又要有池塘浸浴,且牛在春耕的時候容易出汗,不能淋雨,一下雨就要牽進屋裏,等過了谷雨才能不怕風吹雨淋[1],這一番下來,即便李藏璧能買得起一頭牛,也不想費這等精力,故而每年都是到村裏去賃。
元玉見她已經做好了決定,也沒再說什麽,沉默了半息才道:“那咱們得将賃用的銀錢給人家,畢竟是外人,不好欠什麽的。”
李藏璧挾了一筷魚,道:“這是自然。”
她的語氣是這般理所當然,顯然也是認同自己的想法的,元玉心中那點不快頃刻散去,又聽見她說:“今年犁了将田埂加寬些,買些魚苗放進去。”
她能想到這個,一方面是想試試稻花魚能不能養起來,另一方面肯定也是覺得今日做的魚好吃了。
元玉抿唇笑了笑,溫聲道:“好,那找天休沐,我和你一起去鎮上,順便買些要用的東西。”
“嗯,”李藏璧答應了,又問了一句:“身上還痛嗎?”
這原本只是一句随口說出的關切之語,他說痛或者不痛李藏璧都能接上話,但元玉卻并沒有正面回答,只搖了搖頭,說:“沒事。”
那就是還痛,但既不願她擔憂,也要她有點心疼。
李藏璧自然也聽出來了其中的彎繞,揚唇笑了一下,主動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元玉神色未變,垂手握住,順着她往前牽的力道蹲下來,親密地偎到她了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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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藏璧吃完飯,元玉也拎着食籃離開了田間,到家後匆匆吃了些便又去往了學堂。
下午照舊還是查看學子們的功課,趙闡音無聊,來他的屋中與他一起查看,二人分坐一案,堆了滿桌的書卷。
然而不過半個時辰,趙闡音就忍不住了,問:“你心情很好?”
元玉擡頭看了他一眼,問:“怎麽這麽問?”
趙闡音道:“你莫名其妙笑好幾次了,誰的課業寫得這般好笑?”
元玉沒有回答,甚至連神色都沒有任何波動,手下照舊不停,道:“你老是看我做什麽?”
趙闡音道:“因為很詭異啊!”
元玉道:“我又沒發出聲音,你若是不是心不在焉,怎知我在笑?”
趙闡音啞口無言,憤而道:“若你來看他們的文課功課,也做不到這般心無旁骛!”
元玉道:“那沒辦法了,誰讓你算學不行呢。”
趙闡音屢試不中,就是敗在了算學一課上,不過他自己不在意,家中對他在書院教書這個活計也頗為滿意,這兩年他漸漸歇了考官的心思,專心教起書來。
他平日裏也總拿算學開自己玩笑,聽了元玉的話也沒生氣,經由這句話提醒反而想起一樁陳年舊事來,有些遲疑地接了一句:“你算學行,那你……過兩年還考嗎?”
元玉可不止算學行,他是樣樣都行,本來多年前就應該授官,只可惜……
聽到這話,元玉迅速擡眸,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說:“不是說了不要再提此事。”
趙闡音閉上嘴,但過了幾息又有些不服氣地說:“若不是那個——”
“你還說,”元玉擱了筆,平日裏溫和的聲音都冷了,道:“你先前怎麽答應我的?”
這回趙闡音徹底消了音,低下頭去看桌上的書卷。
元玉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可惜,但還是道:“先前的事能那般了結已經很好了,現下的日子我也很滿意,若是再有先前的情況……我已經失去了雙親,難道你還要讓我失去阿渺嗎?”
趙闡音自知自己戳到了他的傷心處,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元玉沒有怪他,只道:“若是讓有心人聽見你知曉此事,對你也不好,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因為我出事。”
趙闡音耷拉着腦袋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再說。”
他本以為今日元玉心情好,又剛好提到了什麽算不算學的事,還能再問一句,沒想到……
以元玉之才,實不止在村中當個教書先生。
不過還是算了,他好不容易從前事中掙脫了出來,還和喜歡的人成了親,今日這般心情好大約也是因為李渺,他确實不該突然提這事,壞了他的好心情。
想到這,他恨不能回到話說出口之前的時候狠狠将其咽下去,小心地觑了一眼元玉的神色,道:“你和李渺最近怎麽樣?”
這話題雖然轉的生硬,但好在有效,元玉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好看了點,又拿起筆道:“還可以。”
那就是很好了,他緩了口氣,又沒心沒肺地笑起來,道:“說起來你們也真是恩愛,好不容易休沐一天也一刻也分不開,昨日晨起我經過田間還看見你們湊在一處說話,我怕打擾你們便沒叫你……”見元玉神色不對,他的聲音也慢慢小了下去,問:“……怎麽了?”
元玉道:“我昨日晨起根本沒去田間。”
昨日他休沐,晨起一直在家中收拾屋子,到了中午才給李藏璧送了個飯。
“啊?”趙闡音咽了咽口水,遲疑道:“……那許是我看錯了吧。”
元玉冷眼睨他,道:“你連我都認不出來?”
趙闡音冤枉,道:“我趕着回家,離得遠我也沒仔細看啊,只有李渺正對着我,我便下意識地以為那個背着與她說話的是你了……哦不對,那個人好像比你壯一些,倒有些像鄭家小哥,他家的田不就在你家邊上嗎……我不說了。”
他自以為猜對了,可元玉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好一會才沉聲音問:“他們離得多近?”
趙闡音想了想,本想囫囵過去,道:“也沒多近……”但見元玉不錯眼地盯着他,只得改口道:“好罷挺近的。”
聽到這幾個字,元玉握筆的手一下子收緊了,問道:“挺近是多近?”
“可能……差不多這般?”趙闡音挪了挪身子,與他并肩而坐,二人之間隔了半臂左右的距離。
他離得那麽遠,哪能看清到底隔了多遠,況且他以為那是元玉,只匆匆看了一眼便過去了。
見未觸及,元玉勉強松了神色,但心中還是有些發堵——李藏璧近日不知為何,确實和鄭泉明走得近了些,那鄭泉明也頗為嚣張,今日見他來,還站在李藏璧身邊未曾退開半分。
他越想越難受,看向趙闡音,問:“你覺得那個鄭泉明長得如何?”
趙闡音道:“挺不錯的啊,濃眉大眼的,聽說才十九,武考沒過才回村裏來的。”
元玉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咬牙切齒道:“我問容貌,你提什麽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