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枝先破玉溪春(3)
一枝先破玉溪春(3)
巳時差一刻,住在學堂的趙闡音循約而至,敲響了元玉家的院門。
院中,李藏璧正舉着斧子劈木頭,不大不小的敲門聲響起,她舉起的動作一時空落下來,單手拎着斧子去開門。
見是趙闡音,她揚唇打了個招呼,又擡手指了指廚房,說:“元玉還在廚房。”
趙闡音點點頭,見她手中拿着斧子,便示意她忙自己的,笑道:“我自己等一會兒就行。”
李藏璧應了一聲,擡步回到砍柴的木樁邊,随意挽了挽袖子又開始幹活,但趙闡音卻一時沒挪步,仍舊站在門邊看着她劈柴——擡臂、揮斧、劈下,所有動作幹脆利落,斧刃也精準的落在那木頭的中間,分毫不差。
細算起來,他和李渺也認識很多年了,那時他又一次文考失利,回到村中,準備找個活計,元玉和他雖然不是同村,但因為在鶴玄山書院同窗多年,又都出自青州,故而一向交好,詢問了他的意見後便向慶雲村書院的令使舉薦了他,通過了令使的考校後,他就留在了慶雲村教書,平日裏都住在書院的學舍中,一個月左右才會回一次隔壁村的家。
如此一個月後的某日休沐,他去往元玉家中蹭飯,第一次見到了同在他家做客的李渺。
那時候李渺還不足二十,但容貌出衆,即便只穿了件灰撲撲的粗布衣坐在桌邊和鐘自橫說話,周身的氣質也猶如沉璧,難掩光華。
準備和鐘、元二人打招呼的動作一下子僵在原地,人也愣住了,直到鐘自橫發現他來了,開口喚了一句他的名字才反應過來,臉頓時漲得通紅,走過去的時候連手腳都未聽使喚。
鐘自橫只以為他是見到陌生女子害羞,揶揄地笑了笑便給二人介紹,說他是元玉舊年的同窗,現在一同在書院教書,李渺了然,站起來向他行了個同輩禮,說:“在下李渺。”
那只是個極為普通的禮節,放在書院中、官場上随處可見,可偏偏被她做出來是那般金铮玉潤、儀态萬方。
他手忙腳亂地回了個禮,說出自己的名字後又馬上低着頭坐下來,腦子裏唯一的想法竟然是今日怎麽沒換件衣服再過來。
那頓飯吃得簡直是食不知味,李渺和鐘自橫一直在說着田間地頭的事情,他和元玉不懂,自然也說不上幾句話,但元玉神态自若,偶爾還會把她多夾了幾次的菜往她面前推一推。
那天飯畢,他本想以作別的緣由再尋李渺說句話,可剛準備出去,卻透過半掩的門窗看見站在院落一角的二人。
二人相對而立,李渺背對着他,他這個距離自然聽不清二人在說什麽,只能看見元玉慢慢紅起來的臉——他專注地望着對方,眼裏流露出的是他從未見過的溫軟。
不知道李渺說了什麽,過了一會兒,元玉就微微點了點頭。
他直覺要發生什麽,也知道自己現在應該避讓,可腳下的步子卻怎麽也挪動不了,锢着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
見元玉點頭,李渺就擡起一只手将他垂在額前的一縷碎發撩到耳後,然後伸手輕輕托住他的側臉,仰頭在他唇角印下了一吻。
元玉的面皮幾乎紅到透骨,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下子就收緊了,瓷白纖細的指尖攥着灰色的布衣,指骨用力到泛白。
下一息,他又緩緩洩了力道,閉着眼睛任由李渺吻在他的下唇上。
兩人并未親昵多久,只啄吻了一會兒,李渺就放開了他——看元玉不舍的神情,應該是準備離開了。
可往外走了幾步,二人拉着的手卻始終沒有松開,李渺又回頭說了句什麽,元玉這才露出一個溫軟的笑容,點點頭,松開了她的手。
但即便李渺走了,元玉依舊沒有挪步,還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遠遠傳來一道院門開阖的聲音,他才收回目光,低頭用指背蹭了蹭自己的嘴唇,露出一個幸福的笑容。
從他十四歲認識元玉開始,他對誰好像都是柔軟的、溫和的,但接觸的久了,他似乎也能感覺到他內心的冰冷和支離。
猶記得在鶴玄山的時候,父母總是來書院看他,怕他冷了餓了,大部分的時候元玉也同他在一起,但他很懂分寸,除非趙闡音主動喚他,不然都只站在不遠處不會主動打擾,每每與父母說完話的時候他回過頭去看他,都能看到他眼底的羨慕和疑惑。
那時候的他,就好像現在的自己。
那夜他只和元玉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離開了,甚至不敢對上元玉的眼睛,像是身後有什麽追着,簡直是落荒而逃。
不論如何,他都不會主動打擾元玉的幸福,就像元玉不曾主動打擾他一樣。
……
“阿渺,菜都做好放在鍋裏了,要是冷了你再熱一下,記得火不要燒得太旺。”
聽到元玉的聲音,趙闡音趕忙收回目光,眼神慌亂的垂下來,但馬上又故作鎮定地擡眼和他打了個招呼。
元玉邊說着話邊從廚房裏走出來,将洗淨的手在襜襕[1]上拍了拍,這才看見院子的趙闡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說:“早一刻便來?有這麽急嗎?”
趙闡音說:“我沒什麽事,想着早點去早點回來。”
“那你怎麽不在學堂等我,還要過來一趟。”學堂坐落在村口,出村也是順路。
聞言,趙闡音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正絞盡腦汁想着怎麽回答,元玉就又接了一句:“馬上就好了。”說着,他就将襜襕挂在院中的晾衣繩上,又從上面拿下一塊素帕,向李藏璧走去。
——他沒細想,顯然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趙闡音松了口氣,手心竟沁出了一層細汗。
見李藏璧停手丢了斧子,元玉也适時走上去給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床邊我備了幹淨的衣裳,等會兒記得換一件。”現下還是初春,濕了汗吹風也易感風寒。
李藏璧應好,接過素帕自己快速擦了擦,又拂開他的手,說:“好了,早去早回。”言罷,她就将帕子往自己腰間一塞,越過他俯身去搬那些砍好的木頭。
元玉浮在半空中的手僵了僵,收回來垂在身側,還是溫聲應道:“好。”
……
慶雲村離鎮上不遠不近,去的時候約要坐小半個時辰的牛車,回來的時候可以坐鎮上的馬車,一刻鐘不到便能到。
今日去鎮上的人不多,元玉也不喜歡挨擠,便直接出錢包了一輛,這樣就不用等客,直接可以走。
牛車的車轎不大,蓋了一個簡單的頂篷,元、趙二人上了車,對面坐好,趙闡音拍了拍車壁,車輪便轱辘轱辘地轉起來,在村道上留下長長的車轍。
趙闡音藏不住事,看着元玉心情不佳,試探性地問:“你和李渺……吵架了?”
元玉眼神仍舊落在車輪下不斷生出的轍印上,道:“自然沒有。”
趙闡音道:“那我看你們之間的氛圍怎麽怪怪的。”
說到這個,元玉也有點難受,但他不喜歡對別人說自己和李藏璧的事情,依舊垂眸搖了搖頭,沒有接話。
趙闡音看着他有些哀傷的神情,心裏也不太好受——他敏感,心思重,一點小事就喜歡胡思亂想,但他知道他并不是自己想要這樣的。
元玉幼年母親不慈,從三歲起就開始讓他讀書,一直到十六歲文考落榜,母親想要為他讨一個公道,卻始終求告無門,悲憤之下投缳自盡,二十三歲時,父親又沉疴難起,憂思過度,撒手人寰,他幾年內失去雙親,這時候又遇上了李藏璧,自然珍而重之,生怕行差踏錯一步她也會離自己而去。
想了想,趙闡音還是出言安慰道:“你們既已經是夫妻了,又何必為了些小事自苦呢?”
見元玉不說話,趙闡音又道:“你就是把她看得太緊了,你看你平日裏洗衣做飯,除了學堂裏的事便是天天圍着她轉,她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你叮囑汗濕換衣,總是會煩的吧。”
此話一出,元玉終于有了反應,擡眸看向他,眉頭緊蹙:“那怎麽辦。”
趙闡音道:“或許你可以先将她先放一放,自己也找點事做,也讓她有點自己的時間,不是都說小別勝新婚嘛,你這成親三四年都沒別過,怎麽過都淡了。”
聽到這個主意,元玉心下第一時間便生出了抗拒,很艱難地思考了片刻,最終還是洩氣道:“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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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二人走後沒多久,李藏璧家中的院門又再次被敲響。
她知道是誰,拿着鋸子去開門,又擡步往元宵的狗窩邊上走去,丢下一句:“關門。”
裴星濯關好門,也拿了個小木凳坐在她身邊,徑直開口道:“薛府令傳來消息,說在還州找到了帝卿殿下的蹤跡。”
李藏璧鋸木頭的手一頓,問:“如何?”
裴星濯看出她眼裏的期待,有些不忍,但還是道:“只是發現了蹤跡,是一個書坊流出來的丹青,不論是字還是畫都很像帝卿殿下的手筆,我們的人沿着線索去找,但找到書坊的時候那掌櫃卻說此人已經走了。”
李藏璧問:“走去哪了,有說嗎?”
裴星濯說:“沒有,只說家中有急事,連忙請辭了,掌櫃的還說他見此人畫工好,還多包了些銀子,希望他處理好家中的事再來呢。”
李藏璧問:“畫呢?帶來了嗎?”
裴星濯點點頭,從懷中拿出一小塊紙片,像是從什麽地方裁下來的,紙片上是半朵怒放的牡丹,還有一列落款。
牡丹蝴蝶圖時庚子冬月孟生作于還州徑元道。
李藏璧伸手摸了摸那孟生二字,沉聲道:“是阿兄。”
裴星濯道:“您确定嗎?雖說用了孟姓,但我們比對了帝卿殿下舊年的書信,還是覺得有些出入。”
李藏璧點點頭,說:“阿兄左手也善書,我幼年犯錯被父親罰抄,他總是幫我代筆。”
說到這,她眼裏也透出一絲悵惘,一把将那紙片還給了裴星濯,用力壓下心中溢出的酸澀。
裴星濯忙接過,将其小心地放在懷中,又道:“若真的是帝卿殿下……那掌櫃的還說,帝卿殿下已經成親了……還……”
聽到這個消息,李藏璧倒不覺得意外,當年想要在徐闕之的手中安然的活下去,僞裝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中乾只要是個良民,必然要策籍、要交稅、要服役,若是沒有個正經身份,沒有左右作保,不消一月就被人抓出來了,哪裏還能活這麽久。
裴星濯接道:“還有孩子了。”
李藏璧眉頭一蹙,問:“孩子?已經生下來了?”
裴星濯搖搖頭,說:“臨近産期,所以那掌櫃的也很疑惑,按理說懷生大肚不好挪動,但帝卿殿下卻帶着妻君急匆匆的走了,所以我們猜想……不僅我們發現了那字畫,帝君的人也發現了。”
李藏璧問:“還有人去找那書坊的掌櫃嗎?”
裴星濯說:“暫時沒有,但我們不敢大張旗鼓的保護,反而引人注目,叫帝君的人知道我們尋到了殿下的蹤跡。”
李藏璧說:“你确定無人去找那掌櫃?若是阿兄急匆匆的走,必然是預料到危險了。”
裴星濯說:“威逼利誘都試過了,但那掌櫃的都說沒有,我們又不能抓走用刑,反曝露了自己。”
李藏璧沉默了半息,點點頭,有低下頭繼續鋸木頭,道:“是應該如此,時局紛亂,還是小心為上。”
她用力把鋸子推下去,鐵皮劃進木頭,一聲一聲,頗為刺耳。
過了許久,裴星濯才道:“陛下重病,整個朝堂都被帝君把持多年,徐氏當道,當年先帝君的舊臣留在乾京的已經沒多少了。”
李藏璧揮開木屑,說:“這不是正常的嗎,母親對徐闕之歉疚那麽深,他想要什麽不給?”
這話李藏璧敢說,裴星濯卻不能附和,只道:“陛下終究是惦念兩位殿下的。”
李藏璧沒理這句話,只道:“先找阿兄吧,若是有線索便立刻來報我。”
裴星濯應了,又道:“前些日子,陸校尉尋到青州,問薛府令是否有你的消息,但出于謹慎,我們還是沒有告訴她。”
提起陸驚春,李藏璧也輕嘆了口氣,說:“別告訴她,她這些年在朝堂上橫沖直撞的,本就不受待見,再沾染我的事就更艱難了,陸家年輕一輩就剩她一個了。”
裴星濯點點頭,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支吾了幾聲又閉上了嘴。
李藏璧道:“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裴星濯咬了咬牙,還是道:“殿下,薛府令讓我問您,若是有朝一日得以歸京,要不要帶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