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香瘢新褪紅絲腕(3)

香瘢新褪紅絲腕(3)

不論去不去田間,在村裏的日子好似都過得飛快,李藏璧這幾日一直都待在家中處理今年要種的稻谷,浸了幾日後慢慢催芽,等到露白後還需保溫,她尋了個往年裝米的草袋,将那些稻谷平鋪在廚房裏,又在上面蓋上稻草,順利的話如此等兩日就能出芽,屆時去田間撒播,等一個月就會有秧苗了。

等待的這段時間幾乎算是無所事事,但好在她也不是閑不住的人,多年的村中生活将她少年時的莽楞浮躁俱都磨平,現在就是天塌下來她或許也能處變不驚。

反正天也塌不下來。

……

元玉四日一休沐,平日裏上課都要早出晚歸,裴星濯便常常趁他不在的時候來找她,不過都只是代為傳達薛凝的話,說得大部分都是有關于朝中的局勢,偶爾會有一些阿兄的線索,可惜也沒什麽大的進展。

“你自己聽聽你今天說的和前天說的有區別嗎?”

李藏璧不愛聽前者,說來說去不過是四個字——徐氏當道,若非如此,她現在也不至于在這裏,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麽,也沒必要翻來覆去的重複強調。

裴星濯撓了撓腦袋,低聲說:“還是有區別的吧。”

“嗯,”李藏璧道:“更糟了。”

李藏璧父親沈漆身後兩大氏族,邕州薛氏以及乾河沈氏,在沈漆還是帝君的時候如日中天,尤其是沈氏,那時乾京朝堂之中遍地都是沈氏的門生,就連邕州的官場也曾傳出非薛沈不用的荒唐說法。

當年那些人拿父親當擋箭牌,捂下多少髒事爛事,現如今換了徐闕之掌權,倒是裝起忠直純臣來了。

李藏璧翻着手中的書,不以為然,道:“誰當權誰得利,也不知道先生這般看不慣是為什麽。”

薛凝也是邕州薛氏主家的一脈,按輩分來說李藏璧應該喚她一聲表姑姑,但由于她在她少年時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帝姬少師,是以她多喚她先生。

裴星濯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是……徐後當年畢竟曾對先帝君下手,現如今又一度打壓薛沈兩家,就連殿下您現在在這也是他的手筆……”

他話還沒說完,卻在李藏璧的注視下慢慢噤了聲。

她半靠在躺椅上,雙腿交疊,一只手搭着扶手,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書卷,明明是一個極為慵懶的姿勢,表情也幾乎沒變,仍舊是漫不經心的笑着,可就是這般看似輕飄飄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卻如重千鈞,常年處于上位者的威壓頓時鋪陳開來,讓他莫名感到一絲悚然。

氣氛就這般焦灼了好幾息,裴星濯頭皮發麻,連呼吸都停滞了,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說幾句話找補的時候,李藏璧驀然放下書,拍了拍膝蓋站起身來,道:“回去告訴老師,我的處境我比她更清楚,不用她來時時刻刻提醒我。”

薛凝太急了,她生怕她就此沉溺在村中閑适的生活和元玉的溫柔鄉中,恨不能明天就把她打包送回乾京坐上太子之位,好像這樣薛氏就能一朝回到當年如日中天的盛況似的。

可想要回去談何容易,現在薛沈式微,所有的勢力都無法越過徐闕之,左不過就三條路,其一,她自己曝露人前,将帝姬玉令交給官府,讓他們護送自己歸京,不過估計前腳剛出青州,後腳大概就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意外”,到時候能留個全屍都是徐闕之對她手下留情。

其二,乾京能有人給她把兵符偷出來,然後她就以青州為據舉兵造反,該殺的殺,該報仇的報仇,可現而今乾京幾乎沒有她的勢力,東紫府空置多年,想要拿到兵符還得先鬥過禁宮那群以一敵百的羽林衛,一言概之,就是派誰去都是找死。

其三,等別人找到她,現在想要找到她的勢力不少,但歸根結底也就三方,首先便是徐氏,想要殺了她和兄長扶持傀儡上位,執掌天權;再者便是陸驚春等人,除了關心她安危的幾個朋友外,也不乏朝中一些忠直于李氏的臣子,不過這些人的消息大多會被徐氏攔下,同時為了在前路未定的情況下保證安全,薛氏也不會讓他們的勢力進入青州;最後,自然是這天下之主,她的母親崇歷皇帝李庭蕪,雖然好幾年前薛凝就傳來消息說她重病,但李藏璧并不相信,以她母親的才智謀算,根本不可能會被區區一個徐闕之拿捏。

誰找到她是誰的本事,但她不會當任何人奪權的棋子。

她擡步往屋子裏走,背對着他繼續說:“星濯,你是東紫府的人,我不希望再提醒你第三遍了。”

木門開阖,李藏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裴星濯愣愣地收回視線,眼裏閃過慌張和後悔。

……是他太心急了嗎?

……可殿下金尊玉貴,難道真的要一輩子待在這裏嗎?

大半年前,他被薛府令尋到,以鄭泉明的身份送回殿下身邊,那時候距離他和殿下失散已經過去了六年,六年過去,殿下從少年長成了青年,長高了也曬黑了,以往只持劍握筆的掌心都是不知道怎麽磨出來的繭子,手背上還有幾道已經泛白的疤痕,看見他也沒什麽情緒,只端着茶杯看了一眼薛凝,笑着說多謝先生替我找到星濯。

他陪着殿下一起長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殿下曾經是個多麽怕痛愛鬧的人,所以也沒人能理解他時隔多年再次見到殿下那一瞬間的哀傷和悲恸。

————————————————

申時近末,李藏璧估摸着元玉要回來了,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經過桌子的時候又随口撿了塊糕點塞進嘴裏,這才去往廚房淘米洗菜。

家裏的事一般不需要她幫忙,即便元玉日日早出晚歸也能将這個家打理的幹淨整潔井井有條,連條插手的縫隙也沒給她留,她能做的最多也只有趁他沒回家的時候淘淘米洗洗菜。

然而今日卻有些意外,米飯都快蒸熟了,早該到家的元玉卻還沒回來。

雖然只比往日晚了一刻鐘,但這種情況确實是少有,上一回還是大半年前她去鎮上見薛凝的時候,那次原本答應了他要回家吃晚飯,誰料薛凝臨時起意,說要再帶她見一個人,其實也就是調換了身份的裴星濯,幾人約在了一個鬧市酒樓用飯,面對薛凝,她也不可能說出她要回家吃晚飯這種話,畢竟對方對元玉的态度始終不明朗,她也不可能給予對方自己很重視元玉的感覺,以免為他引來不必要的禍端,于是便坐下來吃完了那頓飯。

結果回去之後,元玉還坐在飯桌前對着一桌冷掉的飯菜等她。

見她回來,他臉上慌亂自厭的表情頃刻間被柔和的笑意所取代,走上前來抱住她,問她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又說自己差點就要去找她了,但怕她回來見不到自己。

匆匆說了幾句話,他又趕緊端着冷透了的飯菜去熱,她本想裝作什麽事都沒有再吃一頓,但食量實在比不上平日,元玉也輕而易舉地就發現了她不對勁,很遲疑地問:“在外面吃過了嗎?”

李藏璧應了一聲,含糊道:“遇到幾個朋友。”

聞言,他的神色一下子落寞下來,垂着眼睛問:“不是答應了……要回來吃的嗎?”

他心思重,幼年母親不喜歡他,他總以為是自己的錯,費盡心思讨好卻也不得成,是以養成了敏感多思的性子,感情中一遇到什麽風吹草動就下意識地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他心中又酸又痛,委屈地看着她,似乎是想要一個說法,但李藏璧不可能如實告知,“對不起”三個字對她而言又太生澀,一時間無人出言,兩人之間便只剩下了尴尬又突兀的沉默。

過了許久,他明白自己得不到回應了,站起身将那些飯菜全都倒了泔水桶,第二日午間遲了小半個時辰才回來,結果一進門就撞見了正咬着一個糖糕逗狗的李藏璧。

那糖糕是昨天早上沒吃完的,都硬了。

他忙走過來從她嘴裏奪走,又将指尖探進她嘴裏去拿那塊冷硬的糕點,說:“別吃了,快吐出來。”

她有些發愣,沒反應過來,依言吐到了他的掌心裏。

元玉松了口氣,抿了抿唇,又垂頭盯着地面,好幾息才小聲問道:“昨天的飯好吃嗎?”

這明顯是一個服軟的信號,李藏璧心下有些複雜,擡頭看了他一眼——他神色看似冰冷,實則眼裏藏着期待和脆弱,緊緊地凝在她身上,生怕她不肯下這個臺階。

她說:“沒你做的好吃。”

這句話像是什麽囚犯的赦免令,元玉渾身的冷沉霎時間便消散了,僵持了一夜和半個白天的鎖鏈也終于被砍斷,他揚唇笑起來,低頭用力地親在她的臉上。

自此,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元玉也沒再問她什麽時候多出來幾個連枕邊人都不知道的朋友,夫妻二人默認般的把這件事囫囵過去,沒人再提。

……

又等了半刻鐘,元玉還沒回來,這實在是有些反常,李藏璧有些擔憂,走出院門往書院尋去,然而剛走到半途,就看見了對方步履匆匆地往這邊走來,身側還跟着一個農家打扮的女子。

那女子神情急切地跟他說着話,但元玉卻充耳不聞,向來溫和的眉間已然有點不耐,擡臂躲過那女子的拉扯,神色有些嚴厲地說了句什麽。

李藏璧挑了挑眉,擡步走上前去。

“阿渺!”

剛與那女子說完話,擡頭便看見李藏璧,元玉頓時慌了,生怕她誤會了什麽,立刻朝她小跑而來,抓住她的手說:“阿渺,我不認識她。”說完還站到了她身後,生怕和那女子有什麽接觸。

李藏璧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對走上前來的那個女子道:“你是?”

那女子面容清秀,眼神沉穩,眉眼間還負有一絲英氣,走到二人跟前道:“我名樊望雨,是元玉的……未婚妻。”

“你別胡說!”

此話一出,李藏璧還沒什麽反應,元玉先急了,緊緊地握着她的手,說:“我從未聽我父母說給我定了婚約,也無婚書信物,我和我妻君之婚是在我父親面前約成的,若是有他不可能不告訴我。”

被他駁斥,樊望雨卻不見慌亂,道:“此婚是元大人與家母約成的,令尊或許不知也未可知。”

她口中的元大人是元玉的母親元方池,曾經官至明州府令,受明州貪腐案牽連一路遭貶,最後棄官而走,離開了明州府。

元玉道:“我母親為官時還未有我,既然還未有,又怎能作數?且這些年來我母親從未和我提及,樊姑娘也拿不出證據信物證明此約為真,這般貿然認親,恕我不能接受。”

樊望雨道:“信物我已經給你看過了,你不承認,我也不逼你,我樊家如今已經官至乾京,你當年考試的事情我母親也略有耳聞,只要你願意,我母親可以保你再考……”

“當年沒做的事情此番再做又有何意義?”元玉打斷了她的話,神色有些冰冷,道:“若你們實在愧疚,我母親的墓就在山上,祭拜靈前便當還清了。”

當年母親為官時,對許多人都有提攜之恩,但後來她被卷入貪腐案中,卻未有一人站住來幫她說話,甚至于後來他參加考試,也因為元方池之子這個身份被劃出錄榜,可母親是棄官辭官,乾京的官員最後也沒有查出母親的罪責,那些人卻害怕和舊年的貪腐案扯上關系,硬生生地斷了他的正考之路。

母親求告各方不得,想要去往乾京又被人攔下,無望之下投缳自盡,沒過幾年父親也憂思成疾,撒手人寰,他短短幾年接連失去雙親,好不容易撐到如今,和阿渺有了一個家,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絕不允許任何人來打擾。

不等樊望雨說話,元玉又道:“且我如今是久不聞官場了,不知各府官員的權力之大竟已到了如此地步,說斷就斷,說考就考,如此操控正考之事,當我朝律法都是擺設嗎?”

“你!”樊望雨氣急,握拳緩了口氣,看向始終沒有說話的李藏璧,道:“這位姑娘,雖然你已經與元玉成親了,但婚約之事也有先結後定吧,我母親特意翻看了元玉的當年的策論文書,實在是憐惜他的才能,這才……”

“阿渺,我們走。”

元玉一個字也聽不下去,未等樊望雨說完就一把拉住李藏璧往家中走去,但李藏璧卻扯住他站定在了原地,側頭看着樊望雨,道:“樊姑娘,是吧?”

她朝她揮手,神色淺淡,道:“去家裏喝口茶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