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晚風菰葉生秋怨(1)

晚風菰葉生秋怨(1)

落日夕照越過不遠處的群山盡情地鋪灑在大地上,将一座座村舍和來去的人影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被李藏璧邀請回家的樊望雨不遠不近地跟在夫妻二人身後,正不斷地左顧右盼,好奇地觀察着這個充滿生氣的小村落。

臨近黃昏,家家戶戶都在準備燒火做飯,袅袅的炊煙不斷升起,帶着歸家的溫馨和飯菜的香氣彌漫在村子的每個角落。

腳下是林蔭如蓋的村道,兩旁是錯落有致的房屋,院牆邊紮着矮矮的木籬笆,一道道院門在開阖間嘎吱作響,古樸的青瓦白牆上覆着厚厚的青苔,每一處都在透露着安撫人心的煙火氣息。

沿着村道走了大約小半刻,視線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右側的房屋變成了蔥郁的沃野和蜿蜒的小徑,遠處的山腳下環繞着一條彎曲的河流,将一塊塊整齊的水田包在其間,波光粼粼的水面盛着連綿的青山和夕陽的倒影,像是蕩漾着碎金一頁古卷。

一叢蘆葦靜靜地泊在水面上,随着春日的晚風兀自搖曳。

……

元玉的家幾乎落在最村尾,但也并非遠離人群,與右邊的鄰舍只隔了一條窄窄的深巷,左邊林木蓊郁,種着一小片迎風無催折的蒼翠竹林。

快到家門口時,元玉率先伸手推開了院門,幾聲歡快的狗吠聲傳出來,一只大黃狗撲到二人腳邊,晃着尾巴來回地繞。

元玉擡手摸了摸它的耳朵,一言不發地往院角的廚房走去。

李藏璧拉開另外半扇院門,對樊望雨道:“樊姑娘,請進。”

樊望雨擡步走進去,将整個院子收入眼底。

院子不算大,但卻漂亮幹淨,一進門便能看見左手邊一棵枝繁葉茂的枇杷樹,樹下的一小片牆根一直到院角都紮着籬笆,裏面種着許多姿态各異的花草,草葉簇擁着花朵競相盛放,一看便是精心養護而成的。

除此之外,不論是水井、柴棚、農具,還是那只大黃狗的狗窩和屋檐下的小木椅……院子裏所有的東西都被歸置的整整齊齊,足可見做這些的人是何等的用心。

她跟着李藏璧走到屋門口,木門開阖,屋內也是幹淨整潔,一眼望去便能看見窗邊矮櫃上插着花枝的美人觚,為屋內的陳設添了一抹點睛的亮色。

李藏璧擡手示意她坐在桌邊,道:“稍等,我去給樊姑娘倒杯熱茶。”

……

李藏璧撩開廚房的疏簾,看着背對着她站在竈臺邊元玉,道:“上次買的茶葉是不是在櫃子裏?”

聽見她的聲音,元玉轉過身來,但仍是一言不發。

二人對視了兩息,元玉見她一副真的要招待樊望雨的樣子,憋了一路的氣更加不上不下,好一會兒才擡手指了指廚房一角的食架,氣悶道:“第二層……”

他話說到一半就像是改主意了似的,先行一步将那罐茶葉拿了出來,沒有遞給李藏璧,反而攥在指尖擱在了竈臺上。

李藏璧疑惑地看着他将茶罐壓在掌下的動作,問:“做什麽?”

元玉忍住心焦,問:“阿渺,你為什麽把她帶回家,你不會真的相信她了吧?”

李藏璧說:“人家遠道而來,也是客人。”

她這般說話,惹得元玉更着急了,忙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為自己辯解道:“阿渺,你相信我,根本沒有這回事,父親母親都沒和我說過,而且那時候我們說要成婚的時候父親也在,如果是真的他肯定會告訴我的。”

李藏璧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說:“我知道,你先別着急。”

元玉抿了抿唇,實在難以抑制那點心慌,說:“就算是真的我也是不認的,官府記檔上早已白紙黑字的寫明了你我夫妻,我此生也只有你一個妻君,什麽婚約……都這麽多年了還來尋,真是惱人。”

他素性溫和,還未曾有這般咬牙切齒說話的時候,握着李藏璧的手也愈發用力,她有些好笑,擡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臉,道:“好了,別這麽着急,人家既然尋來了,總是要問清楚的。”

元玉道:“那我去問,這本就是我的事。”

李藏璧道:“你在村口不是問過了?結果如何?”

聞言,元玉有些挫敗,說:“我話都說盡了,她還是纏着我,”他并非強硬之人,有理有據的争辯可以,但說不出什麽傷人的重話,自然更不可能動手,可他實在是怕李藏璧誤會,有些委屈地強調:“我真的很嚴厲地拒絕她了,阿渺,我只喜歡你、只愛你的。”

他這般不安并非沒有由來,實在是未成親時曾因這種事狠狠傷心惱恨過,還差點與李藏璧漸行漸遠,如今舊事重現,他自然如驚弓之鳥般驚惶失措。

————————————————

元玉自小容貌出衆,母親又曾官至一州府令,雖已辭官但家境殷實,再加上元方池教子嚴苛,家風嚴正,是以從他十六歲自鶴玄山歸來一直到十九歲在書院教書,到他家求親的人就從沒少過。

元方池投缳自盡之後,知曉內情的人少之又少,左鄰右舍對其死因各有揣測,許多莫名其妙的流言紛至沓來,但即便是這樣也沒摒退接二連三的表情之人,甚至還有母親故交上門來說不在乎他是罪臣之後,願讓女兒與他結親,話裏話外皆是憐憫輕視,把鐘自橫氣得直接将其趕了出去。

李藏璧是來村近一年後才與他初相識的,那時候村中有關于他們家的流言已經漸漸銷聲匿跡,可結親說媒表情之人卻一直沒有少過,她來家中十次就能撞見三四次。

盡管在後來的相處中,李藏璧承認自己确實對他生出了情愫,但她知道自己在村中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躲避徐氏,太過引人注目并非是她想要的結果,是以在又一次見到有人向元玉表白訴情之後選擇了暫避。

如此四五日左右,元玉也發現了她在躲他,在某日下課時直接等在了她家門口,看着挽着衣袖滿頭大汗的李藏璧,先是從懷裏拿了個帕子遞給她,溫聲道:“擦擦吧。”

李藏璧剛從田間回來,手上都是沒有洗幹淨的泥水,攤了攤手說:“手髒,我回去洗洗就行。”

可以往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她也從沒以手髒為由拒絕,元玉意識到什麽,手緊了緊,卻依舊很固執地将手帕遞在她面前。

那時候李藏璧的小破院子就在田間不遠處,來回都是從田間歸家的農戶,見到元玉和她在一起,紛紛投來了各異的目光。

李藏璧對上那些視線,漠然地看回去,甩甩手,沒有理會一直舉着帕子的元玉,徑直轉身往家中走去。

元玉忙擡步跟上了,按住這扇即将要對他關上的門,低聲問:“……你怎麽不來家裏了?”

不是說……喜歡吃他做的飯嗎。

對着一無所知的元玉,李藏璧也沒狠下心腸對他太冷漠,甚至還笑了笑,說:“最近忙。”

看着她的神情,元玉心下稍松,也露出一個淺笑,滿含期待地看着她,說:“那明日來嗎?”我買了一些你愛吃的菜。

後半句話他沒說出來,攥緊手裏的帕子,緊張地看向她。

可李藏璧卻道:“明日有事。”

元玉的笑意僵在嘴角,聲音都澀了些,又問:“那後日呢?我後日剛好休沐。”

李藏璧雖然常來吃飯,但也怕打擾他和鐘自橫,一般只願在元玉休沐的時候來,先前還試圖給他交夥食費,被鐘自橫直接拒絕了。

李藏璧笑容不變,道:“後日也有事。”

元玉鼓噪不安的心徹底沉下去,頓了一息才鼓起勇氣問:“你在躲我嗎?”

“怎麽會呢?”李藏璧不承認,說:“真的有事,下次就來。”

可二人相識一年多了,她離開慶雲村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過來,能有什麽事是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的?

他有些迫切,緊接着問道:“下次是哪次?”

李藏璧一時間沒接話,看着他沉默了兩息,但敏感如元玉,已經從她不達眼底的笑意中看出了一絲不耐。

……她或許隐藏的很好,但對他來說,卻像黑夜中的燈光那般明顯。

他抿着唇,按在門上的手也沒了什麽力氣,緩緩地收了回來。

“回去吧。”

“我做錯什麽了嗎?”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李藏璧聽清楚了,說:“當然沒有,你怎麽會這麽想?”

他盯着她,眼神裏居然有一絲凄惶,問:“那為什麽……”

為什麽什麽呢?她又不承認自己在躲他,況且他又以什麽身份質問對方呢。

二人并未表白訴情,雖然互有好感,但她也沒真的說過喜歡自己……可能連這份好感都是他自己的臆測。

可是到底為什麽……明明前幾日還好好的,她來家中吃飯,還和他說了許多話,他還送她出門,然後……

他想起什麽,眼裏重新燃起了一絲星火,看向她的目光頓時變得明亮又專注,極力克制住心中要溢出來的期待,連聲音都在不由自主地發着顫,問:“是因為徐姑娘嗎?”

李藏璧問:“誰?”

他說:“就是前幾日我送你出門時遇到的那個女子,她向我……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已經拒絕她了。”

可李藏璧只是笑了笑,很平淡地問:“我為什麽要生氣?”

那點微弱的期待才剛生出就被這句話所代表的含義絞殺,元玉張了張嘴,回答不出她的問題,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李藏璧等了兩息,似乎是确定他沒話了,往後退了半步,又道:“回去吧。”

話剛說完,眼前的門就被關上了,元玉連擡手拉她衣角都來不及,手僵硬地擡在半空中,最後只能輕顫* 着按在門上。

他心口發麻,對着門縫很低很低地問了一句:“你不喜歡我嗎?”

……

就像元玉猜想的那樣,所謂下次只是一個拙劣的借口,自那以後的一個月,李藏璧都沒有再登過元家的門。

一開始,元玉也強迫自己耐心地等待了幾日,希望她口中的那個下次快點到來,每日黃昏父親歸家時他都滿懷期待地看向他身後,希望有一日她能像往常一樣和父親說着話走進來,但最後等來的卻只有一次次的失望。

又過了幾日,他實在忍不住自己想要見她的欲望,下學的時候故意走去村尾試圖遇見她,期望她能看到自己,重新對他打開那扇院門。

可即便真的遇見了,她也只是像朋友一樣和自己匆匆打個招呼,喚一聲“元玉”,沒再和他多說一句話。

……

“元寶啊,咱能不做這道菜了嗎,你都連着做了十天了。”

飯桌上,鐘自橫夾着一筷筍尖,委婉地戳破了兒子近日的失态,又道:“我們家有人喜歡吃這道菜嗎?”

沒有,因為那是李藏璧喜歡吃的。

他看了一眼,悶不做聲地低頭吃飯,鐘自橫嘆了口氣,道:“我喚李渺了,她不來啊。”

現在秋收已過,他和李藏璧都不再去田間,也無法常常見面,他總不能把人家綁過來吃飯吧。

元玉夾了一筷筍尖放進嘴裏,臉上沒什麽表情。

鐘自橫放下筷子,覺得不能這麽放任下去了,這一個月來兒子日日愁眉苦臉的,每日黃昏看着他一個人回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可憐的他都心疼。

他不再迂回地提點,而是直接道:“你我都能看出來李渺非此地之人,出身也必然不俗,你喜歡她,能保證她在村裏待一輩子嗎?”

這話太一針見血,元玉捏着筷子的指骨瞬間用力到泛白,低垂着頭看不清神情。

鐘自橫又道:“我想李渺必然是有自己的考量,才決定這般的,既然她都用行動告訴你她的态度了,你又何必這般自苦,左右你現在也到成家的年紀了,要不然就聽阿爹的,開始……”

“不要,”他知道父親要說什麽,開口匆匆打斷了,啞着嗓子說:“我不相信她一點都不喜歡我。”

他們從認識到現在都已經一年多了,他能感覺到她對自己是有感情的,或許她只是上次看到別人與他求親陳情吃醋了,又或許是嫌他當時沒有解釋清楚,也有可能是其他什麽不得已的原因……總之都是他的錯,他不應該這般矜持敏感,而是應該直接告訴她,他喜歡她。

一個月已然是他忍耐的極限,他甚至沒能等到第二天,剛吃完晚飯就匆匆地跑到了村尾,一路上不知道給自己做了多少次心理建設,告訴自己李渺一定是喜歡他的,這一切只是因為誤會,因為他沒解釋清楚,因為他沒有坦誠自己的感情,可當他真的站到李藏璧家不遠處的時候,這些支撐着他一路的慰藉卻全都轟然倒塌。

那扇他不知道用眼神凝望過多少次的院門口,此刻正站着另一個男人。

李藏璧對着那個男人笑,還擡手為他拍了拍肩上的浮塵,在夜色中顯得愈發柔和的眼神還帶着幾分讓他心碎的缱绻。

二人只低語了幾句,很快那個背對着他的男人就點了點頭,擡手與她作別,轉身走進了側邊的巷子裏。

李藏璧沒有立時離開,而是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對方的背影慢慢隐入在巷子深處,嘴角還含着淡淡的笑意,和那個回首的身影再次招了招手。

……不可能……這才一個月、他都看着的,他都看着的!他明明每日都來……為什麽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和她這般親密的男人?

他不可置信,心裏洶湧而出的全是深切的妒忌,擡步匆匆地走上前去,可還未來得及和她說一句話,就被對方看過來的眼神釘在了原地。

她這回連招呼都不打了,只是極為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就擡步往院門口走去,他受不了這扇門再次對他關上,一把邁步上前,卻只敢拽住她的衣角。

“做什麽?”

“我喜歡你。”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李藏璧愣了一瞬,一時間沒有接話。

暗夜沉沉,屋裏的燈光照不到院門口,只有慘淡的月光灑在地上,照亮了二人中間死一般的沉默。

這哪裏是在表白,簡直像是在乞讨,他攥着她衣角的手已經用力到顫抖,顯得格外執着又無比可憐。

“回去吧。”

李藏璧抽回自己的衣角,說得還是那句最近對他重複的最多次的話,語氣也變得冷漠起來,說:“以後不要再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