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菱花塵滿慵将照(2)
菱花塵滿慵将照(2)
自從上次李藏璧與樊望雨詳談之後,薛凝好歹消停了一段時間,終于沒再找人來試探她,與此同時阿兄的消息也沒再傳來,李藏璧雖然有些失望,但其實心中早有預料——如果光一個青州府的勢力就能那麽容易能找到阿兄的線索,他早就被徐氏或是母親的人發現了,哪裏還能傳到她耳朵裏。
沒有消息的日子總是占大多數,李藏璧也早就學會了不驕不躁,只安安心心地在村中過着自己的日子。
今年的谷種順利出芽後,她尋了一日上午去了趟田間,沒一會兒便将其全部播撒幹淨,拿着空草袋回到了家中。
今日陽光正好,元玉也剛好休沐,午飯過後,夫妻二人将家中的書卷畫冊一起搬到院中曬了曬,這裏面有很多書都是元玉舊年考試用過的,随手翻開一本,都能看見字裏行間夾雜的蠅頭小字,認認真真地寫滿了注解,足以看出他當年是如何的苦讀。
中乾的文武分治是先聖端泰皇帝在位時提出的,即将原本文武一體的正考分開,更細致的明确文考和武考的要義,避免因為某樣文考的短缺而錯失武學人才,反之也亦然。
後來經過幾個朝代的不斷完善,文考和武考所需要考校的內容也被重新更替,其中文考除了史學和文策外新增了書法和算學,武考則除了考校射藝、騎術和兵法外還要求了考生掌握一項兵械。
這些東西李藏璧還在宮中的時候先生曾細細教過,只不過那時候她不大愛聽,很多都是到慶雲村之後才重新撿了起來。
院牆将東升的朝陽切出了一道極為明顯的分割線,李藏璧蹲在陰影中,随手拿過書箱上的一本史書在翻看。
此書喚作中乾府史,也是元玉曾經參加正考史學時候必須要學到書目之一,書中詳細記敘了中乾各府的概況還有發生過的重要事件,最近只記敘到了前朝,也就是李庭蕪父親,李藏璧祖父貞紀帝在位時的那二十八年。
當朝書不錄當朝事,這是中乾考場上明定的規則之一。
李藏璧這些年也看過不少元玉舊年的書,發現中乾文考中的史學和文策其實很大程度上是互通的,前者需要根據本場考試抽到的題目書寫一篇長達千字的策論,題目大多是有關于各朝各代出名的大事件,例如貪腐之案,赈災之策等等,由考生據此提出自己的見解或是看法;後者則是根據出題來寫文章或是賦詩,由于每一年的題目不同,所以對每個考生來說機會也是千變萬化。
就如李藏璧現下翻到的那一頁,所書的就是有關于永徽十八年青州府的一樁貪腐案,道當年青州府南部一帶遭遇了蝗災,莊稼受損,按照一般的流程,由青州府開放各地糧倉赈災也就是了,但當時有一個叫山陽縣的地方,其下轄明明只有一個村落受蝗災影響,其知縣卻為了貪污赈災款,向上面謊報了災民人數。
彼時,青州府的府令是剛剛從乾京調任而來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要官聲,二要立威,這次蝗災又是她來到青州時所處理的第一件大事,她自然格外的重視。
于是在收到消息,發現受災情況比自己想的還要嚴重許多後,她便當機立斷地決定要親自帶着親衛押解赈災糧,同時沿途慰問災民,以彰顯自己的愛民之心。
自然,這一看,山陽縣知縣的謊報之事自然是瞞不住了,還連番牽扯出其玩忽職守,貪贓枉法,虛設稅目等罪名,不多時就被直接押入了乾京問斬。
據那府令呈報給乾京的奏折文書來看,那縣令在得知自己曝露後,還曾經拿出半數家財試圖賄賂,其數目整整高達三萬兩,永徽帝得知後震怒,徑直将斬首改為了淩遲,希望能以此殺雞儆猴,震懾百官。
然而等這位縣令死後,那府令卻又向乾京上了一道奏折,道山陽縣其實根本沒有村落受災,只是她受人秘密相告,得知了此人行徑,但苦于沒有證據,又無正當理由無法嚴查,于是就借蝗災之名讓村正謊報消息,聲稱所在的村落也受了蟲害,
為了不露出破綻,那府令還特地為此地做了一些僞裝,卻沒想到這個縣令離堂已久,只知享樂,根本沒有去驗證這個消息的準确性,得知下轄村落受災一心想的只有如何借此貪贓,于是便輕易中了此計。
看至文末,李藏璧也若有所思,擡手翻到下一頁,幾行齊整的朱字映入眼簾,一字一句地寫道:“魚網之設,鴻則罹其中;螳螂之貪,雀又乘其後。機裏藏機,變外生變,智巧何足恃哉。”
又言:“精于刀者死于刀,精于泳者死于水,精于用計者死于計謀。若言以不變應萬變之法,即戒止貪欲,不能只見眼前利益而不顧後患。”
……他所述的這些,倒和自己的想法還有些相似。
李藏璧心中微微一動,繼續往下看去,
上面這幾行字應該是同一時間寫的,朱墨深淺一致,但其下又有一輕墨的痕跡,将“戒止貪欲”四字劃去,緊接着在下面寫道:“欲乃人之本,即便為官做宰,無欲也不成行,戒止或可過于苛求,理應度量。”
度量二字後面留下了一個明顯的墨點,可以看出元玉當時寫出這行字的猶豫之态。
李藏璧擡手用指腹輕輕撫過,一瞬間似乎也感知到了當時元玉沉悶的心情——他雖然未曾為官,但卻比很多人都真切地體會過官場的傾軋,尤其是他母親還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價。
……
大約又過了兩刻鐘,懸于天穹的驕陽又往頭頂升了一些,溫熱的陽光将書頁一明一暗地分割成兩半,那墨字在亮光的直射下有些難以看清,李藏璧眼睛發澀,反手将其蓋回書箱上。
院角的廚房內,元玉正在給元宵準備吃食,結果剛端着木碗撩開疏簾,元宵就等不及地跑過去往他身上扒拉,他垂下那只空閑的手逗了它幾下,元宵搖着尾巴,張口就要去咬他的指尖。
結果元玉也不閃不避,只把另一只手上的木碗擡高了一些,道:“你敢咬我?”
元宵哼了哼,收回還未咬合的利齒,轉而伸出舌頭舔了他兩下。
他笑了一聲,這才擡步走到狗窩邊,蹲下來将木碗放在了地上,見元宵心無旁骛地埋頭吃飯,他還擡手揪了揪元宵的耳朵。
瞧見這一幕,李藏璧有些忍俊不禁,揚着唇角默默地看了好幾眼,待元玉走回廚房後她才慢吞吞站起身,想看看屋內還有沒有未搬出的書卷。
本以為元玉這般細心的人,必然不會再有什麽遺漏了,但沒想到她剛一踏入房中,就在書櫃最底層的側邊看見了一個小小的卷軸。
她拿起來看了看,發現是個制作的極為細致漂亮的龍鱗冊,不過三個手掌那般寬,用細帶仔細的綁着。
這是她的還是元玉的?
她寫的劄記、圖冊等物都是元玉整理的,有時他也會為将其裝成書冊以防丢失,但她卻沒見過他制作此物。
龍鱗冊不像普通的書,可以糊一糊用繩子一紮,只要能看就行,必然是要耐心的做上許多天才能制成的,且看手中這卷軸的精致程度,應該也不是一日之功。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擡手扯開了那卷軸上的系帶,在桌上小心地平攤開來,那一張張書頁有規律的翹起,側邊用蠅頭小字整整齊齊地寫着日期。
待到最前一頁展露出來,李藏璧才發現這是一本畫冊,而第一頁畫的,正是一張她趴在桌上小睡的模樣。
李藏璧繼續往後翻了翻,發現裏面還畫有元宵或是各個季節的院景,但大部分畫的都是她,标注的最早日期是二人相識快一年的時候,但大多都是背影,過了很久才有半張側顏,且臉上着墨都不多,似乎是不太敢畫她。
她彎了彎嘴角,心下有些軟,又去細看畫旁寫着的一些字。
“飛鴻落照,共尋春。”似乎是某日一齊去踏春的時候。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端午去鎮上看龍舟的時候?
“誰共我,醉明月。”帶他上屋頂看月亮的時候。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像是某一日吃完飯歸家的時候,只有一個背影,她有些認不出來。
她頗感興趣,每翻到一頁便去想當日的情形,直到翻到一張極為蕭索的場景——一扇風雪之下無人造訪的院門。
她看了一眼時間,發現是她當時躲着他、二人愈發冷淡之時。
這回那邊上沒再寫什麽景或事,只寫了兩個字——阿渺。
翻過這一頁,再往後便直接到了二人快要成親的那段時間,她也終于有了正臉,元玉頗擅丹青,寥寥幾筆神态動作俱都躍然紙上,有些畫得精細的還細細塗抹了顏色,一雙微微上挑的狐貍眼,好似在和鏡中的自己對視。
她心中動容,沉默了幾息,擡手翻到空白的一頁,從桌角處持筆蘸墨,懸腕落于其上。
待墨跡幹涸,李藏璧将其重新卷好放回了書架之上,推開門,元玉已經喂完了狗,正在院角挽着袖子晾衣服,她走上前去一起幫忙,與他一同把長長的薄衾平整的挂在繩子上。
草木蔓發,春山可望,微微的暖風将一件件輕薄的春衫吹起,散發出淡淡的皂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