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倚樓無語欲銷魂(2)

倚樓無語欲銷魂(2)

夜半時分,夫妻二人照舊相擁而眠。

元玉已經睡着了,半張臉貼在她頸側,一只手垂在她腰間,仍是和以往一般無二的姿勢,李藏璧睜眼看着黑漆漆的床頂,腦子裏還在想白日裏看到的那封信。

寫信之人是乾河沈氏嫡支的長公子沈郢,李藏璧父家的族弟,他的母親沈沛是沈漆的堂妹,奉山之變後孤身遠任磬州府,但泰半家眷卻仍居留乾京,沈郢就是其中之一。

當年李藏璧于明州府邊境逃脫後,其實并不是第一時間就去往了青州府,而是重新尋了一匹馬試圖歸京,但她知曉當時境況不明,并未直接進入城門曝露自身,而是找了一個入城賣菜的農戶,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去城東沁園尋人。

只不過她那時候尋找的并非是長公子沈郢,而是他的胞弟沈邵。

沈氏兄弟以及陸驚春、東方衍等人,都曾在幼年時與她和阿兄一同在明撷殿同窗讀書,但相較于嚴肅疏冷的沈郢,她自然和性格與她相仿的沈邵更加投機。

至于陸驚春、東方衍等人,縱然他們家族背景再是豪奢,畢竟還是臣子,若是真有什麽意外,李藏璧也不願他們用家族命運為她抗衡,思來想去,只能選擇這位一脈所出的族弟。

可當她好不容易見到沈邵之後,對方卻勸她趕緊離開此地。

暗夜深深,叢林寂靜。

沈邵一改往日嬉皮笑臉的模樣,露出幾分愁容,咬牙看她,道:“表姐,京中已經生變了,就算你此刻回去也改變不了什麽。”

李藏璧道:“你什麽意思?”

沈邵道:“……薛昌被奪爵下獄了。”

她愣了兩息,反應過來,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可怕。

沈邵從懷中拿出一個布包遞給她,說:“銀錢、符傳、路引、輿圖,我都為你備好了,你直接去往越州府,母親安排了人在那接應你。”

“表姐,保護好自己。”

他匆匆來,匆匆去,一副神色慌張,事态緊急的樣子,可見他如此,李藏璧偏生冷靜了下來,待他離開之後也沒有急着走,而是先打開手中的布包仔細看了一遍裏面的東西。

那張符傳上刻的是一個普通商戶的籍策,反面烙了越州府的府印,路引上所落的一個個關印也正是越州府至乾京所經過的每個城池的官章。

李藏璧又從中拿出一卷銀票展開來看,角落的印正是中乾最大的錢莊昌元票號,其中還有一張字條寫明了存錢的時間和地點,用以選擇取錢時要用的密押。

每一張銀票都是五百兩的數額,整整二十張。

李藏璧神色幾經變化,最後将其中的中乾輿圖拿出,那圖的正面為她标明了此行的路線,背面則精細地繪出了整個越州府詳貌,府道縣鎮村無一不缺。

……這些東西,若非是沈家勢大至此,能在短時間內整備的如此完善,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了。

——有人早就備好,就等着她主動來尋。

而這個人,幾乎不可能是沈邵。

符傳、路引、銀票,她毫不懷疑只要她用了其中一個,她的所在之地就會被人知悉。

當時一同去秋狝的除了皇室宗親還有一些李庭蕪親近的大臣,所以知曉奉山之事的人并不算少,李藏璧一時間也無法猜測出沈邵背後的人是誰,此去到底是陷阱還是保護,猶豫了許久之後,她還是将輿圖放回了布袋中,滿心惶然地牽着馬往城外走。

那是她此生最為茫然無措的時候,明明家就在身後,卻不知道去往何方。

沈郢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他于夜色深深中孤身縱馬而來,找見她的那一瞬間明顯松了口氣,翻身下馬走到她身前,一句廢話也無,徑直問道:“你要去越州府?”

雖然也同窗了幾年,但李藏璧與他并不算熟悉,聞言皺了皺眉頭,問:“沈邵告訴你的?”

沈郢搖了搖頭,道:“他沒說,是我自己查出來的,你失蹤之後,阿邵被單獨召進宮了一次。”

李藏璧道:“是徐闕之嗎?”

沈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另道:“你這麽聰明,不會不明白這場刺殺是有預謀的,不如順應上位者的心意,讓他們把這臺戲唱完。”

李藏璧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忍耐了兩息還是難以克制,猛然擡手攥緊他的衣領,一字一句道:“那是我的母親。”

沈郢握住她緊繃的手腕,表情依舊冷靜,只眼底流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不忍,道:“可她也是皇帝。”

“薛昌以保護不利的罪名下獄,許多族人都遭到株連,彼時薛氏在乾京的勢力必然會遭遇清洗……”

“你若是不想淪為棋子,只能先跳出他們給你圈定的牢籠。”

薛氏手握兵權,沈氏門生遍地,兩家勢大,已經到了左右朝政的地步,若說都是忠直之士,那便罷了,可已經有人不滿足現狀,仗着沈漆中乾帝君的身份為所欲為,其下的糟爛之事只多不少,只要沈漆一日是帝君,和李庭蕪并肩站在至高之位上,這些人就不會有所顧忌。

沒有證據,就只能創造罪名。

沈郢扯開她愈發無力的手,沉聲道:“表姐,走罷。”

他從馬背上解下一個布袋遞給她,說:“我一時間沒找到多少散碎銀子,裏面有個镯子,是我舊年買來……買來的時候是一千多兩,你找個不需要出示符傳的當鋪,就算折半賣了也有不少錢。”

“指引你去越州府的人我還沒查清楚,見阿邵的是一個臉生的侍從,不知道到底是誰的人,但來的路上我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青、裕二州比較安全,離乾京不算遠也不算近,最重要的沒有多少薛、沈兩家的官員……”

他原本還有許多謀算想要說,可見着李藏璧蒼白的臉色,卻慢慢地噤了聲。

她擡眸看向他,從小到大第一次露出那般無助的神情,問:“薛沈如此,我父親會如何?”

沈郢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臣妻夫,終歸是君臣在前,妻夫在後。

“你現在固然可以回去戳破這一切,證明薛昌無罪,罪魁禍首是那些刺客,然後發動禁軍尋找帝卿殿下,可是然後呢?”

已經摔碎的東西,就算重新彌補也會有滿身的裂痕,再也無法回到幸福美滿的過去。

沈郢又把布袋往前遞了遞,道:“今上已存亡薛沈之心,不是這次也會是下次。”現下李藏璧還有選擇的權力,若是下次,就不知道是何等慘烈的結果了。

過了很久,李藏璧才僵硬地擡手接過那個布袋,低着頭,很小聲地問:“父親不會死的,對不對?”

不論權力如何傾軋,沈漆都做到了他能做的全部,可他畢竟身處深宮,也有許多無可奈何,薛沈兩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為了他好,又有多少人只把他當作一個和天權博弈的籌碼,誰也說不清楚。

……這些,母親應該都知道的。

所以、所以……

她嘴唇蠕動,目光殷切地看着沈郢,竟生出一絲想要哭泣的沖動來。

眼前這個從小到大沒說過幾句話的族弟,現而今卻是她唯一能接觸到的親人。

沈郢心口一酸,擡起雙臂似乎想要将她抱入懷中,可最終只是輕輕握了握她的肩膀,順着她的話道:“對,帝君會好好的。”

聞言,李藏璧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為苦澀的笑容,幾息後主動傾身抱了抱他,說:“謝謝你,沈郢。”

作別之後,她便幹脆利落地轉身離去,翻身上馬,單薄的身影很快隐入夜色之中。

沈郢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慢擡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肩膀。

滾燙的眼淚透過薄薄的夏衫,一路灼到了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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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李藏璧并不打算去越州府,但她也沒有直接就從乾京去往青、裕二府,而是先用沈邵所給予的身份去往了乾京以南的邕州府,在此地的昌元票號中兌了一張五百兩銀票,取了五十兩出來,剩下的照舊存下,營造出她一路往越州府去的假象。

有錢在手,很多事情就變得好辦了起來,她先是将手中的符傳和路引都用火燒到了看不清的程度,然後直接去往了邕州府的官府。

中乾制作符傳、路引所用的木頭和紙張都是由乾京西郊一座叫做定旬山上的竹子制成的,但據李藏璧所知,其實是由兩種樹木依照年份混合而成,例如崇歷十二年所發行的符傳,可能使用的是楮樹和毛竹一齊制成,但等到崇歷十四年,可能又是雁樹和青檀,除了材料上做了随機的防僞之外,印章也有特殊的标志。

重重保護之下,這類東西在民間自然也難以造假,但沈邵交給她的必然不會有任何問題,而這一份原本就挑不出破綻的符傳和路引外加十兩銀子,在半日之內就為李藏璧換來了另一個新的身份。

李渺,年十五,青州府昌南道人氏。

前往邕州府尋親,無果。

……

離開邕州府之前,李藏璧又接連遭遇了兩次刺殺,這些人的殺意比奉山圍場時更甚,她也拿不準他們是不是一撥人,只能迅速的騎馬奔逃,一刻也不敢多留,她先是從邕州府走水路進入豐梁邑,最後跟着一個商隊換陸路進入都水邑,最後才到一路輾轉到了青州府的邊城昌南道。

剛在慶雲村安定下來的第一年裏,她重新聯系上了沈郢,出于安全考慮,他們只通過各府之間來往的商隊聯絡,這些商隊的路線和時間都是完全随機的,這也導致了送信的時間有可能會被不斷拉長,所以一年也沒有兩封。

又過了一年多時間,青州府的府令告老還鄉,而薛凝因為政績突出,從偏遠的應州府升任了上來,在一次私下的巡游中偶然尋到了她的蹤跡,和她取得了聯系。

自此,京中的形勢再也無需這般小心的向沈郢詢問,自有薛凝日日在她耳邊傾吐,再加上她和元玉成親,寫信寄信若是想要瞞着元玉也是不易,給沈郢的信件也是越來越少。

直到去年秋日她去鎮上賣糧,又收到一封沈郢的來信,說他在明州府的濟福寺找到了裴星濯。

中乾各府各道都會設濟福寺,用以收容十四歲以下無父無母的孤兒,裴星濯自小就是在乾京的濟福寺長大的,甫一失散,他便又想到了此處。

他原本只能在此地待一年,但因為武藝卓絕,就被寺裏的官員做主留在了寺中,一則用作護衛,二則去教導那些無父無母的小孩習武健體。

濟福寺人員無序,本就不好查探,再加上東紫府的令使除了明面上的官銜都會有好幾個可供使用的身份,裴星濯又是孤兒,身邊更是無宗親可尋,想要隐藏自己不知比李藏璧容易多少倍,可就算如此,沈郢在予她的信件中還是說裴星濯身邊被埋了不少眼線,應該都是想通過他找到帝姬帝卿的。

看到這裏的時候,李藏璧忍着淚意笑出了聲,在心裏罵了一句笨蛋。

裴星濯自小只做侍衛之用,那些彎彎繞繞的任務也從來用不着他,況且他和李藏璧失散之時也只有十三歲,還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孩,他更換李藏珏衣服離去前,李藏璧曾和他說過如果能活下來就待一個地方等她,不要離開,她一定會找他的。

裴星濯一向把她的話奉為圭臬,于是一字不落認認真真的照做了。

他相信殿下會找到他的。

沈郢沒有出手解決那些眼線,只是換了一個人僞裝成裴星濯的樣子繼續他在明州府的生活,用來混淆背後之人的視聽,至于他本人,他也已經讓他去往了青州府,如果順利的話不日就會被薛凝找到送至她身邊。

果然沒兩個月後,薛凝就約她去往鎮上,她也終于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裴小五。

如若不是沈郢早就和她說了這件事,見到裴星濯的那一瞬間,她一定做不到當日那般冷靜自持。

她對裴星濯的信任是毫無保留的,雖然他先前總是替薛凝勸告于她,但她知道他只不過是不希望自己受苦,再加上有鄭泉明的身份作為僞裝,書信往來也不用再像以往那般小心翼翼,與沈郢聯絡的任務就自然而然地交到了他手上。

按照裴星濯的說法,沈郢是去都水邑辦差的時候途徑了青州府,順帶和他見了一面。

對方先是問了問李藏璧的近況,又讓他捎帶了些她從前愛吃的果幹等物,裴星濯見他牽念,就讓他寫了個問候的字條——先前殿下收到他的信總是會開心些,畢竟她現在難能有親人問候,就算只是短短一行字,也多少是個慰藉。

信箋中所寫的“二三”,指的就是陸驚春和東方衍,他們兩人在家中分別行二行三,沈郢便以此指代。

寫完字條後,裴星濯就将其塞到了木盒蓋子的縫隙裏,和薛凝送來的糕點一并拿給了李藏璧,卻沒想到元玉在家,還那般不錯眼地看着他,他進退兩難,只好以掌擊盒以作暗示。

這一次……也說不上是誰疏忽了,畢竟元玉作為她朝夕相對同床共枕的枕邊人,很多事情想要徹底瞞過他并不容易,這些年來這種事情也并不算少,但最終二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囫囵過去了。

她無法解釋,元玉也就裝作不知道,不在意,然後幫着她圓過去。

想到這裏,她在心下五味雜陳,環在元玉腰間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要說起來,元玉曾經還見過沈郢,那年初冬,沈郢與父親一同去往磬州府探望母親,途徑都水邑的時候暫留了幾日,在某日入夜時前往昌南道看了她一眼。

他來去匆匆,二人也沒說幾句話,只問了問陸驚春等人的近況,見她住的地方如此境況,他一向冷肅的面容都有些維持不住,臨走前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了下來。

她一直擺手拒絕,說有錢也沒處花,窩在這慢慢活也挺好的。

但沈郢最後還是堅持把那叮當作響的錢袋塞給了她,她無奈接過,作別前為他拂了拂肩上的風塵,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的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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