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宿妝曾比杏花紅(1)

宿妝曾比杏花紅(1)

大雨未曾停歇, 天地間仿佛被厚厚的雨幕籠罩,巨大的閃電撕破天空,過了幾息, 沉悶的雷聲轟隆作響。

元玉一腳踏進房門, 從外屋迅速走到裏屋,又從裏屋走到浴房, 最後穿過院子撩開廚房的疏簾,整個家——滿滿當當的仿佛什麽都不缺,又好像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阿渺呢?

這麽大雨,她會去哪?

他站在房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清晰傳來的疼痛終于讓他勉強清醒了幾分。

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他重新跑回裏屋打開了床邊的衣櫃, 櫃子上層是昨日剛剛曬好的衣服, 整整齊齊的疊在一起,還散發着皂角的清香,下面的抽屜拉開,放着夫妻二人的符傳、路引以及家中的銀錢。

一樣都沒少。

他關上櫃門,勉強松了口氣。

現在時間還早……若是平時她去田間的時候, 一般要做飯做到一半她才會回來, 說不定她今日突發奇想,又跑去田間了, 她第一次在田裏養魚,這麽大的雨, 她一定想去看看,自己沒必要這麽擔心, 如果等會兒她回來肯定要笑自己了。

再等等、再等等。

他在心裏不斷地安慰自己,慢慢走出屋子,拿起屋檐下傘撐開,擡步走到院子裏。

枇杷樹下還放着一小捆艾蒿,編了一半的火繩堆在矮凳旁,都已經被大雨打濕浸透,他将其全部拾起,帶到廚房仔細放好。

淘米、削皮、洗菜,所有的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着,随着時間的流逝,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元玉把廚房的窗戶關上,轟鳴的雷雨聲卻絲毫不減。

他切菜的動作不受控制地越來越快,刀刃像窗外雨點一樣接連不斷地落在砧板上,直到一捧鮮嫩的菜葉被扔下燒熱的油鍋——

“刺啦——”油水迸濺所發出的聲音總算暫時掩蓋了雨聲。

然而下一息,元玉就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似的,直接拿起一碗水撲滅了竈膛中燃燒的火焰,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廚房。

外面暴雨如注,幾乎是踏出來的一瞬間,他就被澆得渾身濕透,可他卻像是感覺不到似的,徑直推開了院門向田間跑去。

雨實在太大,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冰涼的雨水拍在身上,讓他渾身止不住的發冷,待繞過田間那顆古樹,元玉立刻用眼神搜尋着李藏璧的身影,整片田間一覽無餘,矮矮的秧苗只到膝蓋,在大雨中肆意舒展着枝葉。

“阿渺!”他在大雨中喊了一聲,繼續踩着泥濘的田埂跑下去,十餘畝田,後山,荷塘,竹林,河畔,哪裏都沒有。

他又回到學堂,趙闡音聽到喊聲跑了出來,見到他如此狼狽的樣子瞪大了眼睛,說:“你怎麽了?!”

元玉死死地盯着他,問:“阿渺來找我了嗎?”

趙闡音搖搖頭,說:“沒看見,李渺不見了嗎?”

元玉眼裏的那點期待又再次破碎,眼眶紅紅地看着他,說:“她不在家。”

她不在家,不在田間,整個慶雲村她只會去這兩個地方,可是這兩個地方都沒有。

聞言,趙闡音的臉色也難看起來,說:“你別着急,我和你一起去找找,她肯定不會什麽都不跟你說就走的,說不定就在村裏,很快就回來了。”

可元玉只是失魂落魄地搖了搖頭,沒等兩息,又再次轉身跑進了風雨中。

……

一直到戌時,元玉才從村中的某戶人家口中得到李藏璧的消息,那個婆婆說下午上山采茶時曾看見李藏璧和一個青年從南邊的小路馳馬而去,形色匆匆,似乎有什麽急事。

元玉的臉色空白了一瞬,聲音嘶啞地問:“什麽人,您見過嗎?”

他原本猜測是鄭泉明,可那婆婆搖搖頭,說:“一張陌生面孔,應該是沒見過的,但一晃神就跑遠了,我也不大确定。”

他謝過那婆婆,又撐着精神麻煩對方不要聲張。

那婆婆的孫女也在學堂念書,對着元玉倒是好說話,點了點頭,又見他臉色蒼白,安慰了一句:“說不定是什麽急事,來不及告訴你,過兩日就回來了。”

元玉苦笑着點點頭,繼續淋着雨走回了家。

原本元玉還在擔憂她是不是被誰強行帶走的,可李藏璧不是弱不禁風之人,雖然她并未表現,但他知道她可能還有武功在身,而慶雲村也并非混亂之地,如果有人強行把人帶走,周圍不會一點風聲都沒有。

她真的是自己走的。

最不敢面對的想法被證實,元玉只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多年來一直擔憂的噩夢忽至,他卻連一絲一毫的前兆都未曾發現——他告訴自己阿渺不會不告而別,如若有一日她真的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他也會告訴她他們是夫妻,不論哪裏他都可以随她一起去,只要她願意帶上他——

可是今日這個期望就這麽被狠狠擲碎了,他一個人被抛在風雨中,倉皇無依,茫然失措。

院門被再次推開,元玉拖着疲憊的腳步走了進去,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屋裏亮着燈,還是自己走前點的那一盞。

阿渺沒有回來。

他渾身濕透的站在院子裏,環視整個空蕩蕩的家,臉色慘白,不死心地嘶聲呼喚道:“阿渺……阿渺……”

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哽咽。

元宵似乎也感覺到了今夜這一場兵荒馬亂,聽到有人進門,它立刻鑽出狗窩朝這邊跑了過來。

元玉垂眼看它,蹲下身把它摟進懷裏,啞聲問:“你知不知道阿渺去哪了?”

元宵吠了兩聲,将濕漉漉的腦袋往他懷裏蹭了蹭。

“她還會回來嗎?”

驟雨相過,無人應答。

————————————————

青州府昌南道位于青州府邊境,西南臨靠明州府和都水邑,屬于三地交界之處,李藏璧與裴星濯一路冒雨馳馬至都水邑邊境時,已有沈氏的人在此處接應,兩方甫一見面,絲毫沒有多敘,繼續帶着他們一路往都水邑的同安城而去。

大雨初歇,雨後的涼風拂過濕透的衣物,帶來透心的寒意,李藏璧握緊缰繩,眉頭緊蹙地跟着前方縱馬疾馳的背影,腦中已是一團亂麻。

裴星濯來去匆匆,什麽話都沒給她說清楚,甚至連給元玉留個信的時間都沒給她,如此間不容發,冒雨前行,定然是出什麽大事了。

且沈郢向來心思缜密,就算是找到了阿兄,也定然有不着痕跡的方式讓他們見面,為何要這般不顧曝露的讓她前去?

她心中湧現出一絲不好的預感,總覺得此行并非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兄妹團聚。

一行人一路奔馳,一直到深夜才行至一小村,村道邊一個個小院掩在夜色裏,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唯有其中一個燈火通明,門口站着好幾個人影,還有幾匹高頭大馬立在牆根。

李藏璧用力拉緊缰繩,坐下的馬兒慢慢停步,那門口最前方站着的人正是許久未見的沈郢,對方她已至,忙走上前來扶了她一把,喚道:“表姐。”

李藏璧許久沒有騎這麽久的馬,翻身下來時連腿都在抖,但她卻無暇去管,一把抓住沈郢的手臂,焦躁地問道:“我哥呢?是不是在裏面?”

沈郢點了點頭,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李藏璧看不得他這副沉痛的樣子,總覺得會有什麽自己無法接受的消息,立刻揚聲道:“你別給我這副表情,說話!”

全然色厲內荏,細聽之下,連聲音都在顫抖。

沈郢想是也聽出來了,沒有說什麽,而是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帶着她一路往院內走去。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屋內格外簡陋,桌邊站着兩個人,都做侍衛打扮,其中一個臂彎中還抱着一個紅色的襁褓,側邊的床上躺着一男一女,全都面色青白的閉着眼睛。

那女子面容陌生,并不相識,而那男子,正是李藏璧七年未見的阿兄,中乾的帝卿殿下,李藏珏。

見此情形,李藏璧也意識到了什麽,雙腿登時一軟,直接扶着房門跪了下去,眼神直直地盯着床側,好不容易被沈郢扶起來,又連滾帶爬地跑到他床邊。

“哥?”

她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青年是她的哥哥,抖着聲音喚了一句,沒有得到回應,又去抓李藏珏冰涼的手,眼淚瞬間流下來,凄聲道:“哥哥——”

站在桌邊的一個女子走上前來,面露不忍道:“我等已盡全力,但帝卿殿下……已無回寰之力,現下尚餘一絲生息,或許還能聽見您說話,殿下……您節哀。”

可李藏璧全都沒有聽進去,只聽到那句一絲生息,就立刻轉頭來看她,先是厲聲道:“你救救他,不是還有一絲生息嗎?我哥他還沒死!你、你——”她說不出來話,莫大的痛苦湧上心間,讓她幾欲作嘔,整個身子伏在地上,但不等一旁的裴星濯過來扶她,她又撐着自己爬起來去抓那女子的手,跪在她面前哀求道:“求你、求你——救救他!”

那女子見狀,趕緊屈膝跪了下來,沈郢也上前來拉她,沉聲說:“……不行了,阿璧,是中毒,什麽辦法都試過了……原委我之後再和你說,表哥他還留有一口氣,他昏迷前我和他說我能找到你,他在等你,他是在等你……”

聽到這話,李藏璧渾身劇烈的顫抖了一下,手軟腳軟地爬回李藏珏身邊,再次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哥?”她只說了這一個字,全身都止不住地開始戰栗,淋了半夜雨的腦袋已近恍惚,極其艱難地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道:“我在這裏,哥,你聽得見嗎?我、我來找你了。”

過了許久,李藏璧才感覺到自己握住的手微微一動,似是在回應自己說的話。

她再也控制不住,崩潰地大哭出聲,滾燙的眼淚落在李藏珏的手上,卻暖不了他分毫。

“哥,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抓着李藏珏的手不住地哀求,一旁看着的沈郢極為不忍地別過臉,眼裏也蓄出淚水來。

可李藏珏已經無法睜眼看看久別的妹妹,眼皮像是有千斤重,難以撕破死亡的陰霾,他想說阿璧,你怎麽才來,差一點哥哥就能看到你了,想說阿璧,不要哭了,哥哥就在這裏,但拼盡全力也只是擡起了一根手指,連為她拭淚都做不到,又很快無力地落回到她的手背上。

他緊閉的眼角溢出一滴淚,嘴唇蠕動,幾不可察地喚了一聲阿璧。

不過幾息,那如一線游絲所牽的力道徹底消散,冰涼僵硬的手靜靜地躺在李藏璧的掌心,再也無法擡起分毫。

“哥?”察覺到這微弱的力道消失,李藏璧像是全身被定住了一般,呆呆地望着李藏珏的臉,只覺得胸口越來越悶,四肢百骸無一不冷。

無法抑制的悲恸從心髒爆發出來,全身的血液沸騰地湧向那裏,她抓緊兄長的手,顫抖地将臉埋入他的掌心中,整個人痛苦蜷成一團。

記憶中獨屬于兄長的回憶鋪天蓋地的朝她襲來,他一聲聲地喚阿璧,站在床頭,站在殿前,站在樹下,二人別離前的最後一面,他坐在馬背上着急地回頭看她,嚴厲又擔憂地喊:“李藏璧!”

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炸響在她耳畔的轟鳴,她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着,只知道一聲聲地喚哥哥,死死抓住李藏珏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哥哥——不要、不要離開我。

————————————————

“長公子,殿下這般,可如何是好?”

暗夜深深,輕淺的交談聲在院中響起,沈郢站在半掩的門前,擔憂地朝裏望去。

屋內,李藏璧正閉着眼睛蜷在李藏珏身旁,一只手拿着沈郢代為轉交的信,一只手抱着李藏珏的腰,還将對方冰涼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已經一動不動許久了。

沈郢抿了抿唇,退後兩步,看着一旁的侍從道:“外面情況怎麽樣?”

侍從道:“暫時還未有什麽人注意到這邊,那人聯系我們的時候很小心,但……”他欲言又止,看着不遠處躺在同僚臂彎中的嬰孩,道:“帝卿殿下說這個孩子并非他的血脈,這事……”

沈郢擡手打斷了他的話,道:“此事容後再議,先保證阿璧的行蹤不被發現。”

侍從道:“如今還在深夜倒還好隐藏,可等到明日,我們人馬俱在,周邊那些百姓……”

“吱呀——”

侍從話未畢,身後就突然傳來木門開阖的聲音,李藏璧神色蒼白,搖搖欲墜,扶着門框強撐着自己的身體,擡眸看向沈郢,聲音異常嘶啞,直接道:“說吧,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說完我們就走。”

……

沈郢是在三日前收到消息的,彼時他仍身在乾京,某日晚間與幾個同僚于一酒樓吃飯宴飲。

奉山之變後,昭德帝君身亡,薛氏的兵權收攏至今上的手中,兩位皇子失蹤,儲位空懸,如此境況之下,沈氏也只能夾着尾巴做人,就算沈郢才能再出衆,但他身為沈氏嫡支,入仕後也不過任了個毫不起眼的錄筆之職,甚至都不用參加朝會,只需要每日到官署上值即可。

同僚相邀吃酒這種事情,沈郢并不熱衷,但他也不會太過游離,以免惹人注意,而這日宴飲途中也并無什麽異常,直到喝至後半段,衆人都有些醺醉之時,酒樓一小厮為他更換新酒,往他的酒壺底下壓了一張字條。

他并未張揚,連眼神都未曾漂移,只不動聲色地将其納入掌心,一直到宴散歸家後才敢打開來看,那紙條上只有短短一句話,寫道:帝卿殿下此刻于都水邑同安城粟水村,村口左第二戶人家,過時不候。

他心下一驚,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些年朝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查帝卿帝姬的消息,除了明面上的禁軍之外,背地裏的勢力更是錯綜複雜,沈薛兩家,徐氏,還有一些朝中重臣,比如陸家和東方家,每日遞過來遞過去的消息難辨真假,如若是圈套,很有可能會将李藏璧的位置也曝露出來。

他不敢輕舉妄動,而是先讓底下的人去酒樓找那送紙條的小厮,夜半時才收到消息,說找到一人,但只是說收到一筆錢,把紙條遞給沈氏的人,其餘的便沒有了

沈郢疑慮,問:“是交給沈氏,還是交給我?”

手下肯定道:“沈氏。”

如若是交給沈郢的,可能是哪方的勢力注意到了沈郢的所為,想要借由他找到李藏璧,但若是交給沈氏,那就不一樣了。

乾河沈氏嫡支一脈人丁并不旺盛,沈漆更是獨子,唯有兩個堂兄妹,也就是沈郢的母親和舅舅,但現下他舅舅已經賦閑在家,母親也遠任磐州府,還有一個沈邵,每天還傻呵呵的不知數。

偌大的沁園,沈郢,父親,沈邵,舅舅,誰都有可能會收到這個消息,只不過自奉山之變後母親遠任了磐州府開始,每年夏日父親都會輪流帶着他和沈邵去磐州府探望,而今* 年此際去往磐州府的便是沈邵,舅舅思念胞妹,便也跟着去了。

所以,這個消息才會落到沈郢手中。

既然不是發現了他的所為,那這個消息多少還有點可信度,再看看那過時不候四個字,沈郢也不敢耽擱,半夜就帶着手下策馬出京,一路朝粟水村而去。

乾京到都水邑,就算換着馬跑也要一整日,況且他們還要躲避各方的眼線,不能走官道,只能一路順着鄉野小道走,于昨日正午才趕到此地。

畢竟是村裏,一隊人馬便這麽大剌剌進入,村民就算不識也會有印象,一行人也怕過于張揚,便先将馬綁在了村外的密林中,做了一番僞裝才踏入村口,照着紙條上所述的位置尋了過去。

村口左第二戶人家,一個灰撲撲的小院,毫不起眼,沈郢的侍從上去敲了門,等了一會兒,來開門的竟然真是帝卿殿下。

只不過比起舊年之姿,如今的帝卿殿下瘦弱了許多,臉色也極為蒼白,看起來下一息就要迎風咯血,昏倒在地了。

李藏珏見是他們,卻一點都不驚訝,還對沈郢笑了笑,說:“來得還挺快。”

沈郢一向冷靜從容的面皮也繃不住了,讷讷喚了聲:“表哥……”

李藏珏招手道:“進來說吧,別站在外面了。”

一行人面面相觑,沒有一個人能搞清楚狀況,只好跟着沈郢擡步走進去,直到關上門,李藏珏才問道:“路上沒被人發現吧?”

沈郢道:“應該沒有,我們沒有走官道。”

李藏珏捂着嘴咳嗽了兩聲,道:“那也要小心,別因為尋我把自己搭進去了。”

沈郢雲裏霧裏,道:“這是怎麽回事?表哥,是你送的消息嗎?”

李藏珏搖搖頭,說:“是姜杳,”說完名字,他才想起來解釋,道:“就是我現在的妻君,也是徐闕之的人。”

沈郢被這一句話砸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那她人呢?”

李藏珏道:“死了。”

他擡手指了指緊閉的房門,說:“還有個小孩,剛生出來沒多久,現在應該睡着呢,咳咳……”他又咳嗽了兩聲,說:“你來了正好,把那小孩帶走,我也能安心點。”

沈郢蹙眉,一下子竟不知道說什麽了,好一會兒才道:“表哥,我送你去個安全的地方吧。”

李藏珏擺擺手,說:“再折騰一下死得更快。”

他見沈郢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有些無奈了,自顧自的念叨了一句:“小時候不是挺聰明一小孩麽。”

言罷,他又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地走進門內,過了一會兒抱出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塞到他手中,說:“我快死了,是姜杳下的毒,而且是散血草,這麽多日子已經無力回天了,姜杳也因為中毒産子而亡,但因為不想孩子落入徐闕之手中就背着我聯系了沈氏,而沈氏現在在京中的只有你,所以消息就遞到了你手上,明白了嗎?”

說完這個,李藏珏又添了一句:“但這孩子可不是我的,可別錯認了。”

然而沈郢完全沒聽進去,只面色難看地喃喃地重複了一句:“散血草……”他把孩子交給侍從,又朝身後另一個女子道:“封雪,你來。”

李藏珏看出他的意圖,咳嗽着坐在院中的石桌邊,一邊嘟囔道:“怎麽還不信呢?”一邊還是将手腕伸了出來。

封雪仔細為他探脈,但臉色卻越來越凝重,最後看看神态自若的李藏珏,又看看面露期待的沈郢,艱澀道:“殿下說的沒錯,是散血草之症。”

李藏珏仍舊嘴角含笑,問:“我還有多久?”

封雪低頭,小聲道:“至多一日。”

現在已是回光返照之态,怕是再難轉圜了。

沈郢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一會兒,轉身走向院門,過了一會兒又走回來,所有的冷肅沉靜全然不見,語無倫次道:“阿璧……我知道表姐在哪!我帶她來見你。”

聽他說李藏璧,李藏珏的神色終于變了變,眼睛也亮了起來,但不過幾息又沉寂了下去,道:“算了,現在那麽危險,你來路上還不知道有沒有人監視的,不能讓阿璧也被人發現。”

想起妹妹,李藏珏的神色瞬間柔和了些,看向沈郢,輕聲問道:“她過得怎麽樣?你怎麽找到她的?你和我說說……”說了幾句話,他又想起什麽似的,站起來又朝屋裏走去,說:“我給阿璧寫封信吧,你幫我帶給她好了,我的死訊……你記得慢慢的告訴她,別讓她太難過了。”

沈郢盯着李藏珏搖搖晃晃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适時對身側一侍從道:“你去青州府找裴令使,讓他将殿下帶來。”

“可帝卿殿下不是說……”侍從有些猶豫,道:“而且萬一真的有什麽事,不是讓帝姬殿下也暴露了?”

聽到這話,沈郢沉默了兩息,但還是執意道:“去吧,這是……最後一面,若是來日阿璧知道了我沒去找她,她會怪我的。”

見沈郢堅持,侍從也沒再多說什麽,立刻便領命離去了。

……

“姜杳受徐闕之命找尋你們,找到表哥後,徐闕之還想借由表哥找到你,所以一直沒讓姜杳對他動手,只是不間斷地給他下散血草,為了取得他的信任,兩個人所有的東西都是同飲同食的……後來姜杳懷孕産子,也因為血枯之兆而死。”

“表哥說這孩子不是他的,他和姜杳相識以來一直以禮相待,對方确實提過要和他成親,但是他拒絕了,可是有一日他醒來卻發現姜杳躺在自己身邊,說二人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殿下堅稱沒有,結果沒過多久姜杳就說自己懷孕了。”

“若是表哥不和她成親,她就要尋死或是報官,當時的境況……表哥自然不能讓她鬧得太大,于是便答應了。”

“你和表哥一直沒有聯系,自然,姜杳也沒有得到什麽有關你的消息,直到到了臨産之期,懷孕加上這些年的散血草,她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于此關,感懷自己的孩子孤苦無依,還要淪為徐氏棋子,便在半個月前向乾京遞了消息,由她一個信得過的同僚幫忙,于三日前找到機會将消息送到了我手裏。”

“瀕死前,她希望表哥顧念無辜幼子,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他。”

“你來之前,我也與表哥說了很多你近年來的事,他很高興,”沈郢聲音也有些喑啞,道:“寫完信不久後,他就徹底昏迷了,托我把信交給你。”

“後面的……你就知道了。”

沈郢斷斷續續将前因後果說完,李藏璧的面色已經蒼白如紙,許久才嗤笑出聲,道:“同飲同食……徐闕之這些手下倒是衷心……以自己的命來換我阿兄的命……”

她垂着頭看手中的信,那信上的字跡虛浮,從頭至尾愈發潦草難辨,寫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已然無力,在信紙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墨跡。

阿兄那麽喜愛書畫,以往的每一本文書、畫卷,全都是整整齊齊的,何曾有過連筆的拿不穩的時候?

她的阿兄應該居廟堂之高,坐明堂金殿,可是如今他就這麽躺在那裏——這麽簡陋、陰毒、肮髒的地方……他們怎麽敢?!

想起哥哥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樣子,李藏璧就收不住心中的恨意,指尖掐入掌心,幾乎見血,直到沈郢用力握住她的手,她才從魔怔中清醒過來,費力擡手地想去觸碰他,說:“多謝你……”

然而話還沒說完,她就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在沈郢驚慌的呼喚聲中徹底失去了意識。

手中的信紙緩緩地飄落在地,濺上一抹令人心驚的血紅。

————————————————

“小妹阿璧親啓:

見字如晤,問平安否?

病中殘軀,已近支離,今以此書與爾別。

落筆之時,舊年之事紛紛而來,我竟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我本不願讓沈郢叫你來,可一轉頭的功夫,他身後的侍從就消失了一個,他說若是不讓你見我最後一面,你一定會怪他的。

好罷好罷,他們人多,哥哥一個快死的人又有什麽說話的權力。

然而正當我放下信紙滿心期待地等你來的時候,沈郢又說你自青州府趕來最快也要三個時辰,我都已經毒入肺腑,最多還有一天活頭,這臭小子還要氣我,可他們人多勢衆,哥哥也沒辦法,只能灰溜溜地重新拿起筆。

七年未見,你變成什麽樣子了?他們說你沉穩了,也長大了很多,像一個普通農戶一樣事田多年,辛苦勞作,從未有絲毫抱怨,可我卻憶及舊年夏日,你初初練武就傷了手腕,從演武場一路跑回拱玉臺,抱着我說手要斷了不能再練了,一定要讓我替你推脫掉來尋你的先生。

即便知道你躲懶的嫌疑更大,可我受不住你撒嬌呼痛,仍是替你告假了半日。

當時那般,我扶着你的手臂已是心疼難忍,若是上天垂憐,得以讓我見你最後一面,我又不知會是怎樣的難以自持。

阿璧,哥哥真的很想你,你不知我聽到沈郢說你還活着的時候有多高興,當年你那般送我離開,獨自一人與那些刺客纏鬥,你不知道我有多怨恨,我怨他們傷你,也怨你抛下我,怨我自己這般沒用,明明是你哥哥,卻根本無法保護你。

薛昌落獄之事一出,我便知道這場刺殺不過是母親的一盤棋,而我們身為母親手中的棋子,最好是如她所想那般順着她指引的路去走,助她滅薛沈之勢,然後一起回宮,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那樣,重新做回幸福美滿的一家人。

可惜,我們都不甘當一枚棋子。

我們的姓氏注定了我們無法真正的去過普通人的生活,今上是我們的母親,可她也是皇帝,外戚專權,已經到了左右朝政的地步,母親作為中乾之主,有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手中把握着無數人此生的命運,不能因為父親一人任由那些蠹蟲蠶食社稷,我知道你對她失望,但這件事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和不得已,不要把我的死歸咎于她,也不要是認為自己沒有保護好我而自苦自傷。

我的死不怪任何人,只怪我自己,母親是想保護我們的,雖然是以那樣的方式,是我不願退回到她的羽翼下,這才中了徐闕之的謀算。

所以你看啊,當皇帝真的沒什麽意思,如今我死了,不知道你會不會有一日需要撐起這個位置,你這麽愛躲懶,可是哥哥卻沒有辦法再幫你了。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你在幼年時曾對我說,如果将來我登基為帝,你願意此生居留乾京,護持在我身旁,若你為帝,你也不許我離開你身邊一步,你我兄妹此生不離,那時候我對你說,哥哥答應你。

可是人生在世,總是要面臨許多無常的分別,到今天為止,我們失散已經有七年了,阿郢告訴我你的近況,說你已經成親,夫君是一個在學堂教書的先生,為人溫和,很是照顧你,我聽了也總算有些安慰。

憶及舊日明撷殿,你我同窗念書,無憂無慮,回宮之後,入門穿廊,過三四折,殿中落英缤紛,你站在樹下朝我笑,說,哥哥,明天我帶你去騎馬呀。

一想到如今你觀信之時,你我卻已然陰陽相隔,我就連信都寫不下去了,只想幫你擦擦眼淚。

阿璧,阿璧,哥哥真的舍不得離你而去,但時至今日,生息難存,還望你不要過于悲切,顧念自身。

哥哥始終在你身邊。

切切。

……

記憶中的拱玉臺仍舊平靜溫馨,微風拂過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拂過院中落葉紛飛的梧桐樹,拂過少年人親密無間的身影。

李藏璧安心地枕在哥哥膝上,半阖着眼看面前翩跹而過的彩蝶,那漂亮的蝶翼輕輕扇動,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色澤。

她擡手去指,說:“哥哥,那有蝴蝶。”

一只手蓋在自己眼睛上,說:“剛摘完荷花,消停點吧。”

不知是誰哼唱着兒時的歌謠,說風兒招搖,吹拂發梢,囡囡呀,快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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