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宿妝曾比杏花紅(2)

宿妝曾比杏花紅(2)

平旦之時, 驟雨初歇,東曦既駕。

雨後的初陽冉冉升起,缭繞的雲霧盡銷, 照破萬朵青山。

李藏璧慢慢地睜開眼睛, 只覺得胸口一片針紮似的疼痛,意識也極為昏沉, 耳朵裏像是灌滿了水,所有的聲音都聽不真切。

她一動不動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床頂,失去意識之前的記憶漸漸回籠。

哥哥……

直到一聲熟悉的殿下傳來,李藏璧才像是真正被叫醒一樣,虛無的眼神聚焦向面帶擔憂的裴星濯,剛想要說話, 一開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喉間一片灼痛幹澀,顫動間更是撕裂般的痛楚。

裴星濯見狀, 忙給她倒了一杯水, 李藏璧勉強喝了兩口,對方又從床邊的矮櫃上拿起一碗已然溫涼的藥,穩穩地遞到她唇邊。

李藏璧沒有多問,張口喝了進去。

苦澀的藥汁流過喉嚨,逐漸撫平了其間灼熱的痛楚, 李藏璧仰頭喝完最後一口, 将藥碗遞還給了裴星濯。

她發出幾聲無意義的音節,發現沒有那麽痛了, 才嘶聲問道:“我哥呢?”

裴星濯的将藥碗擱回矮櫃上,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輕響, 緩聲說:“就在隔壁。”

他不知道李藏璧的狀态如何,說話也比較小心, 說完後緊緊地盯着她的神情,本以為她知曉後立刻便要起身去看,卻沒想到她只是安靜地點了點頭,又問:“這是在哪?”

“長公子在都水邑的一處宅子,還算安全。”

“沈郢人呢?”

“說是乾京還有差事,告假多日怕引人注目,先回京了。”

“我昏迷了多久?”

“四日。”

“嚴重嗎?”

“跟着長公子的那位封大夫說是氣急攻心所致的,開了幾服藥,”他想了想,又道:“說要靜養,舒緩郁結,不要傷心過度。”

“知道了。”

她一句一句地問,裴星濯也一句一句地答,如若不是她說話間無意識流出的眼淚,裴星濯都要以為她已經忘記了那晚的事情。

但他并未提醒,只擡手換了另一碗清粥遞給她,那粥剛熱不久,還有些燙,但李藏璧只是吹了吹,就沉默地往嘴裏送去。

熱氣氤氲間,她擡手将臉上的眼淚一起抹去。

……

粟水村的事情已經處理幹淨了,對外只說這戶人家的女人産子而亡,男人因為傷心過度随妻而去,畢竟當時姜杳分娩的時候确請了村裏的大夫,也驚動了左右,至于那兩日來去的沈氏之人,便說是過來為夫妻二人收殓的家人,自此,這一家的人痕跡就像被刻意抹除了一樣,在粟水村消失的幹幹淨淨。

“長公子走前還讓我問您一句,姜杳和那個孩子怎麽辦?”

聽見裴星濯的問題,李藏璧短暫地思索了片刻,先道:“照姜杳主動聯系沈氏的做法來看,徐闕之應該是知道她懷孕生子的事了。”

“看樣子是的,”裴星濯接話道:“殿下也覺得徐後會利用這個孩子嗎?”

姜杳在李藏珏身邊待了一年多,李藏珏的化名、身份、僞裝在徐闕之眼裏已是透明,只要查探都水邑官府的記檔,就能知道姜杳和孟生是夫妻,而孟生就是流落在外的中乾帝卿,彼時,這個孩子自然而然地就會被認為是李藏珏的孩子,也就是可以繼承李氏江山的血脈之一。

更何況現在二人俱已身死,即便可以證明姜杳是徐闕之的人,卻無法證明這個孩子不是李藏珏的。

李藏璧垂眼看着床鋪上陌生的花紋,道:“徐闕之是個瘋子,他一心只想與母親有個孩子,然後扶持那個孩子上位,可這些年乾京只傳來母親病重的消息,并無新生的皇子,可見母親顯然沒有如他所願的那般懷孕生子……”她沉默了幾息,又道:“但不論如何,他都不會把天權之位讓給母親和別人的孩子,這個孩子是他的後手之一。”

“只要我死了,這個孩子就是唯一一個可以繼承李氏江山的人。”

李庭蕪的登極之路走得并不容易,她父親貞紀帝的後宮不少,兄弟姐妹自然也不少,李庭蕪并非是受寵的那一個,否則她也不會被封至當年如此荒僻的青州為王。

從青州王到太子,再到崇歷皇帝,一路走來,十數個兄弟姊妹死的死,囚的囚,唯有一個胞弟雖然還養在乾京,但也在某次秋狝中莫名其妙摔斷了雙腿,終生不良于行,也無法再有子嗣,如此才勉強保全了自己一條性命,得以終生當個皇室宗親、富貴閑人,而李庭蕪這些年也只和沈漆有了兩個孩子,如今李藏珏身死,得以為儲的只有李藏璧一人。

如若李藏璧也死了……

裴星濯的眼神變得凝重了起來,緊張地看向李藏璧,道:“殿下……如今孩子已經生了,就算我們可以暫時将她藏起來,徐後也必然會派更多的人來尋你,屆時……”

李藏璧眼裏閃過一絲森冷,說:“把那個孩子殺了不就好了?”

裴星濯的後半句話卡在喉嚨裏,一時間不知道李藏璧是否是認真的。

可就在裴星濯馬上就要站起來說我去殺的時候,李藏璧就擡唇笑了笑,說:“我開玩笑的,你下得去手我還下不去手呢。”

裴星濯一下子又洩了勁,扯了扯嘴角卻笑不出來,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殿下……”

“別叫我,”李藏璧斂了笑容,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擡手捂住自己的臉,好一會兒才說:“……怎麽辦,小五,我真的好想殺人,我恨不能把那個姜杳碎屍萬段,把徐闕之碎屍萬段,可是現在一點辦法都沒有,為什麽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語氣中帶着深深的痛恨和無力,顯然并未從李藏珏死亡的陰影中脫身出來。

裴星濯的心一下子揪起來,想伸手抱住她,可擡了擡手,最終也只是跪在床前抓住了她一片衣角,說:“沒關系的,殿下,您要殺誰小五就替您去殺,哪怕只是一個孩子,所有的殺孽都有小五替您擔着。”

聽到這話,李藏璧咬了咬牙,用力咽下那些湧上心間的憤恨,吐出一口濁氣,放下手認真地看向裴星濯,沉聲道:“父親走了,明菁走了,現在哥哥也不在了,”她朝他伸出一只手,說:“小五,你不能再離開我了。”

這只手修長有力,布滿風霜,輕輕地穿過光影的交界線,緩慢地伸到了他的面前,裴星濯低下頭,蜷起手指握住了她一點點指尖,緩慢而鄭重地說:“小五保證。”

……

臨走前,李藏璧最後去看了一眼李藏珏。

他換了一身衣服,全身都擦洗過了,整個人幹幹淨淨地躺在被子裏,遠遠看去就好像睡着了一樣,李藏璧坐在他床頭,抓起他冰涼的手覆在自己臉上。

“哥,”她喚了一句,說:“我要先走了,你乖乖的,等我帶你回拱玉臺。”

她的眼裏已無淚水,只蟄伏着冰冷的肅殺,沉聲道:“所有害你的人,我都會替你一個一個的殺幹淨。”

李藏璧下令将姜杳随便埋在了都水邑的一座山中,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孩也暫時由沈氏的人帶離了都水邑,避免被徐氏的人尋到用以冒充李氏血脈,裴星濯則做了一番僞裝,以今年夏試考生的身份重新回到了乾京。

她現在需要做的,只剩下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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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慶雲村的第六日,她重新回到了這裏,仍是原路返回,和一沈氏的侍衛騎馬從南邊的矮山翻過,和對方作別後她便踏上熟悉村道,一路走回自己家門前。

門上了鎖,她擡手推了推,發出幾聲悶響,裏面傳來元宵的叫聲。

她不在,元玉去學堂是應該上鎖的。

但她一時間也提不起去學堂找他的力氣,也沒這個想法,思忖了半息,靠着院門慢慢蹲了下來。

短短六日,不知為何恍如隔世。

……

落日西沉,學堂的鬧聲漸漸散了,趙闡音上完最後一堂課,拿着書走回元玉屋前,有些擔憂地看向案前低着頭批閱功課的青年,幹巴巴地說:“下課了。”

對方嗯了一聲,翻書的動作絲毫未停。

趙闡音走到他的桌案前坐下,說:“我陪你一會兒吧。”

“不用,”元玉頭也沒擡,說:“看完這些我就回家。”

趙闡音張了張口,看着他毫無血色的臉,又想起了他那日在風雨中絕望地看向他的眼神,心裏想說點什麽安慰對方,卻又怕勾起他的傷心事,最後也只能緘口不言。

說實話,他确實也不相信李渺會不告而別,但事實就是如此,對方确實沒有給元玉留下只字片語就突然離開了,他擔憂她出了什麽事情,讓元玉報官探查,但元玉沒有答應,也讓他不必再找了。

他當時還有些急迫,問:“可是萬一……”

“她會回來的,”元玉打斷他,說:“她可能只是有事出去了,不要報官,我等她回家。”

是嗎?

趙闡音心裏默默地問,沒有再說話,因為元玉的神情看起來十分脆弱,他說出的話,可能連自己都還沒相信。

“元先生!”寂靜的學堂突然響起女孩清澈的嗓音,行至院內就開始高聲喚道:“阿婆讓我來告訴你,她采茶歸家的時候看見您妻君回來了,好像沒帶鑰匙,現在在家門口等您呢。”

小女孩的話音剛落,屋裏的兩人就齊齊擡頭看了過去,元玉像是聽不懂人話的傻子一樣,神情瞬間變得空白,等到這句話重新在腦子裏回蕩了一遍,他才像是徹底反應過來,擲下筆就往外跑,趙闡音愣了一息,也站起來跟了出去。

小女孩見一個兩個都這麽着急,邊往學堂外走邊嘟囔:“怎麽這麽着急,元先生連路都不會走了。”

元玉一路奔走,心裏想着只有回家,連路上的村民和他打招呼他都沒有理會,然而快跑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的步伐卻慢慢停了下來,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憂懼——這幾日……每天離家、歸家的時候他都在期待,期待回家的時候家裏的燈亮着,期待推開門的時候李藏璧就在院子裏,期待做飯的時候有人撩開疏簾對他說一句“我回來了”。

可是每一日都沒有,期望之後是更深切的失望,他被折磨得太過煎熬,已經開始害怕那個空蕩蕩的、沒有李藏璧的家。

一步、兩步、三步……

身邊的房屋漸漸退出視線,熟悉的院牆映入眼簾。

院門前蹲着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手抱着膝蓋,一只手拽着一根樹枝,百無聊賴地在地上戳弄。

“阿渺……”

他讷讷地喚了一聲,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停滞的腳步再次加快,迅速朝家門口跑去。

“阿渺——”

他把她抱入懷中,失而複得的狂喜湧上心間,讓他眼裏莫名釀出濕意來,雙臂不斷地收緊,格外委屈地問:“你去哪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這些日子的怨恨,擔憂,痛苦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全然消散,只想不顧一切地抱緊她。

李藏璧剛站起來就被元玉死死地抱入了懷中,正想說話,卻感覺到頸間一片濕意,心口一滞,有些不敢相信,問:“你哭了?”

他快速擦了擦眼淚,欲蓋彌彰地說:“沒,”他捂住眼睛,好半晌才緩過來,眼眶紅紅地看向她,問:“你去哪了?我、我都要被你吓死了,”他說了半句,又忍不住用力地把她抱入懷中,第一次這般全然地向她袒露自己的脆弱,低聲說:“……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失去了李藏璧,他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李藏璧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發,說:“我去找我哥哥了。”

聽是這個理由,元玉在心裏默默原諒了她的不告而別,輕聲問道:“找到了嗎?”

李藏璧靠在他的脖頸裏點了點頭,說:“找到了,”但緊接着她又說:“他死了,”她低下頭,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沉悶,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哭腔,繼續說:“他死了,元玉,我哥死了,我再也沒有哥哥了。”

她原本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在那一日流幹了,可是現在在元玉溫暖而柔軟的懷抱中,她竟又情不自禁地濕了眼眶。

元玉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愣了一息,心口也傳來一陣陣緊縮般的悶痛——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親人離世是什麽滋味,自然也明白她此時此刻悲恸的心境。

他什麽都沒說,只擡手輕撫她的脊背,毫無保留地用自己的全部去撫慰對方遍體鱗傷的靈魂。

不遠處的匆匆而至的趙闡音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地看着不遠處相擁的夫妻二人,沒有試圖上前打擾,過了幾息便安靜地轉身離去。

……

這幾日元玉也沒怎麽好好吃飯,家裏什麽都沒有,只能做了兩碗面,金黃的荷包蛋卧在碗沿,邊緣焦脆,綴着幾顆翠綠的蔥花,看起來色香俱全,但李藏璧還是沒什麽胃口,挑了幾根面送進嘴裏,沒過一會兒又放下了筷子。

元玉倒了杯水給她,哄她多吃兩口,她勉強又咬了一口蛋,嚼了嚼咽下去,慢吞吞地喝了口水。

“算了,”元玉看不得她這麽難受的樣子,伸手去抱她,說:“不吃了,等餓了我再給你做。”

李藏璧沒說話,一動不動地靠在他的懷裏,良久之後,元玉感覺到環在腰間的手臂微微緊了緊,低頭看去,懷中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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