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宿妝曾比杏花紅(3)
宿妝曾比杏花紅(3)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屋裏還沒來得及點燈,只餘一片清透的月光傾灑其間。
元玉仍抱着李藏璧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懷裏的人已經睡着了, 清淺的呼吸均勻地打在他頸側的肌膚上, 帶來略微的癢意。
雖然只分開了短短幾日,但李藏璧肉眼可見的憔悴了不少, 嘴唇也沒什麽血色,元玉借着月光細細描摹她的臉龐,心中一陣難言的疼惜。
從相識到現在,李藏璧很少說起她的過去和家人,最常說的便只有這位胞兄,雖然大部分都只是不經意間提起的, 但元玉也能看出來兄妹兩個人感情很好。
親人離開的滋味……至今想起來他都無法良好的接受,如今李藏璧胞兄離世, 她必然也苦痛難當, 元玉在心中嘆了口氣,側頭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她的發頂,看着門外的悠然月色,也不自覺地想起了許久未曾思及的往事。
……
母親去世時,他也不過十八歲, 某日晨起聽見父親在院中喚他, 說是母親不見了,他匆匆起身開門出去, 與父親一同在家中尋找。
那時候的元家是村中唯一一個二進的院子,就在如今學堂的邊上, 比現在他和阿渺所住的院子要大上許多,除了正堂外左右還有各有兩間房屋, 他和父母對門而居,餘下兩間用作客房和書房,家門口的照壁之後還有一個種着荷花的鯉魚池,院中栽着一片四季成景的草木,是元方池親手種的,很是漂亮。
父親外衣都沒來得及穿上,就匆匆踏進了正堂,元玉似有所感,擡步向斜對面的書房走去。
書房門并未關緊,只是半掩着,他擡手輕輕推開,母親的身影懸于梁上,面色猙獰,已然氣絕,身後原本挂着天道酬勤的牌匾被摔得四分五裂,用朱筆寫了八個大字——鳳鳥不至,舉世渾濁。
淋漓的墨跡順着牆面流下來,逐漸幹涸,宛若母親已經被熬幹了的心血。
他跪倒在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覺得苦——像是被泡在了無邊無際的苦海中,苦澀腥鹹的海水就這麽鋪天蓋地地朝口鼻裏灌來,掙紮起伏,此生都難尋渡舟。
父親匆匆跑來,跌至他身旁,伸手用力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母親發喪之後,書房裏的墨跡被他一點點地清理幹淨,摔裂的牌匾沒有修補,直接劈開扔進了柴棚,自此,這間書房就被永遠地上了鎖,再也無人試圖去啓開它。
母親的自盡一度成為了村中人的談資,說什麽的都有,最多的就是說她為官時貪腐,所以才落得了這般的下場,他不欲與人争辯,每日依舊獨來獨往,這時候村中學堂的令使周直尋到他家,說學堂教算學的先生年事已高,請辭離去,如果元玉不欲再考,希望他能去學堂幫她。
去往鶴玄山之前,他在村中書院讀書,那時候教他的便是周直,他感念對* 方的好意,但念及當時家中境況,還是拒絕了。
那時候周直對他說:“我邀你并非是因為憐憫或是照顧,只是因為學堂中走了個先生,我覺得你能擔此任這才上門來。”
元玉不語,許久才道:“村中的人或許不願我擔此任。”
當年母親一心想要遠離官場世俗,獨居鄉野,是父親執意要随她一起,二人這才在明州府成了親,沒多久就搬到了臨靠明州府的慶雲村。
那時候的還是貞紀年間,青州府仍是一個荒僻之地,即便家中不常與村中之人來往,卻也不難看出是一個不愁吃穿的殷實之家,再加上元、鐘兩家常有人來探望,更有故舊同袍上門,村中的人也漸漸知道了母親曾任明州府令、還因明州貪腐案連遭貶谪最後辭官之事。
自那時起,關于他們家的流言就開始紛至沓來,一個個說得煞有介事,就好像當年的貪腐案搜刮得都是他們家的錢財。
不過大人之間就算再不睦,卻會默契地裝出個表面樣子來,再加上元方池本就不和村中的人來往,唯一說得上幾句話的只有學堂的令使周直,鐘自橫更是不會在她面前提她的傷心事,那些流言于她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還未至眼前就被鐘自橫揮手驅散了。
可大人如此,不代表孩子之間也是如此。
元玉八歲之前的功課都是由元方池親自教的,別說玩樂了,出去喘口氣都是奢侈,自然也沒什麽朋友,待八歲之後上了學堂,整個堂中二十餘人,只他一個穿得最好,從頭到腳幹幹淨淨,就連自備的湖筆墨條都能看出價值不菲,以至于第一日下學的時候,他晨起時還潔淨的衣服便被潑上了一大片烏黑的墨跡。
小孩子的惡意總是沒有由來,聽大人說得多了,他們就學會了,常當着元玉的面說他是貪官之子,他的衣服、他的筆墨,都是因為他母親搜刮了民脂民膏才有的。
他若是反駁,就會遭到更加變本加厲的對待。
母親對他嚴厲,他向來懼怕,父親雖然疼愛他,卻從不允許他在母親面前提及舊年之事,于是他受了欺負也不敢告訴二人,只能一個人默默忍耐,直到有一日父親歸家,看見了在河邊默默地清洗衣角的元玉。
衣服上的墨跡順着溪水流下去,轉瞬就消失不見,就好像他所承受的那些沒由來的惡意,忍一忍,也就能相安無事。
他洗完衣角站起來,轉身看見了在不遠處看着自己的父親。
那一瞬間他再也忍受不住委屈,抓着濕透的衣角崩潰大哭。
父親安慰了他一番,卻仍舊沒将此事告訴母親,只是帶着他親自去找了周直,那些欺負他的孩子一個個都受了罰,可即便如此,他背地裏所受到的欺負也沒有因此減少,就算不對他動手,那些惡言惡語也是一道道加諸在他身上的傷痕。
一直到十四歲,他離開父母去往明州府的鶴玄山念書,在那裏沒有人知道他是元方池的兒子,再加上出衆的容貌和看起來不錯的吃穿用度,他勉強交到了幾個朋友,那三年是他從小到大最輕松的三年,他天真的以為只要考上了,就再也不會回到幼年時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哭的日子了。
只可惜……鳳鳥不至,舉世渾濁,即便崇歷皇帝已是難得的明君,她也無法顧及到每一個遭遇不公的官員和學子。
母親自盡,他的正考之路也被生生斷送,父親在他面前裝作堅強,但他不知多少次夜半時分聽見他一個人在屋內飲酒哭泣的聲音,那段時日好似所有人都在渾渾噩噩,不知接下來的路到底該怎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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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直聽見了這個緣由,冷哼了一聲,說:“趨炎附勢是人之常态,你若是真将此事放在心上,那我只能說你一句愚不可及,再說了,學堂的令使是我,我願意邀誰來教便邀誰來教,他們管不着我,到時候若是你教得好,上榜幾個學子,那些人便會将自己的話忘得一幹二淨,反而來送着禮來求你教了。”
“且天地尚無停息,日月且有盈虧,況區區人世能事事園滿而時時暇逸乎?”她看着這個頹喪的青年,嘆了口氣,又道:“大家都只不過是普通百姓,每日能經營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錯了,事沒落到自己院裏,說幾句話的事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吃飯時的下酒菜,說完可能就抛擲腦後了,他們自己都沒放在心上,你若是因為這個要死要活,可是枉費了幼年時我對你的教導。”
她沒有說的太多,只勸了幾句就走了,讓他想明白了就來學堂找她,半個月後,元玉成為了學堂裏的算學先生。
就像周直說的那樣,只要上榜幾個學子,村中之人對他們家态度就漸漸改變了,平日裏路上見着還會主動喚一聲元先生,可母親的離開對這個家仍舊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父親白日裏都是笑呵呵的,甚至後面還有閑心教李藏璧事田種地,就在元玉以為他漸漸走出了母親離開的陰霾時,他卻突然病倒了。
請了大夫來看,大夫竟說是積郁成疾。
母親英年早逝,父親年過半百也纏綿病榻,村中人又開始議論紛紛,背地裏都說這是貪官的報應。
他無力理會,只一心照顧父親,直到有一日他與李藏璧鎮上為父親買藥歸來,又聽見了幾個村民在巷子裏閑談。
說得左不過還是那些話,元玉已經聽疲了,甚至覺得不痛不癢,但他不想讓李藏璧聽見,拉了拉她的衣角加快了腳步。
然而李藏璧卻站住了,拂開他的手走到巷口,徑直開口問:“你們說得這般認真,是當時元大人的同僚還是上司呢?”
那幾個說話的村民回過頭來,見元玉就在不遠處,都讪讪地住了嘴,囫囵道:“不過是随口閑談,我們只是普通百姓,哪裏配和元大人做同僚。”
李藏璧笑了笑,說:“既知道自己不配,就該把嘴閉緊,別每日聚在這陰私之處說些黑言诳語,面從背違,狗彘鼠蟲之輩。”
她雖然是笑着說的,語氣也極為平靜,但說出口的話着實不客氣,那些人一下子被罵的愣住了,好幾息後其中一個男子才站出來,先是罵了幾句鄉野粗話,爾後又道:“你一個剛來不久的外鄉人知道什麽,一看便是為他們家銀錢或是為他那張臉所惑,這些年元方池從未做工,鐘自橫也只不過事田為生,他們家卻年年銀錢豐足,焉知不是舊年貪污所得?元方池死了,也不過是因為愧疚……啊!”
話還沒說完,那男子就被李藏璧一腳踹翻了,連帶着身後幾個人也踉跄倒地,元玉見狀,怕那幾個人還手,忙走上前來想把她護到身後,李藏璧一把拉開他,繼續看着那男人道:“你繼續說,我看你還能說出什麽來。”
那一腳力道不輕,男人捂着胸口一時間竟沒有爬起來,那個剛開始和稀泥的女人指着她開口道:“你、你敢打人,我要報官!”
“報官?”李藏璧語調輕揚,道:“我想想,照我朝律法,無故鬥毆者罰金一兩至五兩不等,這一腳你們想訛我多少?”
村中的村正官吏一般由本村人充任,主要是為了幫助征稅和徭役,并不太受監察,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情,鄉裏鄉親的自然偏幫本村人,李藏璧剛來不久,這些人自然覺得可以拿捏她。
被她戳穿,那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剛想辯駁,李藏璧又笑道:“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趁着現在沒人看着,我把你們都揍一頓,若是敢報官,我就再揍一頓,你們看怎麽樣?”
那時元玉還不知她身手,對面畢竟好幾個人,他怕她受欺負,想要息事寧人,可剛開口喚了句阿渺,李藏璧就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說:“此事與你無關,走開。”
元玉心裏直發冷,僵硬地收回了手。
一轉眼,李藏璧就已經和那幾個人動起手來,一人一腳,甚至沒讓人靠近她分毫,爾後又丢下幾個買藥時找零的銅板,說:“你們四人,我們兩人,我要是再從第七個人口中聽到這件事,或是又聽見你們沒有證據的抹黑元大人,那就不是一腳的事情了。”
言罷,她輕巧地拍拍手,也沒看邊上的元玉一眼,轉身就朝村道上走去。
她生氣了。
那時候兩人已經情好,元玉自然受不了她的冷待,給父親喂完藥後,他又再次敲響了她家的門。
門雖然開了,但李藏璧看了他一眼,又沉默地轉身離去。
他反手關上門,追上去抓住李藏璧的手,小聲問:“你生氣了嗎?”
李藏璧道:“沒有。”
元玉道:“我知道你今天是因為我才和他們……”
“不是因為你,”她打斷他,說:“就算今天我不認識你,我也會動手的。”
她是因為元方池。
地方官員的任免是由吏部接管的,明州貪腐案并不是一個大案子,而元方池的任免只不過是吏部官員奏折中的一個名字,貞觀帝可能翻完就忘了,甚至不會記得她是誰。
下屬攀扯她受賄,吏部沒有查到端倪,卻以她監管不利,暫時免去府令之職,調任某道任官。
正是因為這次調任,讓她看盡了底層官場的污濁,她不願同流合污,只能憤而辭官,但卻不斷遭受流言蜚語,故舊同僚說她故作清高,無知之人說她貪官污吏,可她其實什麽都沒做,從念書、考官、升遷,她一路順風順水,少年意氣,年僅二十便成了一州府丞,沒過多久又升府令,太過年少,太過惹眼,太過莽愣,最終給自己撞了個頭破血流。
直到李庭蕪登基之後,底層官場的污濁氣才一點點的被改變,元方池心火複燃,把自己的所有寄托到了元玉身上,可是自己的孩子卻再次遇到這種事,她更加無法接受,數年的不忿和郁結一下子沖垮了她,在一個寂靜無人的夜裏奪去了她的性命。
……
元玉低聲問:“你是覺得我太懦弱了嗎?”
李藏璧語氣平靜,道:“沒有,你很好,不搭理也是一種做法。”
“那你為什麽剛才……”他心裏一陣刺痛,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李藏璧以為他是問自己為什麽打架,便道:“都說了不是因為你,只是聽不得他們這般沒有證據的抹黑,”可是頓了頓,她還是覺得不能理解,突然揚聲反問道:“遇到這種人為什麽要慣着他?你越想息事寧人他們就越蹬鼻子上臉,跟個任人揉搓的面團似的,我看着就來氣。”
元玉愣了愣,下一息卻抿唇笑了起來,去拉她的手,說:“你就是因為我。”
李藏璧嘴硬,道:“一半一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