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憶人細把香英認(3)
憶人細把香英認(3)
院中, 鐘自橫正蓋着薄毯閉目小憩,落日的餘晖灑在窗前,營造出一種格外溫暖的氛圍, 李藏璧和元玉一同在廚房中忙活, 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
今日聽鐘自橫說了他自小所經歷過的那些,李藏璧自然是心疼的, 但元玉似乎已經不在意了,神色沒有絲毫波動,只是有些不虞道:“父親怎麽和你說這個。”
李藏璧問:“怎麽了?”
“沒,”他低着頭擇菜,抿了抿唇,好一會兒才道:“又不是什麽有意思的事情。”
那些卑怯懦弱的過去……他可以偶爾拿出來在李藏璧面前示弱, 但不代表他願意讓對方全都知曉。
李藏璧道:“當然不是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她慢慢往左移了一小步, 将手中處理好的菜葉放到水盆之中, 說:“只是你父親覺得對不起你,把話說出來了或能纾解一些,所以我便聽了,若是你不想讓我知道,我現在也可以全忘了。”
她的本意是她絕不會于此事上多言什麽, 但不曉得元玉又怎麽理解了, 擇菜的動作一下子頓住,轉而抓住她懸在水盆上的手, 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他急着開口, 卻又不知道怎麽解釋,聲音慢慢弱下來, 有點洩氣,最後破罐子破摔道:“……我小時候很好欺負的。”他不想讓她知道。
母親只曉得讓他讀書,其餘幹什麽都好像是錯的,他受了欺負也不敢說,若不是被鐘自橫發現,或許他到現在也不知道。
李藏璧笑了一聲,反手握住他的手,側頭看他,說:“哪些人欺負你,你告訴我,我現在就去幫你揍他們一頓。”
元玉本以為她是開玩笑的,眼神望過去,卻對上了她認真的神情,仿佛只要他說出名字,她現在就會一個個找上門,然後二話不說地擡腳踹過去。
想起那個畫面,元玉有點想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又不知怎麽開始泛起酸澀來。
他讨厭衣服被弄髒,讨厭那些小把戲,讨厭那些人自以為無害的惡言惡語,讨厭必須要掩蓋住的疼痛和瘀傷……那段日子裏他最想要的不是将這些事告訴大人,而是将他們加諸在他身上的傷害如數奉還。
可是很顯然,幼年的他并不具備這個能力,不管是言語還肢體,而父母也不可能幫他揍回去,周先生的管束至多也不過是罰抄文章或是打手板,而這些東西他早在家裏就罰夠了。
為什麽呢,他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為什麽要欺負他,為什麽是他遭遇這些。
幼小的他還不能理解很多高深複雜的東西,只是覺得委屈,可那些委屈無從消解,便在日複一日的堆疊中漚成了一道道鮮血淋漓的傷痕,随着時間的逝去漸漸結痂,但依舊橫亘在他心間不曾脫落,難以痊愈。
現如今聽到李藏璧這般說,元玉心中五味雜陳,幼年所缺失的那一角好像突然被補全了一點點,所産生的情緒讓他感到有點陌生。
“你笑什麽,”李藏璧握緊他蜷在她掌心的手,問:“你不信?我說真的。”
“我信,不過現在還是算了罷,”元玉溫和地看向她,唇畔還停留着淺淡的笑意,頓了頓又小聲地說:“如果能早點遇見你就好了。”
此話一出,兩個人之間的氛圍立刻暧昧了起來,元玉想到了什麽,纖密的長睫微微顫抖,躲閃着落在她的嘴唇上。
見李藏璧沒有拒絕,反而還笑盈盈地望向自己,元玉勉強鼓起勇氣,慢慢傾身,将一個柔軟而輕盈的吻落到了她的嘴唇上。
動作停滞在唇瓣相觸的這一刻,兩個人望着對方近在咫尺的眼睛,一時間誰都沒有動。
夕陽西下,斑斓的晚霞從天際不斷傾倒,金色的燦光映亮了李藏璧精細的眉目,她微翹的長睫上盛着碎金,琥珀般的瞳孔中只餘下了他一人的身影。
他會永遠記住這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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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吃完晚飯,元玉照顧鐘自橫吃完藥歇下後,李藏璧才問了他白日裏所疑惑的那個問題,原本以為對方也會說不舍了或是習慣了諸如此類的回答,卻沒想到元玉聽了之後神色變得有些難看,思忖了幾息才說:“本來是準備搬回明州府的。”
元方池自缢,元汝安和柴瑾根本接受不了,尤其是元汝安,剛得到消息就悲恸過度以至數度暈厥,而鐘家傷心之餘也更加憂心鐘自橫和元玉,想要将他們接回明州府,原本元玉前往明州府探望祖父母時都差不多将此事商量好了,可最後卻依舊沒有成行。
李藏璧問:“為什麽?”
元玉沒有立刻回答,思忖了幾息神色猶豫地說:“阿渺,這件事你還是不要聽了吧。”他不想找借口搪塞她,但此事說出來對她實在沒什麽好處。
還有隐情?
李藏璧挑了挑眉,問:“是因為你母親的事情嗎?”
元玉遲疑道:“我不确定。”
見他這番神色,李藏璧便知肯定不是什麽小事,斬釘截鐵道:“說。”
元玉有些掙紮,好幾息後才像是做好決定,先認真叮囑道:“我可以告訴你……但這件事你聽完真得忘了,也不要想着為我出頭什麽的。”
李藏璧依言點點頭,也認真地答應道:“好。”
“……是因為我發現有人跟蹤我。”
思及舊事,元玉也是滿心疑慮,緩聲道:“母親走後,我和父親扶棺回到了明州府,當時因為要送葬和舉辦喪儀,所以我和父親在集川道多停留了一段時日,沒有急着回慶雲村,就是那段時間,我發現有人在監視我。”
聽到這話,李藏璧神色一凜,問道:“是誰?”
元玉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他們雖然不明顯,但也沒有很隐晦,好像就是想讓我知道自己在被監視着,以此作為威脅。”
“威脅?”
“嗯,”元玉點點頭,說:“大概有十來個人,每次在我出門的時候跟着我,如果我靠近城門他們就會直接出現,但我如果往城內走他們又會繼續隐藏在人群裏,所以我猜測他們是不想讓我離開明州府。”
李藏璧不解:“什麽意思?”
元玉道:“就是……當時因為我正考被劃出錄榜的事,我母親求告各方不得,想要上京,但是卻被人攔下來了。”
李藏璧道:“你覺得監視你和攔你母親的人是同一批人?”
元玉道:“我不确定,母親沒有具體和我說過她當時去明州府的事情,我只是這樣猜測。”
李藏璧問:“是怕你也不甘于自己的成績,上京再報嗎?”
元玉說:“有這個可能,但當時我已經無力去應對這些,又怕父親和元、鐘兩家為此事所擾,所以最終還是決定搬回了慶雲村。”
李藏璧道:“他們便沒再出現了嗎?”
元玉搖頭,道:“崇歷十四年的時候仍在監視我,我去鎮上的時候也會看見,但冬日後便再沒出現過了。”
李藏璧心裏浮現出一個想法,重複道:“崇歷十四年?”
“就是應試正考那一年,”元玉肯定她,道:“他們似乎不想讓我再考。”
李藏璧道:“可是十一年的時候他們可以用你母親受貪腐案牽連的理由将你從錄榜劃出去,十四年自然也可以,就算你再考了,對他們應該也沒什麽威脅吧?”
元玉道:“所以我覺得,他們一定在隐瞞什麽事情,是我如果參加正考了有可能會被戳穿的一件事。”
李藏璧心下一沉,問:“你有猜測了,對不對?”
元玉沒否認,道:“院試不論,每年府試的考官有兩個是本府的,還有一個是乾京派來的官員,而崇歷十一年時,來明州府監考的官員是太常寺丞狄沖,他本是乾京人士,剛入仕時候被調任到明州府,就在我母親手下為官。”
“不過沒多久,他就因為母親的舉薦去往乾京了,級別雖說是平調,但因為是去往乾京,所以他還是很感激母親的,在得知我被劃出錄榜後,也是他告知了我母親緣由。”
“但是……崇歷十一年所公布的錄榜中,有一人名喚邵景之,名列榜首,他的妻君喚作沐英,是狄沖的二女。”
府試過後每府的應試院都會在門口公布錄榜,上面會寫明每個考生的籍策,年齡,是否婚配,妻君或是夫君的名字,以分辨同名同姓之人,至于狄沖,鐘自橫曾在元方池任明州府令時見過幾次,他為官時他的妻君也一同來到了明州府,二人育有一子一女。
聽出元玉的言下之意,李藏璧微微瞪大眼睛,說:“你……确定嗎?”如果真的是邵景之頂替了元玉的名額,那确實也能解釋為什麽那些人怕他再考,畢竟每年來明州府監考的官員都是不同的,而很多官員都會去翻閱往年學子的考卷來當作參考,如若元玉在崇歷十四年再次參加正考,那兩份一個人寫出來的考卷一定會被輕易地看出端倪。
元玉神色低落,說:“我不知道,父親本就為此事傷心,我怕他覺出什麽,沒有仔細問,我也不知道母親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我也沒有證據,什麽都沒有,只是、只是猜測。”
這種沒有證據的說法讓他沒有底氣,連說出來都有些語無倫次,但李藏璧只是抓着他的手用力握緊,神色沉郁,平靜地說:“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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