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重岡已隔紅塵斷(1)
重岡已隔紅塵斷(1)
那天夜裏, 二人坐在院中說了許久的話,直到月上中天時李藏璧才起身準備歸家,元玉依依不舍地牽着她的手走到門口, 問:“明天過來嗎?”
李藏璧點頭, 說:“現在不用去田間,我多過來陪陪鐘叔。”
鐘自橫這段時間狀态好了不少, 元玉也松了口氣,感覺命運扼在他喉間的那只大手總算松了松,看着眼前這個人,他再也無法掩藏自己脆弱的情緒,擡手将她抱入了懷中。
“謝謝你,阿渺。”
李藏璧環住他的腰, 臉龐安靜地貼在他的肩膀上,問:“謝我什麽?”
“謝謝你陪着我,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他難以自持,雙臂越收越緊,在她耳畔低聲道:“我喜歡你。”
很喜歡。
李藏璧輕笑了一聲,放在他腰間的手緩慢攀升,直至觸及他溫熱的脖頸, 元玉能感覺到她的指腹貼在自己肌膚上摩挲時所帶來酥麻, 像一根羽毛一樣輕輕地搔動着他柔軟的心髒,所帶來的震顫随着血液流經四肢百骸。
她側頭看他, 漂亮的狐貍眼輕眨,直白地問:“要不要親?”
即便是在時隔多年後的今天, 元玉都能記得當時那種被蠱惑到怦然心動的慌張和隐秘的竊喜,雀躍的心髒在胸腔中劇烈地跳動, 在沉寂已久的河水中不斷逆流而上。
他近乎癡迷地看着她,難得沒有害羞,主動低頭去親她的嘴唇,清晰地說:“要。”
他們在繁茂的玉蘭樹下親吻,綠藤爬滿院牆,缤紛的夏花絢爛地開,月色清淺朦胧,點點星子明朗,銀河在頭頂高懸,流轉無聲。
————————————————
崇歷十八年的元月剛過,李藏璧向元玉提出了成親,當時二人正一同坐在院中看書,元玉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手一松,書本掉在地上,拍出一小片飛揚的塵土。
李藏璧俯身将書撿起來,拍了拍,遞還給他,他像個木偶一樣擡手接過,磕磕巴巴地問:“成、成親?”
李藏璧點頭,肯定道:“成親。”
“可、可是你父母都不在身邊,還有你哥哥……還有很多事情,”他語無倫次,說:“我不是要拒絕的意思,就是、就是、是不是有點太倉促了?”
李藏璧道:“是有點,但是我現在就想和你成親,你只說你願不願意就夠了,不用去管其他的。”
元玉的心髒怦怦亂跳* ,整個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沒有立時開口,李藏璧猜測他應該是在考慮,也沒有催促,沉默的那幾息于二人來言顯得無比漫長,直到他認真地點點頭,說:“我自然是願意的。”
李藏璧露出一個笑容,傾身在他的臉上印下一個輕吻。
決定好後,二人便第一時間将這個消息告訴了鐘自橫,他高興之餘也有幾分擔憂,趁着入夜李藏璧歸家時将元玉叫到身邊,詢問道:“你真要和李渺成親?”
元玉點點頭,說:“過兩日就去官府。”
鐘自橫對這個時間有點疑惑,蹙眉問道:“這麽急?婚儀呢?婚書呢?這什麽都沒有準備,況且不先回一趟明州府嗎?”
元玉抿了抿唇,說:“婚儀……就算了,婚書會寫,其他沒什麽好準備的。”
鐘自橫不可置信,問:“什麽叫算了?”
元玉道:“就是算了。”
鐘自橫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道:“那她的家人呢,她的過往,她的身世,你什麽都不知道,你就要和她成親?”
原本鐘自橫只把李藏璧當一個忘年交,又見她一人獨自生活便常邀她來家中,後來元玉與她情好,他知道了也沒說什麽,可如今都要成親了,他才發現自己對對方一無所知。
元玉道:“阿渺不願說,我不想逼她……況且我也不想管這麽多。”
“什麽叫不想管這麽多?!”鐘自橫氣急,道:“連婚儀都沒有,祠堂也未進,你們這叫什麽成親?你如今不管,焉知不會有後患?李渺其人,必定出身鐘鳴鼎食之家,你知道她是為何來到村中?你知道她以後會不會回去?屆時她若離開,你怎麽辦?好,就算你跟着她走,可你既無功名,也無身份,若是她家是普通商賈富戶便也罷了,但若是什麽權貴之家呢?門不當戶不對,如何長久?”
他接連問來,每個問題都切入了元玉心中最脆弱憂慮的那一處,他跪在床頭沉默良久,對着格外生氣的父親道:“我相信她不會騙我的。”
“如果呢?!”鐘自橫難得對他如此嚴厲,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說:“不知底細,難測人心,你母親的前車之鑒,你還沒看明白嗎?!”
聽他提及母親,元玉的神情陡然滞澀了下來,低着頭沒再說話。
鐘自橫自知失言,臉色浮現出後悔的情緒,緩了口氣,慢聲道:“元寶,父親知道你喜歡李渺,你能與自己喜歡的人成親,父親也是為你高興的,況且若不是我,你們也不一定會相識,但既然都要成親了,李渺就應該将她的事情都告知于你,而不是就這般草率地去官府落印,你說呢?”
可是李藏璧要躲一些人,婚儀必然是不能大辦的,明州府有人監視盯着元、鐘兩家,也不可能将李藏璧帶回去,如果要成親,只能這般悄無聲息地去官府落印,至于李藏璧的身世和過往,她顯然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打算。
他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漩渦,眼前是一片虛無的未知,最好的結果就是對方已然舍棄前塵,與他就這樣做一世夫妻,但如果對方對他有所隐瞞,這段感情就是日夜行于崖邊,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墜入萬丈深淵。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告訴父親他會認真考慮,或是問清楚李藏璧的舊事,或是拒絕成親,以免将未來的自己送入萬劫不複之地,但此時此刻他跪在這裏,腦子裏想得卻都是和李藏璧相處的一個個瞬間。
幼年上學堂時所有教過他的先生都誇他聰明,說他不論什麽問題,總是能找到最合适的解法。
但現在他才發現他并不聰明。
在有關情愛的問題上,他沒有辦法做一個獨善其身的局外人,即便知道眼前的路迷霧重重,他也不甘心地想要往前。
萬一呢?萬一這一次上天真的眷顧他了呢?
……他真的不想拒絕。
“我非草木,父親,”元玉低聲開口,道:“阿渺喜歡我,我也喜歡她,這就夠了……以前的那些日子真的好辛苦,我只想要現在那一點點甜,就一點點,就算最後是一場夢,一個騙局,我也認了。”
聽到這些話,鐘自橫心中一時哀戚,忙開口道:“你母親是……”
元玉打斷了他,說:“如若最後真如父親所說的那樣,阿渺騙了我什麽,我也不會輕易地随她而去,任人揉捏。”
他也有自尊,也有驕傲,可是這些東西在過往沒有人在乎過,包括他的母親。
話音落下,屋內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只有窗外的夏蟲在寂寂作響,不知過了多久,鐘自橫才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你不會原諒你母親了,對不對?”
元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說:“我真的一點都不喜歡讀書,父親。”
……
崇歷十八年三月十二,梁食縣官署的籍策薄上寫上了一對夫妻的名姓,官章敲下,婚約即成,下午回到家時,二人又在堂中拜了天地,轉過身來,鐘自橫正坐在上首,李藏璧猶豫了一瞬,還是屈膝跪了下去。
鐘自橫受了這一拜,擡手将一個準備好的木匣交給了二人,打開來看,裏面是一個沉香木雕,刻着雙鳳和鳴的圖案,其下又飾有花卉紋,數條绶帶蜿蜒飄揚,與鳳紋尾羽相合,栩栩如生,極為精致。
鐘自橫适時道:“一點做父親的心意,望你們此生得以琴瑟和鳴。”
二人道謝後收下,低頭向鐘自橫敬了一杯茶。
禮畢後,二人又依照民間習俗去了河邊,将桃枝折斷擲入水中,任其順着潺潺溪水而下。
風攜誓水作媒,從今天起,我們就成親了。
身側的李藏璧拉起了他的手,将什麽東西放到了他手中,說:“給你了。”
元玉低頭看去,是一個銘文繁複的玉璧,中間一圈刻着精致的列星紋,周圍透雕的日月祥雲一左一右地盤踞其上,下方則雕着一個古樸的“李”字,整個玉璧觸手溫潤,頗有重量,他小心地摸了摸,問:“這是什麽?”
李藏璧沒多解釋,只道:“家中給的,你收好。”
元玉問:“這算信物嗎?那我是不是也要給你一個?”家傳的東西都在明州府,慶雲村什麽都沒有,就連鐘自橫給的沉香木雕也是前兩日鐘家剛寄來的。
“不用,”李藏璧握緊他的手,說:“這只是我給你的,你收好就行,不要輕易示于人前。”
這場婚約是一個臨時的擋箭牌,是用謊言搭建的海市蜃樓,如果說先前二人只是談情,随時可以抽身離去,那現如今便是真的将他扯入了這場漩渦之中,即便她是真的喜歡他,也難免有些愧疚和氣虛。
希望這塊帝姬玉令,能保他今後安全無虞。
元玉認真應了,望向她的眼中滿是柔情。
————————————————
雖然二人成親了,但生活并沒有什麽改變,也沒有搬到一起,仍是和往日那般,一則現在快到春耕了,李藏璧田間有得忙住在村尾方便些,二則鐘自橫的身體每況愈下,元玉暫時住在了他房中,以免夜半有什麽變故。
命運的大手再次扼緊,元玉反而有種石頭落地的漠然,母親的自缢對父親來說幾乎是個滅頂般的打擊,他知道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或許當時父親就會随妻而去,能留住他五年,連元玉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這段時間他哭過也求過,可都無濟于事,每當夜半深深時他躺在屋中臨時搭的小榻上,都能聽見父親哽咽着喊母親的名字。
他精神恍惚,聲音悲苦,一句句地問:“阿池,你為什麽又丢下我?”
死去的人已然魂歸故土,活着的人還在守着回憶自我折磨。
元玉睜着眼空茫地望着昏暗的屋頂,聽着耳邊一聲聲悲切的呼喚,知道自己真的快要一無所有了。
他留不住父親,卻還總想着他能對自己有一絲憐憫。
……
鐘自橫沒有熬過那個冬天,秋收剛過,他的狀況就再次急轉直下,已經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元玉向書院告假了一段時間,不遺餘力地照顧他。
可鐘自橫漸漸地已經不願意喝藥了,元玉端來的藥碗幾乎都會被打翻,但他就像沒脾氣一樣,每次都一言不發地收拾好碎片再去院中重新煎一碗,等家裏的碗都被碎得差不多了,他又買了幾個木碗盛藥。
那段時間元玉幾乎瘦了一大圈,有時候李藏璧和他一起熬藥,他都能靠在她肩膀上睡過去,李藏璧看得心疼,将他抱到房中安眠,自己煎完藥端去了鐘自橫房中。
鐘自橫神情恍惚,依舊不願意喝藥,李藏璧心中一片沉郁,低聲道:“別留元玉一個人好不好?”
鐘自橫眼中一片渾濁,聲音嘔啞,期待地問:“阿池來找我了嗎?”
李藏璧捂了捂眼睛,深深的無力感彌漫心頭。
她有千萬句質問想要替元玉說出口,卻又怕刺激到鐘自橫讓他情況更糟,最後只能将其咽下閉口不言,舀起一勺湯藥想要喂給他。
他搖了搖頭,還是說:“我要阿池。”
門口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元玉推門而入,見到父親還安然地坐在床前,他慌亂的神色才勉強緩和下來,走到李藏璧身邊接過藥碗,說:“我來吧。”
李藏璧将木碗遞給他,沉默地陪伴在他身邊。
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初雪的那個夜裏,鐘自橫終于清醒了一段時間,把李、元二人叫到身邊細細叮咛,最後抓着元玉的手道歉,說:“父親和母親都對不起你。”
元玉預感到什麽,流着眼淚搖頭,懇求道:“不要走……父親——”
鐘自橫費力地向李藏璧伸出手,直到她擡手握住,他才道:“不管之後發生什麽事,求你憐他……”
李藏璧眼裏也隐隐含了水光,鄭重地答應道:“我會的。”
鐘自橫安心地點點頭,又去摸元玉的臉,說:“還記得你剛出生的時候……還那麽小,臉紅彤彤的,一轉眼就長這麽大了……”他艱難地拭去他的眼淚,說:“……母親給你取名為玉,我說那小名就叫元寶吧……既剛好應和了姓氏,又有個好寓意,希望所有人都喜愛我們元寶……”說着,他又喃喃重複了一遍:“……希望所有人都喜愛我們元寶。”
元玉難以自持,抓着父親的手哭得不成樣子。
鐘自橫的眼角也溢出了一滴淚,再次顫聲道:“對不起……”
貼在元玉臉上的手漸趨無力,慢慢地垂落下去,榻上的人已然閉眼,面容安詳舒展,似乎再也沒有任何留戀。
窗外寒風呼嘯,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終于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
元玉的姑姑和伯伯趕來,将鐘自橫帶回了明州府,與元方池合葬,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後,元玉也沒有聽祖父母的在明州府多留,很快又回到了慶雲村。
年後,元玉回到了學堂繼續上課,晚間也不再回自己家,而是和李藏璧在村尾的院子裏睡,李藏璧怕他每日來回辛苦,說可以陪他在元家住一段時間,等春耕了再回來,但他搖了搖頭,緊緊地抱着懷中的人,聲音低弱道:“我害怕。”
此話一出,李藏璧哪裏還能說什麽,忙擡手回抱他,安慰道:“好,那就住這裏。”
趁着田間無事,李藏璧開始着手修葺村尾的院子,原本她自己一個人住也不需要費什麽事,但如今元玉也在,總是這般破破爛爛的也不是辦法,砍了木頭,買了瓦片,修了籬笆,兩個人便一起慢慢地搭出了一個新家。
學堂邊的那個院子就此被塵封,就像舊年那個書房一樣,關上門,落了鎖,一連數年,都沒再有人打開它。
……
今感舊,淚沾衣,韶光似水無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