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重岡已隔紅塵斷(2)
重岡已隔紅塵斷(2)
夏夜迢迢, 新月如眉。
李藏璧從一個柔軟的懷抱中醒來,有些恍惚地舉目四望,熟悉的陳設, 半掩的房門, 桌上的面條早已冷透,浮出了一朵朵雪白的油花。
耳側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問道:“醒了?要吃點東西嗎?”
她飄忽的神魂被這句話拽回其位,終于知曉自己身處何時何地,費力地搖了搖頭,再次把身子軟軟地摔進他懷裏,眼神落在虛無處,仍是一言不發。
元玉摸了摸她的頭發, 說:“那我給你換衣服,去床上睡好不好?”
李藏璧聲音喑啞, 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嗯了一聲。
得到回應, 元玉便抱起她一路往裏屋走去,屋裏難得有些亂,櫃門洞開着,地上紙張四散,被子擠成一團, 床上和躺椅上還散落着幾件熟悉的衣服。
懷中的人閉着眼, 元玉也視若無睹,等将她平穩地放在床上, 他才将悄無聲息地将衣服一件件收起來,疊好放回櫃子裏。
脫鞋解襪, 除衣擦身,元玉動作輕柔, 一點點把布巾擰幹,最後将她臉上幹涸的淚痕擦盡,俯身在她眼睛上落下輕盈一吻。
他聲音輕緩,珍惜地摸了摸她的臉,低聲哄道:“睡吧,阿渺。”
經歷了連日的悲喜起落,疲憊至極的身體終于進入了一個得以蘊養的溫床,意識也随之沉寂,緩慢地落入虛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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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玉本以為李藏璧會消沉許久,都打算向學堂告假好好陪伴她一段時日,卻沒想到她只多睡了一日,第三日晨起吃完早飯後,就面色如常地拎着草袋準備去田間,還讓他不用陪她,趕緊去學堂上課,整個人除了話少了許多、臉上沒什麽笑影,和平日裏幾乎看不出什麽區別。
她将這悲恸囫囵咽下,不願去提,元玉自然更不可能去戳她的傷心處,臨到嘴邊的話語轉了個彎,只叮囑道:“天熱,中午早些回來。”
李藏璧點點頭,打開了院門走了出去。
……
見元玉這麽快就回來上課了,趙闡音也有點訝異,趁着課休跑到他屋中,問:“李渺怎麽樣了?”
元玉沒有多說,只道說:“沒什麽事。”
趙闡音問:“她這幾日是去哪了?”
元玉道:“就是回家探親了,走得急忘和我說了。”
這理由多少有些牽強,趙闡音顯然不信,有點替他抱不平,說:“這都能忘?那幾日可把你急的……”
元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打斷他的未盡之語,說:“是我太敏感了,不關阿渺的事。”
趙闡音對他的說法有些無奈,嘟囔道:“這叫什麽敏感,本來就是夫妻,和你說也是應該的……好好好,”見元玉又看他,他忙舉手告饒,道:“沒事就好,你都不生氣我氣什麽。”
元玉不想多談此事,故意岔開話題,指着案上的書卷道:“汪之璞近來算學進步很大,你那邊呢?”
汪之璞和趙闡音一樣,是隔壁大餘村的人,自小天資聰穎,詩文通達,但就是家中貧弱,已經供了長姐念書,就沒辦法再供她,趙闡音不忍明珠蒙塵,便将她送來了慶雲村,替她交了學雜束脩,承諾她可以一直念到第一次參加應試正考。
聽到元玉提及此人,趙闡音也來了點興趣,探頭看了看她的算學功課,道:“她詩文自小通達,過目不忘,倒也不用操心,就是書法不行,寫出來的字跟雞爪子似的。”
書法若想有所成,大部分都要從幼年便開始苦練,但汪之璞一直到十一歲才入學堂,自然難在短短兩三年就有成效,先前教書法的先生苦此久矣,常常罰她加練,卻仍沒什麽成效,引薦了宋庭之來的時候還專門叮囑她,道此人的書法要常常督促,萬不能懈怠。
元玉道:“寫字這種東西急不得,左右還有兩年才考試,多加練習吧。”
“是是,到時候問問宋庭之有沒有什麽字帖,讓她多加臨摹,若是書法不成,就算詩文策論寫得再好也得大打折扣,也太可惜了……”
他自顧自絮叨得認真,元玉也是不是地應一聲,就在他以為他已然抛開李藏璧的事情的時候,對方又突然想到什麽,問道:“诶,我記得李渺的字不是寫得很好嗎?宋庭之的字比她都少了點那意思,不如讓她指導指導?”
元玉蹙眉,道:“阿渺的字雖然寫得好,但鐵畫銀鈎的太過銳利,不适合考場上所用。”
趙闡音道:“指導指導嘛,她既然能寫出這麽一手字,正楷自然不在話下,今日下學我帶汪之璞去拜訪她一下,怎麽樣?”
元玉腦子最先浮現上來的想法自然是拒絕,但轉念一想,阿渺如今正傷心,一個人去田間幹活保不準會胡思亂想,且現如今天熱,總是這樣身體也吃不消,倒不如給她找點別的事情做做,他能見着她,多少也能安心些。
想定後,元玉便思忖着道:“不是不行……但若是阿渺不願,你可不要死纏爛打。”
“自然不會!”趙闡音做出一個誇張的表情,說:“我是這樣的人嗎?”
元玉不置可否,叮囑道:“你去了之後不要多問,就像平日那樣,也不要和她說我這幾日的事情。”
聽他這麽說,趙闡音一下子更好奇了,但又見他神色不虞,只好咽下,道:“我倒沒什麽多問的,但你這幾日着實傷心,跟沒了魂似的,說出來讓她心疼心疼也好,指不定下回就曉得出遠門去要告知一句自己夫君了。”
他話實在多,元玉難得有些不耐,蹙眉看向他,趙闡音讪笑了一聲,把嘴用力抿緊,示意自己閉嘴。
……
中午回到家的時候李藏璧已經回來了,正坐在樹下繼續撚先前未撚完的火繩,先前她走的急,那些去了硬杆剁了根須的艾蒿已經被大雨淋透了,雖然後來元玉将其拾到了廚房,但仍是軟塌塌堆在簸箕裏,不過好在現在日頭正盛,只不過在驕陽下曬了一會兒,那堆疊在枝葉中的潮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渺,我回來了,”他關上院門,擡步向李藏璧走去,蹲在她身側看着她手中勻稱緊實的粗繩,問:“今年要做這麽多嗎?”
去年做好本就還剩下一些,但李藏璧腳邊除了前幾日沒做完的,又多了幾捆新砍來的艾蒿。
李藏璧手中不停,只說:“沒什麽事幹,做了明年就不用做了。”
元玉不疑有他,心裏泛起一陣細密的疼痛,默默擡手抓住她一片衣角,好一會兒才站起身說:“我去做飯。”
他挽起袖子往井邊走去,利索地打好水,綁好襜衣,端起水盆走進廚房。
很快,廚房內便響起了有節奏的切菜聲,和這幾年每一天所聽到的沒有什麽不同,但李藏璧還是慢慢緩下了動作,怔然地望着遠方。
……
中午吃完飯,元玉再次去往了學堂,李藏璧也繼續幹早上沒幹完的活,剩下的艾蒿已經不多,坐了半個多時辰,那些草葉就變成了火繩中的一部分,她從屋子裏拿出剪子來,将那長長的一條火繩均勻地剪開,然後一根根地搭在晾衣繩上晾曬。
清掃了院子,她回到屋中,這個家中大部分東西都是她和元玉成親後一起置辦的,需要她處理帶走的少之又少,她左右看了看,先走到書桌邊打開了一旁的矮櫃。
櫃中放着的是她常年要用的筆墨紙硯等物,邊上則是這幾年事農所寫的劄記,有關農時、田地、農具、灌溉等,寫寫畫畫,雜亂無章,從沒有謄抄整理過,成親後元玉幫她按照時間順利理了一遍,每個季節合成一本,厚薄不一,整整齊齊地放在櫃中,不知不覺已有一掌厚了。
她拿過最上面那本随手翻了翻,寫得是最近放養稻花魚的事宜,其中一頁畫了稻田,當時自己在想該怎麽挖魚溝,于是整張紙上都是一個個示做稻田的方塊,其中畫滿了“井”字、“目”字或是“十”字。
如今再看,其中一塊稻田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條圓潤可愛的紅鯉,用深淺不一的朱色點染了鱗片魚尾,栩栩如生,仿若在書頁中游動。
是元玉畫的。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畫上去的。
李藏璧看着那條胖乎乎的小魚,明明想笑卻牽不動嘴角,伸手摸了摸,沉默地合上了書頁,将其放回矮櫃中。
她離開書桌,轉而走到衣櫃面前。
櫃子最上層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多是用來擦身護手的,還有發油、藥膏等物,下層則是夫妻二人的衣物,裏衣、外袍、褲子,還有李藏璧的小衣和裹胸,全都細致地分開放好,最下面的抽屜拉開,是一些散碎銀子和二人的符傳、路引等物,李藏璧拿起自己的符傳看了看,李渺二字清晰地刻印其上,陌生又熟悉。
抽屜裏還有兩個木匣,一個是當年成婚時鐘自橫給的沉香木雕,一個是她給元玉的帝姬玉令。
她把玉令從匣中取出來,放在掌中,又從懷中拿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玉璧。
這個是哥哥的。
其實也不盡然,雖然兩個玉璧相同,但她幼年時總覺得哥哥的那個要好些,常常讓他把自己的玉璧換給她,等過了幾天她又覺得自己那個好,然後又會換回來,于是乎換來換去,便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了。
如今兩個玉璧再次放在一起,卻不再像幼年那般難辨,屬于李藏珏的那個玉璧并沒有家中這個保存的好,側邊的祥雲紋上不知何時破了一個缺口,白璧微瑕,
尖銳的破口陷入指腹,在血脈中留下了永久的傷痕。
……
衣櫃關上,李藏璧又從床下拖出了一個細長的木盒,飛揚的細塵飄散在陽光中,折射出斑斓的色彩,她用布巾将木盒擦幹淨,擡手掀起盒蓋。
盒中放着一個玉镯,一柄匕首,一把長劍。
玉镯是當年離京時沈郢給她的,說讓她當掉,但她一直都沒動,匕首是明菁死前交給她的,刀鞘已無,只有開刃的刀鋒在盒中泛着寒光,剩下的長劍……
在鈞劍。
她在心中默默地喚了一句劍名,擡手把它拿出來——這把劍,是她十四歲那年生辰時母親送的,取自“若金受砺,若泥在鈞”,旨在提醒她身在何位。
細長的劍身一點點被抽出,銳利的寒光映亮了她平靜的面龐。
為金?為砺?為泥?為鈞?
當年母親問的問題,自己如今想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