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重岡已隔紅塵斷(3)
重岡已隔紅塵斷(3)
傍晚下學的時候, 元玉依言将趙闡音、汪之璞二人帶回了家中,汪之璞是年十四,個子不高, 人也有些瘦弱, 得知要來元先生家拜訪格外緊張,一路上捏着掌心, 亦步亦趨地跟在二人身後。
推開院門,李藏璧正蹲在牆根給元宵的木碗裏倒水,感覺到有生人,元宵率先擡起頭來朝着門口吠了兩聲,汪之璞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往趙闡音身後躲去。
李藏璧回頭看了一眼, 伸手薅了一把元宵的耳朵,說:“叫什麽?”
她放下舀水的瓢子站起身, 元玉也适時走上前來, 為她介紹道:“這是學堂裏的一個學生,和趙闡音同村。”
她點了點頭,看向那個小女孩,對方正睜着一雙大眼睛怯怯地看着她,雖然有些緊張, 但還是主動上來行了個禮, 道:“師娘好。”
李藏璧應了,向一旁的趙闡音遞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他先是笑着開口道:“就是帶她來吃個飯,拜訪一下你們, ”說着,他又讓汪之璞站在原地, 自己走上前來,這才開口解釋道:“還想請教請教你。”
李藏璧蹙眉,問:“請教什麽?”
趙闡音道:“這孩子文課學的不錯,是有望上榜的,只是這寫字弱了些,我曉得你字好,想讓你指導指導她,這才央了元玉帶我前來。”
李藏璧了然,但也沒立時說答應還是不答應,而是反問道:“學堂裏不是有先生嗎?”
趙闡音笑道:“寫字這個東西又不拘什麽的,多學學總沒壞處,萬一你就是她的魁星,一點即透,指不定一下子就開竅了呢。”
李藏璧道:“習字這事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麽成效,她既然都已經在學堂裏學這麽久了,再換個人指導怕是更亂。”
這話裏話外就是拒絕的意思了,但趙闡音向來是個心大的,也沒看見元玉警告的眼神,撓了撓頭道:“這離正考還有兩年呢,兩年都不成嗎?”
聽到這話,李藏璧一下子沉默了,張了張口,卻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神色變得有些複雜。
這下趙闡音終于覺出不對來,對上元玉冷然的眼神,忙道:“呃——先吃飯吧,我好久都沒吃元玉做的菜了”他揚高了聲音,回頭對汪之璞道:“——之璞,我和你說,元先生做飯可好吃了,你今晚多吃些,吃完我送你回學宿。”
說話間,他就拉着汪之璞去院牆邊看那枇杷樹了,元玉走上前來拉住她的手,有些抱歉道:“對不起阿渺,我本來是想着……”
“沒事,”李藏璧開口打斷,垂着眼沒看他,道:“你做飯吧,我回房裏。”
她抽手離開,轉身朝屋內走去。
站在原地的元玉蜷了蜷空蕩蕩的掌心,神色頓時低落下去。
一旁的趙闡音一直注意着二人的動向,見房門關上便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悄聲問:“李渺生氣了?”
元玉沒回答,氣苦道:“不是說了別多問嗎?”
趙闡音讪然,說:“也沒多問什麽吧,她平日裏不挺好說話的麽,今日臉上連個笑影都沒有……”他越說聲音越小,想到元玉和他說李渺回家探親的事,又結合她剛才的狀态,心中總算琢磨出什麽,懊惱道:“對不起啊。”
元玉又能說什麽,本就是他同意二人前來的,也怪不到趙闡音身上,只能自己收拾好情緒道:“算了,我去做飯。”
……
屋中,李藏璧正在鋪紙磨墨,站在桌前持筆懸腕,卻遲遲沒有落下第一筆。
趙闡音若是早些帶那個孩子來尋她,或許她會答應,但如今,既知道自己已經留不久了,便沒必要再亂了那孩子的章法。
那這字帖,寫還是不寫?
寫幾張最簡單的千字文,日日臨摹倒也有用,但她并未參加過應試正考,先前也只在宮中看過殿試學子的考卷,知道其字需要形體方正,筆畫平直,要真說起來李藏珏的字或可做楷模,她的字……
按照崔先生的話來說,就是“疏朗有餘,規矩不足”,明明給她畫好了尺格,她的橫撇豎捺還是能飛到天邊去。
思索了幾息,她還是默默放下了筆。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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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晚間送了趙、汪二人離去,元玉才勉強松了口氣,回到屋中去尋李藏璧,彼時她正将一段點燃的火繩綁在窗邊,尾端火星閃爍,艾蒿獨有的香氣緩慢逸散開來。
他從背後抱住對方,垂着頭低聲道歉:“對不起,阿渺。”
“怎麽又道歉,”李藏璧無奈,說:“是我不願的,和你有什麽關系。”
元玉道:“我是想着你有點事做,或許就不會……近來天熱,田間畢竟累,我不想你太辛苦。”
他怕惹她傷心,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
李藏璧握住他的手,語氣聽起來也沒什麽不對勁,說:“我知道的,我沒生氣。”
元玉安心了一些,埋頭在她頸側蹭了蹭,夫妻二人就這麽安靜地抱了一會兒。
過了幾息,李藏璧又想到什麽,另問道:“那個孩子怎麽樣?”
元玉道:“挺好的,算學、詩文都不錯,就是寫字弱了些,她家貧,十一歲才入學堂,束脩還是趙闡音出的。”
李藏璧想起那個女孩怯生生的眼神,問道:“我記得村裏的束脩不是不高嗎?”
元玉道:“是不高,但學堂大多只做開蒙之用,很多學堂中的任教的先生也不過是像我和趙闡音這般的落榜之人,若是真想要進入府試,謀個一官半職,最好還是到各府的書院去,汪之璞家中便是覺得反正也去不起書院,又供了她姐姐,索性就沒讓她念了。”
李藏璧問:“這二者差距很大嗎?”
元玉見她感興趣,便細細地為她解釋道:“每府有* 些名望的書院大多也只有三兩個,裏面任教的先生很多都是告老還鄉後的官員,我先前在明州府的鶴玄山書院念書,教算學的便是曾任工部尚書的張時象大人,他教我們算學的時候還會與我們說當年在江州跨河造橋的事情,并以此出題讓我們也試着造橋,這般就更能融會貫通,而應試正考的算學考卷,大多也是有關于造橋修路這般得以落實的題目,村中的先生未曾為官,也只是苦讀上來,自然難以精通其中門路。”
李藏璧問:“府中的書院束脩如何?”
元玉道:“崇歷九年時是一年折銀二十兩,如今十餘年過去,定然也是只增不減。”
家中務農者即便是境況好的情況下,一年進項也不過是三十兩白銀,還要減去每年的賦稅,一年二十兩念書,确實不是一般家中能負擔得起的。
元玉又道:“就算是在村中念書,也不是每個村中都有學堂,慶雲村的學堂還是周先生回來後才辦起來的,若是要去別的村念書,還要向學堂付一筆宿費,屆時去各道各府參加考試,路費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這麽說來,盡管中乾的應試正考不限家世身份,還是會有很大一批人會因為家中貧弱而無法讀書。
汪之璞命好,遇到了趙闡音,那其他人呢?
錢權二字,從來是攔在人與人之間的天塹鴻溝。
李藏璧心下悵然,握着元玉的手轉過身去,問:“那你呢?你還想再考嗎?”
元玉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愣了愣,道:“……如今也不是我想考就能考的。”
明州府還有不知和何處的人盯着他,他連慶雲村都走不出去。
李藏璧道:“我只問你願不願意再考。”
元玉默然,好一會兒才道:“我不知道,剛開始知道我落榜的時候,确實還想再考,但母親……母親走了之後,就沒人逼我讀書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後來又遇到明州府的那些人,我怕禍及家人,就回到了慶雲村,周先生又讓我去學堂……久而久之便沒了這心思。”
李藏璧道:“但你喜歡算學,不是嗎?如果能和張時象大人一樣,你願意嗎?”
元玉道:“當年在鶴玄山書院讀書的時候确實想過,但現在……”雖然書是母親逼自己念的,但在鶴玄山書院的那段時間,他确實也在張先生的教導中體悟到了算學的精妙之處,想着有一日能像他一樣為官入仕,這樣也算圓了母親的夙願,只可惜——
他低頭去看自己和李藏璧交握的手,說:“現在的生活挺好的,有你在我身邊,我已經很滿足了。”
李藏璧心中一澀,握着他的手陡然收緊。
她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并非是後悔舊日的選擇,只是覺得有些無力。
元玉見她不語,以為她是在為自己可惜,心口發軟,擡起那只未和她交握的手抱緊她,聲音輕緩而認真,道:“沒關系的阿渺,我真的特別喜歡現在的生活,”他側頭親了親她的頭發,說:“我好愛你。”
李藏璧眼睫微顫,沉默地閉上了眼睛。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下去,時間久了,李藏璧看起來和從前也沒什麽兩樣,臉上漸漸地又能出現幾個笑容,但只有元玉知道她變了許多,眼裏的狡黠靈動變成了深不見底的沉悶,身上孩子氣的那一面也盡數消失殆盡,有時候還總是默默地盯着自己發呆,眼裏滿是他看不明白的情緒。
他告訴自己阿渺只是太傷心了,他現在需要做的只是好好照顧陪伴她,但不知為何每次對上李藏璧飄渺的視線,他心中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絲莫名的不安。
他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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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歷二十一年夏,獨屬于武考的夏試順利結束,每府擢選出十人進入乾京面聖,在奉山圍場進行最後的比試。
夏試是崇歷皇帝李庭蕪一力推行的,多年來都極受重視,即便久病纏身,她也依舊在宣令帝君徐闕之的陪同下一同去往了奉山圍場,言明要親自選出今年夏試的榜首。
近二百人兩兩比試,勝者對戰,以此類推,其後留在演武臺上的三十名學子才有資格面聖,在帝後及衆多武官的眼皮子底下再打一場,最後再由崇歷皇帝親自朱筆批紅,欽點榜首。
天子帳前的演武臺格外高大,兩邊各列了三座雲紋大鼓,其下是黑壓壓的禁軍,俱都身着黑甲,神色肅穆,整整齊齊地護持在大帳周圍,禁軍身後是紅木搭出的數階木梯,紫袍官員分列兩旁。
再往後看,大帳素白的帳簾左右掀起,中央正擺着一張寬大的圈椅,上面身着正服,斜靠而坐的正是當今天子,崇歷皇帝,李庭蕪。
天子威重,讓人望而生畏。
三十名考生分三列而立,俱都低眉順目,帳前的一侍從高聲言明規則,然後舉起手中名冊,唱名道:“儲州府廣安道,劉之棠!”
話音落下,一身着黑衣的女子從隊伍中走了出來,行至人前,屈膝下拜。
禮罷,那侍從又道:“邕州府郗水道,潘匪!”
站在隊首的男子大踏步上前,照舊循着禮數高呼萬歲。
兩方禮畢,身後就快速響起了緊密的鼓點,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見二人一左一右踏上演武臺,下方等待的學子也擡步走到了兩旁,以免影響君臣觀戰。
李庭蕪的神色始終淺淡,平靜的目光落在高臺對戰的二人身上,順手翻了翻懷中的文書。
這個劉之棠……儲州府府試榜首……
“阿蕪,今日的藥還沒喝呢。”
耳邊傳來一個清淩淩的聲音,一只白皙漂亮的手端着藥碗,從側邊遞到了自己身前。
李庭蕪擡手接過,幹脆利索地一飲而盡,又将藥碗遞還給身邊的人。
徐闕之将藥碗放到一邊,依着她的圈椅坐了下來,有些不高興地說:“都不看我一眼。”
李庭蕪正支着下巴沉思,聞言便開口道:“幹正事呢。”
“好嘛,我不擾你。”他五官有些妖媚,即便是着了端肅的帝君正服也蓋不住身上的魅氣,就這般依在她身邊,像一條盤踞在自己領地的毒蛇,五彩斑斓,毒入肺腑。
李庭蕪沒管他這沒什麽樣子的坐姿,眼神只落在演武臺上,不多時,場上的人已經換了好幾輪,她拿着一支朱筆,時不時地在名冊上寫寫畫畫。
這三十人都是萬裏挑一考上來的,自然都有些本事,不說是勢均力敵,但至少沒有輸得太慘,直到有一個青年站上了臺,沒到一炷香,竟直接赤手空拳地将對手踹下了演武臺。
帳前的官員們見此情景紛紛竊竊私語,但李庭蕪只是慢悠悠地翻過了一頁手中的文書。
——磐州府都水邑,馮行己。
院試榜首,府試榜首,一路上毫無敵手。
李庭蕪擡目看去,眸色幽深。
……
時至黃昏,演武臺上才偃旗息鼓,那位馮行己連下十名對手,一個人戰至了最後。
想來今年夏試要出一個連中三元之人了。
帳前的官員這般想着,上首皇帝也沉聲開口,喚道:“馮行己,你上來。”
那青年身着黑衣,身形高大,聞言便走上前來屈膝行禮,高聲道:“陛下萬安。”
李庭蕪道:“武藝不錯,可願在殿前為官?”
此話一出,衆人便知此人便是今年板上釘釘的夏試榜首了,本以為對方會即刻感恩戴德地低頭行禮,卻沒想到他磕頭下拜,不卑不亢道:“臣已是東紫府官員,怕是不能身兼數職。”
一時間,衆官員一片嘩然,就連宣令帝君也豁然起身,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但崇歷皇帝只是掀了掀眼皮,漫不經心地問道:“此話怎講?”
她不急,馮行己也不急,低下頭不緊不慢地卸了僞裝,露出一張清俊的容顏,有認識他的官員登時驚呼出聲,喚道:“裴令使!”
當年在奉山圍場随帝姬帝卿一齊失蹤的親衛之一,東紫府令使,裴星濯。
裴星濯擡頭直面聖顏,露出一個興奮的笑容,道:“陛下,帝姬殿下讓我問您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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