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歸墟(三)

歸墟(三)

天闕山巅, 弟子匆匆忙跑上前去。

站在山頂往遠處看,只有濃重的烏雲,天闕山高聳威嚴,伸手幾乎可碰雲霄。

冷風凜冽席卷層疊的濃雲, 細雨連綿, 仙界其實很少下雨, 尤其是劍宗所在的天闕山,雨雪都要少上許多, 沈辭玉來劍宗一百多年也只見過一次雪,雨也只有幾次。

可今日不知怎得, 明明司天監算的是晴日,仙界卻下起了大雨, 應當說整個四界都在下雨。

沈辭玉仰頭, 白衣被雨水打濕, 腰間亮起的玉牌再一次滅掉, 這已經是他挂斷的第十三次了。

身後一人執傘走上前來, 為他撐上了一柄傘。

修士本來可以靠靈力避雨的, 沈辭玉卻好像忘了如何掐訣一般,任由大雨打在身上,腰間的玉牌又亮了起來,他仍舊沒有接起來。

身後為他撐傘的人嘆氣, 道:“辭玉, 你是九州下一任仙盟之主,是劍宗劍宗, 這樣又是何苦呢, 你知道這是在賭自己的前程嗎?”

腰間的玉牌三次急促的閃動,這便是仙盟的傳信, 可沈辭玉一直未接,明顯便是抗仙盟的命令。

沈辭玉望着山下烏泱泱的人群,那些身着白衣的劍修皆聚在劍宗大臺前,無聲抗拒沈辭玉的命令。

仙盟要劍宗出兵。

弟子們要求沈辭玉帶領他們進攻妖界。

沈辭玉只是站在天闕山巅,一言不發,什麽都不做。

沈烽無奈,再次開口之時聲音帶了祈求:“辭玉,我知曉你認為桑黛無錯,與桑黛關系好,可是辭玉,你得為自己考慮,如今這局面只有站在桑黛和應衡的對立面才能活,你明白嗎?”

沈辭玉當然明白。

他站在高處看下面的數萬弟子,過去他是這些弟子們最為敬仰的大師兄,後來在劍宗圍困之時,他繼任劍宗宗主之位,除去了劍宗涉事長老,替劍宗挽回了聲譽。

如今他是劍宗宗主。

他知道該怎麽做的,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劍宗宗主,九州未來的仙盟之主,他都知道的。

“辭玉,去吧,桑黛若要護應衡,她就活不了啊……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拘于兒女私情,感情比起來前途算不得什麽的。”

沈辭玉忽然閉上眼,長嘆了一聲,這一聲似乎嘆出了自己所有的猶豫,似乎下定了決心要去做某件事。

“辭玉?”

沈辭玉道:“父親。”

沈烽急忙回應:“欸,父親在。”

沈辭玉問:“我十五歲立了劍心,星斂認我為主,當時您很高興,您告訴了我一句話。”

時間太久了,沈烽如今也記不得當初都說了些什麽,他反問:“辭玉,父親跟你說了什麽?”

——你有一劍,名曰星斂,此劍在手,天下亂局九州風雨,你皆可平之,所做之事不求前程利祿,只求問心無愧,對得起你身上這根天級靈根。

“辭玉……”

“父親,天級靈根覺醒者是曜靈選出的統領者,歷任天級靈根覺醒者皆身居高位護一方平安,修真界誕生來有一百一十七位天級靈根覺醒者,橫死者十人,除卻翎音前輩、應衡仙君和我們這一代天級靈根覺醒者,其餘皆飛升為仙,您告訴我說,天級靈根覺醒者是曜靈給世間的恩賜。”

沈辭玉擡眸,看向昏暗的蒼穹,淡聲啓唇:“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便應當永遠忠于曜靈,祂給了我們最強大的一切,在四界眼裏祂永遠公正,可您告訴我,桑黛做錯了什麽,翎音前輩做錯了什麽,宿玄又有何錯,為何曜靈要殺他們?”

一聲悶雷在雲層中炸起。

沈烽連忙上前打住他:“辭玉,不要再說了,背叛天道會死的!”

“我是天級靈根覺醒者,四界都說天級靈根覺醒者是天道給予世間的恩賜,是天道給了我強大的天級靈根,我承了四界對我的敬仰,我應當反過來為了這四界去死,我可以為了四界去死,為了更多人活着,我心甘情願去死。”

“我一人換千千萬萬生靈,縱使身死、縱使永無輪回,我亦不悔,我不會後悔。”

“辭玉!”

“但是父親——”沈辭玉忽然厲喝,拔劍指天:“如今祂在做的,到底是救四界!還是毀四界!祂算個什麽天道!”

“沈辭玉!”

折傘倒在地上,劍宗上空浮現出黑沉的濃雲。

天闕山巅一片黑暗,駭人的威壓讓人幾乎要跪下,雲層之中似乎有雙眼睛在盯着他。

沈烽一個巴掌甩上了他的臉。

雲層後的威壓讓他幾乎下意識臣服,但是對兒子的庇護之心卻讓他毫不猶豫擋在了沈辭玉的身前。

他重重打了沈辭玉一巴掌,似乎是為了做給某位看,用力很大,沈辭玉的側臉紅腫浮現清晰的巴掌印,唇角的鮮血溢出。

“混賬東西!”

沈烽又甩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給的,你如今是要叛天嗎,你想要爹娘失去你嗎!”

沈辭玉擡眸看他,左臉的印痕太過明顯,從小到大沈烽都沒對他下過這般重的手,作為沈家少主、劍宗大師兄、仙界的天級靈根覺醒者,他這一路來順風順水,承了無數人的敬仰。

提起沈辭玉,百姓們了然,那是劍宗未來的宗主、九州未來的仙盟之主、仙界未來領袖。

家世、天賦、靈根、名聲,他擁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給的,天道會賜予天級靈根覺醒者最強大的一切,可從什麽時候,祂變了。

祂變得不再公正。

沈烽目眦具裂,呼吸抖的不成樣子,眼底全是心疼,方才打沈辭玉巴掌的手抖動。

他後悔了,他不該将沈辭玉教得這般心善,不該将沈辭玉送到劍宗,不該讓他成為這般明白的人。

活得糊糊塗塗,其實也挺好的,起碼可以活着。

沈辭玉擦了擦唇角的血,輕聲說道:“父親,若我今日真聽了你的話對妖界拔刀,你才算是永遠失去我了。”

他解開了腰間象征着劍宗宗主的玉牌,順手一抛,那玉牌裹挾着風雨墜下天闕山巅,落在弟子們的面前。

清脆的聲音掩蓋了瓢潑大雨,弟子們茫然擡眸看,劍宗指天石的頂端懸挂着一枚玉牌。

那是歷任劍宗宗主的身份象征,佩戴者便是劍宗的宗主。

清冽的聲音被用靈力傳開:“劍宗宗主沈辭玉叛出劍宗,與沈家斷絕關系,此生不再入仙界,自此一介散修,劍宗宗主繼任人乃天闕劍宗內門二弟子——方橫。”

一陣沉默之後,弟子們仰頭看向天闕山巅。

方才一直站在那裏的朦胧白影早已消失,只剩下越來越大的雨水砸在他們的身上,籠罩在劍宗上空的濃雲昏暗到好似末日。

随後,有人抖着聲音:

“宗主……叛了。”

沈烽彎下腰身,顫抖着擡起自己方才打了沈辭玉巴掌的手。

掌心落滿了水珠,他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低聲痛哭,突然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茫然想要去追沈辭玉,可早已尋不到自家孩子的身影。

沈辭玉所堅持的從來不是桑黛,而是桑黛背後的正道。

即使不是桑黛,他似乎也會這般做。

天道不公,對存在萬年的歸墟四苦無動于衷,卻要殺了唯一能毀掉四苦的人,放任四界淪為被四苦驅使的邪祟,這到底是在救世——

還是在滅世?

***

瑤山郡曾經是妖界看守最嚴的城池,這裏收留了人鬼妖魔四界的人,地處妖界最深處,是防守最嚴密、也最安靜的地方,宿玄雖然很少來這裏,可這裏駐守了不少妖兵。

如今這些妖兵幾乎都死完了,僅剩的妖兵負責保護華盈和這些孩子們。

又是一魔修撲來,上前抵擋的妖修早已力竭。

孩子尖叫哭出聲,華盈撲上前要為她擋下魔修的砍刀。

鋒利的刀刃離脊背只差一毫,華盈緊緊閉上眼,以為自己要死在了這裏,主城支援的人遲遲不來,早已走投無路。

——铮。

是利刃相撞的聲音。

無形的結界自天落下,聚成堅硬的防護罩将她和十幾個孩子圍在其中。

華盈懷裏抱着的嬰孩啼哭,身下護着的女童也在嚎哭。

刺耳的哭聲喚回了華盈的意識,她抖着長睫睜開眼,茫然回頭看去。

一人懸立在虛空,潔淨的藍衣在狂風中舞動,及腰的烏發僅有一根象征着妖後身份的九缳簪挽起,右手執劍,那柄知雨劍劍尖滴血。

她一劍便捅穿了那魔修的心口。

華盈坐起身,“夫人……”

桑黛并未回頭看她,而是騰飛至高空,大雨被她周身的靈力防護罩攔下,昏暗的蒼穹之下,她垂首睥睨瑤山郡的慘狀。

曾經幹淨的街道全是屍骸和血水,被四苦侵蝕的修士們自相殘殺。

微生家契印告訴她——

殺。

被四苦侵蝕,便不再是人,神魂已經被吃完了,只剩下一具空殼。

桑黛閉了閉眼,單手召出木盒。

木盒中的歸墟靈藤還在沉睡。

桑黛睜開眼,用靈力取出歸墟靈藤,揮袖撤去了壓在它身上的禁制。

沉睡中的歸墟靈藤漸漸蘇醒。

桑黛垂首看它,額上一抹桂花金印緩緩浮現,強大純粹的歸墟靈力萦繞在她的四周。

洗去四苦需要很久,但吃掉四苦只需要一刻。

剛蘇醒的歸墟靈藤感受到純粹的歸墟靈力後蔓身一頓,原先萎蔫的枝葉簌簌作響,蔓身上七朵紅花齊齊抖動,它似乎長了眼睛一般擡起蔓身精準找到桑黛的方位。

桑黛沉聲道:“去吃了四苦。”

主藤瞬間龐大,數以千計的藤蔓自那根主藤身上分生出來,粗壯的藤蔓爬向地面游走向遠處,竄入四通八達的巷道,一口吞下正在殺人的四苦之軀。

“夫人……”

桑黛落地來到華盈身前。

不過幾月沒見,華盈便覺得這位夫人似乎變了許多。

身上的氣息更強大了,眼神也更加複雜了,她看向華盈的目光中不知怎麽,硬是讓她瞧出了一絲……

愧疚。

愧疚什麽呢?

桑黛蹲下身看了眼華盈懷裏的嬰孩,這邊是上一次她和宿玄去之時抱過的孩子。

劍修冷硬的神情忽然柔和,俯身抱過那孩子,方才還在啼哭的孩童落在她的懷裏,卻慢慢止住了淚水。

女嬰茫然吃着手指,驟然間憨笑起來,伸出短胖的小手摸向她的臉。

桑黛往前湊了湊,讓這女嬰将口水都抹在她的臉上。

她不過才幾月大,小手一擺一擺在桑黛的眼尾摩挲。

華盈急忙要去攔她,以為這孩子又是如以往一般喜歡将口水蹭到人的身上,可還未觸碰上這女嬰,便見桑黛俯身。

她低下頭将額頭抵在了女嬰的襁褓上,華盈愣愣看過去,卻只瞧見濃密的長睫上,一顆晶瑩的淚珠滴落。

“……夫人。”

原來這嬰孩,方才是在為她擦眼淚?

桑黛啞聲道:“對不起。”

華盈不知道她為何要說對不起。

分明是她救了這些孩子,那根藤蔓在瑤山郡游蕩,一口吞下一個四苦之軀,拯救了被四苦追殺的百姓。

為何,為何要說對不起?

桑黛擡起頭親了親那女嬰的額頭,将孩子遞給了華盈。

華盈愣愣接過。

桑黛彎起唇角輕笑,目光柔和卻又有些說不清楚的情緒。

“瑤山郡我很喜歡,妖界的一切我都很喜歡。”

“夫人,您……”

桑黛站起身,身後是遍布歸墟靈藤和四苦之軀的瑤山郡,身前是華盈和這些新生的孩子們。

她轉身,目光落在遠處的山頭上。

“所以,我會拿命守住這一切。”

華盈艱難循着桑黛的目光看去。

遠處的山頭上,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裂縫,濃重的黑氣從裂縫中湧出,化為絲絲縷縷的黑線流向瑤山郡。

華盈看明白了。

瑤山郡那些發瘋的人,是被這一根根黑線操控着。

或者,是被那裂縫中冒出來的黑氣侵蝕了。

華盈忽然明白桑黛要去做什麽了。

她抱着懷裏的孩子,飛快爬起身朝桑黛撲去。

“夫人,夫人不要!”

桑黛的身影轉瞬消失,眨眼間便出現在對面的山頭。

曾經的宿玄帶着桑黛站立在這座山頭上看了整座瑤山郡,帶着她看了大半個妖界,告訴她妖界的百姓生活多麽安樂。

她喜歡這裏。

所以她得守住這裏。

“夫人!不能去!不能去啊!”

華盈奔跑而去,卻見桑黛頭也不回,縱身跳入裂縫。

最後一抹藍色的裙擺消失在裂縫之中時,那裂縫悄悄合攏。

仿佛吞下了一個渡劫境修士後,它的目的便達成了。

“夫人!!!”

華盈跌倒在地,懷裏的女嬰大聲啼哭。

誰也不知道那裂縫裏面到底是什麽,操控了瑤山郡大半修士的軀體,吞噬了他們的神魂,讓他們成為被這黑氣驅使的殺人工具,連自己的子女和親人都能下的去手,沒有人性,只知殺戮。

可桑黛跳了進去,跳進了濃重的黑氣中,消失在她的眼前。

華英茫然抱住懷裏的女嬰。

百裏之外,妖界主城。

虛空之中悶雷一陣接着一陣,雷電長龍般穿梭在雲層之中。

烏泱泱的人群數不清有多少人,款式不一的袍服和法器象征着他們來自不同的宗門。

人群盡頭的人一身金色華服,身後跟了十幾個穿着同樣服飾的老者,瞧着年歲不小,周身的氣息一眼便能瞧出來屬于仙門。

城牆之上,柳離雪來到宿玄身邊。

他看了眼自家負手而立的尊主,神色依舊平靜,居高臨下睥睨下方的數萬人,眼神淡漠,仿佛萬物在他眼裏皆為刍狗。

桑黛不在,宿玄沒有一點溫柔,像極了過去那個孤身血洗十二殿的人。

若不是柳離雪瞧見他背在身後緊攥的拳頭,還真以為這人如過去那般淡定。

柳離雪小聲道:“尊主,妖界現在也亂起來了,百姓們不知怎麽知道的,應衡仙君如今就在妖界,要求我們要不誅殺應衡,要不就……如仙盟所說,證明應衡仙君的清白。”

宿玄問:“應衡仙君醒了嗎?”

“還未。”

宿玄沉默,城牆後是妖界的子民,聚集在街道之上仰頭望着自己的尊主。

這位君主自少年即位後,所做的一切都在使妖界變得越來越好,是四界唯一一個沒有戰亂的地方,是四界財力最強的地方,他們敬仰宿玄,也願意一生追随宿玄。

可這麽多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告訴他們,歸墟靈脈是四界根基,毀歸墟靈脈便是大罪。

自家尊主若是包庇,妖界也會被其餘三界圍攻的,那麽宿玄也會被圍殺。

宿玄是妖界的好君主,受萬妖敬仰,他們忠誠他,也願拿命随他一起護佑妖界,希望宿玄可以長久活下去,好好治理妖界,而不是為了一個罪人葬送自己的命。

宿玄又如何不知曉?

柳離雪道:“尊主,我知你擔心幕後一事牽扯到夫人,但夫人走之前跟你說過的,讓你打開通天鏡。”

通天鏡只有渡劫可以打開,桑黛去了瑤山郡,那麽這裏的渡劫只剩下宿玄一人。

僵持了太久了,遠處一道渾厚的聲音傳來。

“妖王,應衡如今尚是戴罪之身,是四界罪人,您若是要包庇他,便是置妖界于危險之境,那麽仙界為了鏟除罪人也勢必會攻開妖界的大門,冥魔兩界亦是如此。”

元林的話剛落下,昏暗的天幕上浮現幾百艘芥子舟,遠遠望去全是人影。

柳離雪暗罵:“仙盟早就将消息傳給冥界和魔界了,群鬼和群魔都在鬧着要求浮幽和寂蒼帶領他們除掉應衡仙君,浮幽和寂蒼坐在這位置上,便必須做這件事。”

所以今日妖界面臨的是其餘三界的圍攻。

其實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交出應衡,再也不管應衡,這件事便與妖界沒有關系。

應衡若是醒着,也肯定會選這法子。

城內的妖民們嘩然,感受到來自其餘三界的威壓,又看見自家尊主無動于衷的樣子着實心急。

“尊主,您是妖王,妖界百年未曾開戰了,難道要因為一個應衡與其餘三界打仗?”

“尊主,他是罪人,他是罪人啊!您不能因為他葬送自己的命啊!”

“他是摧毀歸墟靈脈,屠殺蒼梧道觀的罪人啊!”

“尊主,您得好好活着,您不可包庇罪人!”

“交出應衡!勿要讓妖界死傷慘重!”

若真與其他三界開戰,傷亡慘重的一定是妖界,宿玄都明白。

魔界和冥界的軍隊也以及兵臨妖界大門外,那處廣闊綿延千裏的平原,此刻只看到烏泱的人頭。

只能感受到沉重的殺意和威壓。

元林勾唇輕笑,來到仙界最前方:“妖王,您若說應衡無罪,那便請證明,您不是入了渡劫嗎,通天鏡乃我仙盟法寶,渡劫修士可打開通天鏡攝取一人的神魂,找出他的記憶投像給四界。”

“應衡若無罪,那您便證明給我們看!”

無數人在附和他。

“若應衡無罪,便證明給我們看!包庇真兇就是四界罪人!”

震耳欲聾的叫喊聲讓柳離雪的耳膜都要碎了,妖界城內亂了,城外也亂了。

他再過淡定也不免微慌:“尊主,快拿主意!”

宿玄喉結微微滾動,看了眼城牆下的十幾萬人,天幕上的芥子舟中還有許多後援,他們是真的抱着要攻打的心來的。

“……去将仙君擡來。”宿玄閉上眼,呼吸凝滞,聲音沉悶:“他的靈根已被南宮燭融合,缺失的記憶也回來了,縱使如今未曾醒來,依舊可以用通天鏡攝魂。”

“黛黛說要證明應衡仙君的清白,那便證吧。”

桑黛請他幫應衡還清白,那他便還。

宿玄睜開眼,眼底的掙紮消失,聲音冷淡道:“去請應衡仙君!”

雨水打在靈力防護罩上,噼裏啪啦的聲響仿佛敲擊在他的心頭,他擡眸看去,只看到黑沉壓抑的濃雲。

柳離雪行禮:“是,尊主。”

他正要轉身離開,清淡的聲音傳來。

“不必請了,我來了。”

那聲音很溫和,似山間清澗泉水潺潺,令人光是聞聲便心生好感。

當一人出現在城牆上方之時,四界嘩然。

“應衡!是應衡!”

“罪人,是罪人,他沒死!”

“殺了應衡,殺了應衡!”

宿玄和柳離雪一起轉身看向來者。

他似乎剛醒來,烏發依舊是一根發帶松垮系起來,臉色還是蒼白如雪,眸光溫和,周身的氣壓強大純粹。

當整根天級靈根都回歸之後,他的五感盡回,修為也全部回歸。

大乘滿境修士,光是站在那裏便能瞧出他的強大。

“仙君……”

應衡并未管四界對他的喊殺,若非周圍有宿玄的結界保護,城牆下由修士們不時打來的靈力便足以傷他好幾次了。

他來到宿玄面前,眼眸彎了彎:“妖王,是黛黛讓你還我清白的?”

宿玄張了張嘴,最終應下:“是。”

應衡笑着問:“她怎麽說的?”

宿玄抿唇,将桑黛的話告訴他。

——“宿玄,請你幫幫我師父,打開通天鏡,還他一個清白吧。”

應衡還問:“她說這話的時候是什麽表情啊?”

宿玄回:“在笑。”

桑黛是笑着說的,眉眼彎彎,眸光柔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應衡低下頭悶聲笑了幾下,可是宿玄和柳離雪卻看到他一滴滴落下的淚。

應衡擡起瘦削的手,這些年消瘦到幾乎挂不住肉,身上沒有一點肉,便是手指都像幹枯的樹幹。

他低聲呢喃:“是我做錯了吧……是我做錯了吧……”

宿玄的心裏一慌,忙問:“仙君,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您想起來了嗎?”

應衡卻轉身看向城牆下的三界。

他低聲自言自語:“有些事情,該來的終究會來。”

他彎起唇角,與下方的元林對視,清楚看到元林眼底的恨意。

元林恨的是屠殺蒼梧道觀的人。

應衡輕聲說:“我是應衡。”

只一句輕飄飄的話便打斷了四界的喧鬧。

周圍只剩下雨聲,他擡起頭,看向昏暗的蒼穹。

他說了句:“我來告訴你們當年的真相。”

應衡閉上眼,“小玄,幫黛黛完成她的心願吧。”

宿玄的手在抖,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麽事情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可元林卻已經祭出了通天鏡。

那枚塵封了萬年的鏡子懸立在高空之中。

元林單手指着宿玄:“妖王宿玄,你妻乃是應衡之徒,即使為幫她,你也有責任打開這枚通天鏡,告知四界真相!”

“打開通天鏡,還四界真相!”

“打開通天鏡,還四界真相!”

曾經立場不同的四界在此刻統一了立場,不同的人嘴裏喊的是同一句話。

柳離雪顫抖道:“尊主,開吧……這是夫人的意思。”

這是桑黛的意思。

桑黛走之前說了兩次,讓他打開通天鏡。

她将為恩師證清白的事情交給了他。

宿玄知道該怎麽做的,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麽告訴他——

不能開,不能開。

開了就完蛋了。

他一直沒動,四界越喊聲音越大。

城內的妖民們緊張看着自家尊主,希望他能成為過去那個殺伐果斷的明君,不要因為一個人毀了妖界。

柳離雪嘆氣,再次勸道:“尊主,開吧。”

宿玄別過頭深呼吸,擡起顫抖的手,金黃的靈力自他的掌心湧出分為兩股。

一股牽引向應衡的識海,一股牽引向遠處的通天鏡。

暗淡的鏡子逐漸明亮,微弱的亮光環繞在通天鏡周圍,幾十萬人屏息凝氣看向虛空。

雨水被阻隔在通天鏡的結界外,那枚鏡子忽然光芒大亮。

亮光從鏡子中投像虛空,實化成一簾光幕。

光幕中,當年的真相緩緩浮現。

那天也在下雨,瓢潑的大雨也遮不住慘叫,雨水沖刷了滿地血水,深可到腳踝的水已經被染成了血紅色。

天幕中傳來抖得不成樣子的呼吸,這是應衡的呼吸聲,四界看到的是應衡的視角。

一直在轉,眩暈又模糊,呼吸聲急促,所過之處滿是屍骸。

兇手下手頗為果斷,全部抹了脖子。

應衡跌跌撞撞往裏走,手上提着的劍拖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

如今已經是深夜,天空中悶雷炸起,翻滾的雲團中是刺耳的雷聲,遠處的東海浪濤拍打的聲音前所未有般浩蕩,應衡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直到開始奔跑。

他踩進血水,跨過滿地的屍骸,跌跌撞撞朝某處跑去,目标明确,好像知道某人在那裏。

他在哭,他的呼吸聲沉重,他的哭聲也無法被雨聲掩蓋。

直到一人抓住了他的腳踝。

應衡僵住身子,仿佛百年未曾動彈過,僵着脖子垂首看去。

一只慘白的手,手背上全是雨水,躺在地上艱難喘氣,脖頸上一道傷口往外汩汩滲血。

聲音因漏氣像極了破敗的古琴,那人瞳仁瞪大,一手抓着應衡的腳踝。

“嗬……嗬……仙……仙君……”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

“靈脈……被人毀了……我觀弟子……死……死……”

“那人……那人……”

他擡起一手顫顫巍巍指向遠處。

他要說什麽話,可喉口被劃斷,最後的話也沒有說出來,單手轟然落地砸入水中,握着應衡腳踝的手也緩緩松開。

應衡緩緩擡眸,從染紅的血水,看到一抹髒污的衣擺,視線越來越往上。

緩慢,卻又清楚。

四界之人屏住呼吸,捏緊了拳頭瞪大眼看着通天鏡。

破爛染紅的白衣,往下滴血的劍尖,握着劍柄的小手,然後越來越往上。

垂在身前被雨水打濕的烏發,纖細的脖頸,随後是——

一聲驚雷炸起,白光照亮了整片小院,倒地的橫屍,慘死的人。

以及——

一張殺意遍布的臉。

天幕在此刻關閉,短短一刻鐘不到。

四界一片沉默,竟一點聲響都沒有。

許久後,城牆之上的黑衣青年忽然撐住石壁,俯身吐出大口的血。

銀發披散在身前,他劇烈咳血,周身的威壓潰散,頹然跪倒在地。

——宿玄,請你幫幫我師父,打開通天鏡,還他一個清白吧。

宿玄忽然大笑出聲,眼淚湧出墜落在地,一顆顆淚花暈染了地面。

“你真是心狠……你真是心狠啊……你讓我親手推你到這種地步……”

所有人都看清了。

覆滅歸墟靈脈,屠殺蒼梧道觀的——

是桑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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