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9章
邬有期看着近前這人:
他唇瓣挂着融融梨渦,一雙狹長鳳眸彎彎,裏面盛滿了他的倒影。
“……”邬有期再次閉上眼,袒露在外的胸膛起伏兩下,他才睜開眼、嗤笑了下。
這時,追在顧清倚身後的喜蛛終于趕了上來。
她站定剛喘勻一口氣、擡頭準備告罪行禮,就被邬有期頭上戴着的花冠吓得噤了聲。
魔界不似人間,有日月星辰和四季的更疊,這裏僅有玄日和血月,植物多半是随便長長,野花更生得奇形怪狀。
顧清倚編這花冠,形狀還成,就顏色選的都偏豔,什麽亮紅、深藍、暗紫,全混在一起。
哄孩子玩還成,戴在邬有期頭上,就有些不體面,讓原本威風凜凜的魔尊,看着有點像個……小姑娘。
喜蛛嘴角抽搐數下,低下頭臉整個漲紅,想笑又不敢,只能拼了命掐自己大腿。
就在她好不容易調整好情緒、躬身行禮喚了句尊上時,顧清倚突然咦了一聲、皺起眉頭,臉上笑容漸淡。
他突然往前湊了湊,伸手探向邬有期。
邬有期挑挑眉沒有動,但卻吓了喜蛛一跳,忙上前攔,“哎公子,可不敢這麽放肆……”
可顧清倚并沒有與邬有期動手,他伸出雙手,竟是捧住邬有期的兩頰,自己閉上眼、聲音輕輕:
“不痛、不痛,哥哥不痛。”
說着,他還似模似樣地在邬有期耳邊用手左右抓了兩把,在半空中做出個抛灑的動作:“痛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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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蛛閉上眼,啪地扶住腦門,她明天很可能因為左腳先邁出大門,而被投入聖火。
邬有期繃不住,推開顧清倚雙手,哼笑着撩了把頭發、“傻子。”
顧清倚卻噘噘嘴沒走,幹脆原地坐到熱泉旁,臉對着邬有期、目光認認真真。
被那兩道灼熱的視線燙得有點心焦,邬有期仰頭用手臂遮住臉,“喜蛛,本尊昨日怎麽跟你說的?”
喜蛛後背一緊,忙上前扯顧清倚袖子,“公子。”
她沒用魔息,也不敢太用力,實是摸不準尊上對這位的心思,一切只能軟着來、不好太強硬:
“公子,尊上這兒沐浴呢,您這……怎麽說不太禮貌,我們下山去等好不好?”
“不呢,”顧清倚身子一擰躲過她的手,“哥哥明明好難受,為什麽你們要欺負他?”
說完,他還瞪喜蛛一眼,“姐姐大壞蛋!”
見喜蛛還想說什麽,顧清倚也不坐了,翻身起來後就蹬蹬繞到熱泉另一邊。
他一手扶住邬有期搭在池壁上的胳膊,另一手撿起地上一截小樹杈對着喜蛛:“不許過來!”
兇完喜蛛,顧清倚又蹲下去輕輕拍拍邬有期,“哥哥不怕,我護着你!”
喜蛛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招,在原地僵了半晌,眨眨眼低頭去看邬有期。
而邬有期只是放下自己遮臉的那只手,神色有些複雜地看着擋在他面前這個背影。
顧清倚身形纖細,雖然一身粉紫色,但腰板挺得筆直,手中一截樹枝也揮得虎虎生風。
感受到他的目光,顧清倚先戒備地看了眼喜蛛,然後往湯泉邊挪兩步,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下移,改為牽住邬有期:
“哥哥你拉着我,拉住我的手就不疼了。”
邬有期愣了愣,目光緩緩落到他們交握的雙手上,四野寂寂,甚至能聽見林間一陣陣穿過的風。
他久久無言,視線也是虛的。
喜蛛等了良久,實不知接下來當如何反應,只能硬着頭皮開口,“尊上?”
“罷了,”邬有期撐着從泉水坐起來一點,“這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喜蛛下意識看顧清倚。
邬有期卻只将臉轉向山頂,“去吧。”
尊上都這般說了,喜蛛也只能領命,她一步三回頭地往山下走,但無論什麽時候回頭——
邬有期都沒甩開顧清倚的手。
等人徹底走遠,邬有期才對顧清倚揚揚下巴,示意人放下樹杈、在池邊坐。
這小家夥被送來這麽些天,他都沒跟人正經聊過,以前是覺得沒必要,如今,是有那麽些好奇。
顧家人說送來的是無魂傀,說白了就是活死人,就算再像卿乙,邬有期也沒興趣對屍體講話。
後來這無魂傀動起來,變成個三魂七魄不全的傻子,說話做事全随本心,奇怪,卻也有幾分意思。
邬有期不知別的修士是如何熬過漫長歲月的,他今年二十二歲,卻已覺長生無趣。
看着顧清倚亮亮的眼睛,他擡手撩起長發、起了話頭,“你……為什麽覺得我痛呢?”
“我看到了!”顧清倚答得脆生生,一雙眼又轉過去瞪池水,像瞧着什麽大仇人。
“看到了?”
“嗯嗯,”顧清倚指着池水,嘴巴開開合合,“有小刀子在割你,還有骷髅小人在咬你,很疼很疼!”
說着,他又握了握邬有期的手,偏涼的掌心還滲出許多細細的汗。
邬有期的心跳起來、重重砸了胸腔兩下,這人用詞不精,描述出來的那種感覺卻大差不差:
魔合羅泉洗筋伐脈,就似刀片淩遲在肌膚和經絡上;而聖火需要能量,也如貪婪巨口在噬咬、撕扯。
邬有期看了顧清倚一眼又重新閉上眼睛,嗓子像被人捏了一把,出口的聲音有些低啞:
“也不知……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顧清倚巴巴看着他,不知為何眼眶突然紅了,“哥哥,我們不洗澡了好不好?”
他挪了挪,在地上邁了倆鴨子步,環過來胳膊抱住邬有期的,“哥哥香香,不用洗。”
邬有期體內靈臺未穩,清濁二氣還沒達到平衡,粗略算算,他少說還得泡半個時辰。
這沒法兒跟個傻子解釋,于是邬有期睜開眼,微微勾了勾嘴角,“沒事,不疼。”
顧清倚哪裏肯信呢,眼睛一轉就啪嗒啪嗒落了淚,“那、那我給哥哥唱歌吧?”
小孩兒說是來自江南,但不喜甜食愛烤肉,沖口一嗓子高腔,又險些将人送走。
邬有期:“……”
顧清倚摸了摸鼻子,吐出半截小舌頭,“我……要不我還是給哥哥講個故事吧?”
這孩子人是傻的,心眼兒卻實。
邬有期睨他一眼,心想還真是越活越回去,堂堂魔尊,竟淪落到要一個傻子哄。
“得了,”他彈一指頭,“消停待會兒。”
顧清倚蹲得本就不穩,腦門挨這麽一下、幹脆一屁股坐地上。
人坐下後,原本需伸長手才能夠到的一截胳膊,現在倒正好能緊緊攏在懷裏。
顧清倚原地蛄蛹兩下,挪着屁股擠到池邊,直将邬有期一整只手臂攬到懷中,才将臉湊上去——
人是消停了,但微涼的臉蛋卻要緊緊貼着他的大臂,偶爾還蹭蹭,喉嚨有意味不明的哼哼唧唧。
邬有期沒掙,只是看這小傻子、看高懸在半空的聖火,也看遠處的血焰流雲宮:
從前,他還是青霄峰首徒。
有一回的外出任務是由他主持,需帶領一班小弟子們前往大陸中部,進一處靈脈內歷練。
那道靈脈原是下三階的火系靈脈,但開啓後不知出了什麽差錯,裏面竟出現了五階妖獸。
那時他剛結丹、上品的九轉金丹,自是拿起獨清劍退敵,一力将小弟子們護在身後。
小弟子們毫發無損,他卻平白挨了那妖獸好幾爪,內裏五髒六腑都移了位、外面還要裝出雲淡風輕的樣子。
歷經艱險,總算平安完成試煉,還剖得一枚五階妖丹帶回宗門。
掌門贊他處事穩重,一群跟随歷練的小弟子也敬他是英雄,人人都誇他不愧是青霄峰首徒。
邬有期笑了笑,拜別掌門後,就将本次試煉的內容整理成卷宗,連同那枚妖丹一起送到庫房。
忙完這些事回到青霄峰時,已是黃昏。
和往常不一樣,他的師尊沒在白石煮雨中打坐,反而站在了東面開闊的草坪上。
“師尊。”他喚了一聲。
卿乙回頭,冷冷看他一眼。
邬有期吞了口唾沫,幾乎是瞬間就跪了下去,他不敢在師尊面前炫耀邀功,只簡單禀道:
“徒兒沒給師尊丢臉。”
可與他聲音同時響起的,還有師尊聲線清冷的一聲質問,“怎麽受傷了?”
那五階妖獸是個走蠻力的主兒,幾爪子撓過來沒留印兒,但卻是實打實的內創。
邬有期愣了,下意識反問,“師尊怎麽知道?”
回應他的是師尊的一聲冷笑、一瓶子抛到他懷裏的傷藥,以及一個緩緩降落的治愈靈罩。
那時候,整座青霜山的人,都只看到了他不辱使命、順利将小弟子們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只有他的師尊,立在青霄峰頂,不關心任務的失敗成功,不在乎臉面盛名,只問他、為何傷了。
想到這兒,邬有期忽然擡手捂住左胸,哈哈哈大笑起來,身體笑得不住顫抖,更吓顧清倚一跳:
“哥哥?”
“你哪能看到呢?”邬有期壓抑的聲線擰得又嘶又啞,“你又哪裏有心呢?”
昔年能不忍他的一次受傷,他年卻要劈出那絕情一掌——将他逼落山崖。
“看人不用眼睛的,”顧清倚忽然開口,聲音小,卻很堅定,“是用心。”
他看着邬有期染上了血色的雙瞳,忽然跪到湯泉邊,閉上眼、湊過去親了親邬有期的胸口:
“我看得到。”
“也知道,哥哥全身上下,這裏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