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次日, 紅日東出。
圍繞在重雪嶺上的黑霧消了、散了,但遠遠看過去,原本白淨一片的山巒, 現在只剩下了焦黑。
霜嚴宗護山大陣外的建築, 在一夜之間全部變成了廢墟,而大陣內的主宗、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
黑霧散盡,卻還有焦灰如落雪般,一片片從那原本的瓊樓玉宇中緩緩翻飛出來。
護山大陣是被從內破壞的,霜嚴宗的樓宇裏到處都有被火焚燒的痕跡, 遠遠還能瞧見許多修士禦劍。
邬有期垂眸, 将手中煎着的雞蛋翻了個面, 直待中心金黃流油, 才盛出來放到托盤裏。
師尊和從前一樣,都有好面子病。
明明肚子都咕咕叫了, 他問, 那小家夥卻連連搖頭、一臉認真,小聲說了句:“不餓。”
端着雞蛋返回船艙, 遠遠就看見那人正坐在床鋪上跟衣服搏鬥、腰帶都纏到肩膀上。
邬有期:“……”
沒有修為靈力, 卿乙的耳力沒有從前好, 還是專心致志對付着手裏這套衣衫。
邬有期在京城置辦的東西多,也包括不少給他備的衣物。料子是好料子,樣式也看着新。
但就是太新了,讓他這老人家有些看不大懂:
看起來是中衣的一件為何衣料僅到胸口?還有, 明明只是一件袍服,為何光衣帶就有四五條?
他醒過來對着這套衣衫發愣了許久, 直到肚子咕咕叫被小徒弟聽着,最後只能硬着頭皮愣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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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就是, 穿沒兩下,人就被衣服困住。
卿乙這兒正在跟自己生悶氣,結果身上綁着的衣帶很快被解開,伴着小徒弟的一聲輕笑,他先嗅到了一股煎雞蛋的香味——
越過替他穿衣裳的邬有期肩膀,卿乙很快看見了白瓷托盤上金黃飄香的雞蛋,還有旁邊的酥茶。
這是小徒弟親手做的。
卿乙下意識舔了舔唇瓣,心動如擂鼓。
前世,邬有期倒掉的那些飯菜,幾乎算是他畢生的遺憾,有時候午夜夢回,還會忍不住給自己一巴掌。
是他瞻前顧後,是他猶豫裹足不前,才會讓小徒弟疼着、難過着,甚至白白浪費了那許多的飯菜。
而邬有期聽見他吞咽唾沫的咕咚一聲,忍不住戲谑輕笑,系好最後一個結後,順手刮他鼻尖:
“還說不餓。”
卿乙眨眨眼,耳根有些微燙,他還是有些不習慣與小徒弟如此這般親近。
不過,重活一世到底和從前不同,卿乙羞臊片刻後,就老老實實抱住邬有期的手臂發問:
“是哥哥給我做的嗎?”
邬有期嗤地一聲,将人帶到桌邊摁坐下,“那不然呢,船上除了你我還有第三個人?”
小家夥點點頭,瞧着眉眼似乎是更開心了一些。
然後他巴巴盯着那塊煎蛋看了許久,眼波流轉像是瞧着什麽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盯得邬有期心裏有些發毛:
“你……”
要吃就是,怎麽好玩弄食物?
卿乙沒懂小徒弟的弦外之音,只是用筷子架起來那個小小的圓餅子,吹了兩口後,咬下一小圈。
他辟谷數百年,已經很久沒嘗過煎雞蛋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因為真餓了,卿乙總覺得這塊雞蛋比他吃過的所有東西都要好吃,小徒弟真的很厲害。
邬有期在旁坐下來,托腮看着他:
小家夥雖然用的是筷子,但是整個人幾乎趴到桌子上,嘴就接在盤子邊兒,小口小口咬着吃。
吃相是又慢又斯文,還不浪費。
掉落的一點點蛋渣也不放過,要不是他坐在這兒,看那模樣——他是很想舔兩下盤子。
一塊雞蛋,吃到最後剩下四分之一時,人停下了動作,仰頭認認真真看向他。
“還想吃?”邬有期笑着問。
卿乙吸了吸鼻子,嘴周一圈都是亮晶晶的油漬,他卻還先放下筷子,取出随身巾帕擦了擦,才小聲開口:
“……哥哥你吃沒吃?”
又吃到小徒弟做的東西,一時激動忘形,都沒顧着小輩,卿乙多少有點羞赧,問完後耳根的紅色變深了些。
邬有期哼笑,“吃你的,我用不上。”
啊,對哦。
卿乙悶悶低頭,這才發覺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只能悶下腦袋将那剩下的一點兒吃光。
他沒想那麽多,只是覺着能跟心愛之人坐在一起吃早飯,應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像是伊辛,就總是吃一串葡萄都要宿追喂他。宿追不在時,剝好的葡萄放在他手邊,他都懶得動一動。
還有沈钰,成婚之後總是喜歡等在月洞門口,對着路過的內外門弟子淺笑,卻在看見林鸾時,能笑得燦若朝霞。
卿乙垂眸嘆氣,想到從前自己那般辜負了小徒弟,便認真擡頭誇贊:“哥哥做飯好吃。”
邬有期哪裏知曉他心中的彎彎繞繞,只當師尊是入戲太深、演得太真,還真想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傻子:
“想吃就直說,”他彈了顧清倚腦門一下,“雞蛋而已,難道還能虧着你?”
說完,邬有期當真利落起身,繞到船艙外,單手磕了個雞蛋,用一點魔息當柴薪,重新煎了個遞給他:
“喏,小心燙。”
卿乙眨眨眼,瞪着白瓷盤裏新的一個煎蛋,不知為何鼻腔酸酸的,忍了又忍,終歸沒忍住——
啪嗒啪嗒,就給還冒着熱氣的雞蛋,力所能及地添了兩滴調味料。
邬有期都傻眼了:這……為什麽啊?
總不能是他廚藝天賦驚人,好吃到讓人想哭吧?
卿乙也覺得自己失态,可哭都哭了,總不能不承認,只好胡亂用袖子擦了把臉,雙手捧着托盤轉過身。
緩了一陣緩好了,他才吹吹雞蛋上的熱氣,小聲補充了一句:“哥哥待我好,我都記着的。”
邬有期挑挑眉,實在鬧不明白這是哪一出。
不過還是走過來陪着小家夥吃完了第二個雞蛋,然後屈起手指點了點,猶豫着還要不要去取玄冰。
闇湧于他而言,并無什麽大危害。
只需重新打上兩道靈咒,再帶好靈籠照明,應當可以探查個徹底,順便将海底的玄冰收入囊中。
只是——
玄冰在海底,明顯減緩了闇湧爆發的速度。
若是取走了海底的玄冰,或者那就是長生冰棺,會否造成北海被闇湧淹沒……
以及,邬有期真的不明白:
三年前,闇元都已經被師尊封印了,到底為何還會有闇湧出現在海底,而且還和霜嚴宗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這兒半晌不說話,卿乙也轉頭看着他。
瞧着小徒弟犯愁的模樣,卿乙覺着自己得和他談談,聊聊那些用“卿乙仙尊”的身份不能講的事:
“哥哥。”他扯扯邬有期袖子。
邬有期看向他。
“海裏,你要找的東西,”卿乙指了指船底,盡量用孩子氣的口吻,“找到了麽?”
邬有期的瞳孔動了動,眉頭一挑。
卿乙卻沒有閃躲,迎着他的目光,“是很難找麽?還是……有壞人添亂?”
話說到這份兒上,邬有期忽然意識到,是他的師尊想要和他談談。
他緊了緊後槽牙,眼神如刀。
有那麽一瞬,他很想撕開兩人之間這點粉飾太平的僞裝,大聲質問:師尊,你這麽做有意思麽?
可船艙半封閉,那一點煎雞蛋的香味還沒散去。
邬有期深吸兩口氣,錯了錯視線沒再看顧清倚,只搖搖頭,輕聲道:“找到了,也沒找到。”
卿乙歪歪頭,等着他的答案。
邬有期到底只在錦州大陸上活了二十餘載,即便如今成了統禦一界的魔尊,閱歷和歷練還遠遠不足。
他看了一眼師尊,然後垂下腦袋,輕聲問:
“如果一個東西,放在原本的地方,可能會招致禍端也可能不會,但拿走了,就一定會出事。”
“換你,你拿麽?”
卿乙一愣,下意識想問海底有什麽。
但聯想到昨日霜嚴宗的那般慘況,再想到邬有期這語焉不詳的話,他的臉色也微微變了。
兩人離得近,這點微末的表情避不開人。
邬有期只一眼,就知道師尊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更近一步追問:
“像是有人在懸崖上綁了人,一邊是你的此生摯愛,一邊是更多的老百姓、父母親眷,你只能選擇救一邊……”
他雖然早就知曉答案,但此情此景,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問個明白:
“你會怎麽選?”
卿乙本來想說事無完全,闇湧爆發并不是代表末日降臨,及時讓附近的百姓和修士遷走就是。
可瞧見邬有期那恍然又決絕的表情,他話到嘴邊,又變成了一聲輕嘆——
蒼生泛泛,衆生芸芸。
能真正讓人心動、駐足,喜怒哀樂都牽系的也僅有那一人,獨獨有那一人。
前世,他有太多的無奈,或許無愧天地蒼生,卻終歸是負了待他最好的那個人。
如今,他作為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傻子,倒是看着邬有期的眼睛,認認真真道:
“選漂亮哥哥。”
邬有期沒料到這個答案,怔愣片刻後,嗓音有點啞,卻睨着他兀自不信,“……騙人。”
“沒騙人,”卿乙站起來,伸手捧住了邬有期的腦袋,“漂亮哥哥只有一個,沒了就永遠沒有了。”
說完,他又沖小徒弟點點頭,在心底道了句:
有期,別給自己留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