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想起養育自己長大、教授一身功法的恩師, 卿乙心情複雜,垂眸怔愣地看向火塘。

燃焰上方,有幾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白蛾, 正圍着火光振翅不停, 半點不在乎會被熱浪灼傷。

紅、黃、白三色的搖曳光影,在卿乙眼前模糊成了無上首最後的日子——

空谛九音看着渾身染血的他,只是笑着召出了他的吟香雪裏劍,橫在身前。

這柄神兵是劍也是琴,劍鞘就是一把七弦鐵琴, 名為吟香雪裏, 通體純白色、琴柱雕墨梅。

而琴中劍除了劍柄用的同樣是白鐵外, 劍身卻是用的罕有的丹砂鐵, 整個劍柄都紅勝朱墨。

空谛九音沒有拔劍,反而是撥弦兩下, 目光越過他看向他們身後燃起的熊熊烈火, 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竟然還露出個模糊的笑顏。

“小乙, ”他甚至像小時候那樣喚他, 說了句, “為師給你彈琴。”

卿乙了解師尊,這人琴劍雙絕,又精通馭獸、奇門和結界術,博采衆長, 堪可謂盡知天下事。

他的琴音能攝人心魄,當時的卿乙根本無心去聽, 只是警覺地持劍看着他,一再追問為什麽:

為什麽要濫殺天下修士?

為什麽對方一旦越過金丹期就殺無赦, 為什麽要讓無上首從仙門翹楚變成噬人的煉獄。

在突破登仙的時候到底看到了什麽,為什麽從突破失敗後,就像變了個人一樣,行跡瘋迷、異常瘋癫。

卿乙心中揣着千般問,甚至是滿面挂着淚水,聲音沙啞地嘶吼着質問——他從不想弑師。

後世衆生,尤其是那些被無上首奪走家人、親眷性命的,往往稱贊他大無畏,說他是大義滅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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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直到兵戎相見那一刻,他都想要問出一個理由,希望師尊能給出一個讓他放下兵戈的理由。

可惜空谛九音沒有回答,只是在一曲終了後,瞅着他搖頭輕嘆,終于是摁住了琴弦,垂眸看向他。

沖天的大火将他們師徒倆團團圍住,他滿面血污、黑油狼狽不堪,空谛九音卻偏生穿着白袍、抱着白琴。

他周身的靈光散發着煜煜光輝,即便這麽比喻不算恰當——在當時的他看來——也真的很像神明。

空谛九音說,他救不了世上的每個人,也護不了世人長久,瞧着他的眼神裏,更有說不出的悲憫。

這時候,火塘上一直撲棱着的飛蛾也終于力竭,嘶地一聲掉進了火焰中,很快就被燒化作一個黑點。

焦黑的氣味鑽入鼻腔,煙熏的灼熱味道更似當年,也是到了這時候,卿乙才猛然想到一個巧合:

西佛界的大正佛果,算是空谛九音的同輩人。他們的前半生修道的經歷相差無幾,分歧僅在突破一則。

空谛九音失敗,然後開始無差別殺人;大正佛果成功,卻給希來意留下了一道谶言,讓他關閉西佛界。

或許……

卿乙的眼神陡然明亮,心也跟着呯咚跳起來,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莫不是,大正佛果和空谛九音都知道,未來的修真界注定有湳諷闇湧這一劫?

可如果是知道未來會出現滅世的闇湧,那大正佛果命希來意關閉禪意門是能解釋得通,空谛九音又為何要殺掉錦州大陸上的修士?

……還是不太能解釋得通。

卿乙這廂陷入苦思,那邊的兩人也先後運轉靈力兩個周天,紛紛長出一口氣,睜開了眼眸。

仡軻瀾先看了看邬有期,見他沒事後,才轉頭看向那個精致漂亮的小公子,卻發現他愁眉苦臉、像是遇上了什麽難題。

——明明是小孩子,卻露出一副大人樣兒,瞧着怪有趣的。

仡軻瀾對邬有期努努嘴,無聲地做了個口型:還不趕快過去哄哄?

邬有期看了眼小師尊,也有幾分忍俊不禁,站起來随意将衣衫披在肩上,輕輕用手指撥弄兩下顧清倚的碎發:“想什麽呢?”

卿乙正出神,被他驟然一問,竟是張口便答道:“在想世界末日。”

邬有期:“……”

剛巧站起身走過來的仡軻瀾也聽見這段對話,他沒客氣,直接噗嗤笑出聲。

被笑了,卿乙這才回神、意識到他頂着顧清倚這張皮說這話有多滑稽。

他讪讪笑了笑,撓撓頭,希望他倆就當他是胡言。

偏是邬有期沉眉看他半晌,忽然開口問道:“那之後呢?”

“……嗯?”

“什麽之後?”

卿乙和仡軻瀾的聲音先後想起,前者沒反應過來邬有期在問什麽,後者單純是沒聽懂他們的啞謎。

邬有期蹲下身來,視線盡量和坐着的卿乙平行,他甚至牽起他的一只手,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世界末日了,之後呢?”

卿乙略微睜大了眼睛,盯着小徒弟看了半晌後,才意識到邬有期可能是想要問他點什麽。

“之後……之後就有兩種選擇,”卿乙想了想,“一種是在汪洋大海中顧好自己的船,另一種是盡可能多地幫助落水的人。”

說完,他還自己咬了咬舌頭。

果然,仡軻瀾在旁邊聽着,揮了揮手覺得他這就是童言童語,說來鬧着玩的。

但偏偏邬有期很當一回事,似乎還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所以是獨善其身和兼濟天下?”

卿乙閉了閉眼,正想着幹脆說出來他剛才想到的那些事,結果仡軻瀾很巧地哇了一聲。

随後很是興奮地指着一面牆壁,沖他二人道:“天呢!你們看,這裏竟然有苗文古歌!”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卿乙這時候才注意到,在地道的牆壁上,有很多從前給他都不曾注意到的繁複文字。

那些文字不是漢文也并非梵文,從前他們都以為是師尊随手編創的符號,卻不想竟是苗文。

卿乙站起來,邬有期卻比他更快:“這是苗文?”

仡軻瀾點點頭,自己點燃了一盞蟲燈、飛到半空中湊近了看,還念出來了許多上面的文字:

“說起來,這裏到底是哪裏啊?小公子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個藏身的所在,裏面竟然還有苗文古歌。”

卿乙怔愣片刻,剛想回答,邬有期就代替他開了口,聲音沉穩、沒露一絲怯:“這是無上首。”

“無……上首?”仡軻瀾眨眨眼,他沒聽過。

“千年前的一個大門派……”邬有期簡單解釋兩句,“你就當他是我們的師門吧。”

仡軻瀾點點頭,沒深想,轉過頭去繼續研究那首長長的古歌——曲譜幾乎覆蓋了整一面牆。

卿乙有些意外地看了邬有期一眼,沒想到小徒弟直接點明了這一切,他掌心滲出點汗,卻在瞬間又被邬有期握得更緊。

擡起頭,卻在明明滅滅的燈光裏,瞧見了小徒弟一雙目光堅定的眼睛。

卿乙雖然不懂這雙眼眸裏深邃複雜的感情,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裏面沒有恨意。

就這麽一點微弱的希望,也足夠讓他鼓起勇氣。

卿乙牽緊了邬有期的手,大着膽子往前走了半步,開口問仡軻瀾,這上面的文字寫了什麽。

仡軻瀾回頭,一雙眼睛煜煜生輝,“你們師門是不是和我們苗疆有淵源啊?上面寫的是聖蠱的故事!”

“聖蠱?”

事已至此,仡軻瀾也不再隐瞞,說聖蠱是他們聖教中密不外傳的一種蠱術,研習到最高境界者,便能成為真正的蠱王、統禦萬蠱。

“前代聖教主死後,我們苗疆分裂成了數個部落,聖蠱之書因此殘破失傳,以至到現在都沒人能練成……”

卿乙皺了皺眉,“所以,算是一種功法?”

“可以這麽理解。”仡軻瀾認真又看了兩道,像是個發現財寶的孩子。

直到察覺到身後兩道灼灼目光,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情态瘋癫,有點太不把主人家當回事。

仡軻瀾摸了摸鼻子,先說了一句抱歉,然後又坦言自己的心思:“我确實……不甘于此。”

追求臻境,在修真界從來不丢人。

而且仡軻瀾能坦白講出來,已經比大多數既要又要的僞君子好上太多,所以邬有期和卿乙都搖搖頭,表示他們并不在意。

見仡軻瀾如此癡迷,卿乙搖搖頭本想帶着小徒弟去另一邊,結果才走了一步,就又聽見仡軻瀾在身後喚他們:

“抱歉,二位……通音律麽?”

問完,仡軻瀾有些不好意思,說他們苗疆沒有曲譜,大多都是口口相傳,即便寫了譜子,也大多只是記錄歌詞。

邬有期聳聳肩,看向卿乙。

卿乙眨眨眼睛,他大抵能看出來上面的音是宮商角徵羽的哪一個,但卻同樣不通曲調譜子。

——在他們無上首,唯二精通音律的人,止有已經隕落的空谛九音,還有藏身在東海深處的伊辛。

瞧出來他們為難,仡軻瀾聳聳肩,并沒有太在意,“那算了,不過我能拓印一份帶走嗎?”

他指了指前方明顯的一個門洞,“我們也不能在這裏待太久不是?”

這回,不用卿乙回答,邬有期就上前一步,還變戲法般丢給仡軻瀾長絹和朱墨:

“當然可以,不過也給我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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