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冒犯
冒犯
初夏夜涼如水,月藏層雲,樹梢沙聲更添靜谧,尤其在這銀雀臺牢獄最深處的囚室。
姬令雲曾因得聖命行走宮中禁房、刑部大獄、大理寺獄辦事傳話,但姑姑從不讓她接近銀雀臺,說那是一群入不得她眼的人。
此刻,這位在女帝口中入不得眼,卻委以重任的銀雀臺副使,親自給她送晚膳,送來燈燭,令她重見光明。
“我不想吃。”
這小子又要如何冒犯?
姬令雲像是初次見到裴燕度,以往記憶裏的少年如星子般眼眸,甜乖的笑容漸漸模糊不清,這幾日所見的他,似乎在離開她之後,變了很多很多。
盤膝而坐的姿勢舒展,她微微歪着頭,看着石壁上少年的影子漸漸靠近,與她的影子漸漸重合。
裴燕度手中的粥碗散發着肉糜的香氣,米粒如珍珠軟糯,她這兩年為創飛花榜,曾嘗遍長安洛陽名廚手藝,雖說不上是食家,但看肉糜色澤,應是牛肉粥。
牛為農耕之用,雖律法禁止宰耕牛來食,但總架不住人們喜好食用誤殺和正常老死的牛以及牛犢。
不過一向都是貴族士族階層重金購買,銀雀臺的夥食居然有這般奢侈嗎?
她試圖掙紮拒絕:“陛下信佛,我雖已離開佛門,但現在依舊茹素……”
“難怪輕得跟紙片似的。”裴燕度嘀咕了一聲,不等她說完,木勺已盛滿送到她唇邊。
哦,又是這種冒犯。
姬令雲自從被他強行抱起後,猜想到少年人對付女子也就是這種粗暴手段了,但等了片刻,居然沒有等到他強行喂食。
裴燕度只是耐心等待,等待食物散發的香味鑽入她的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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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素這話用來敷衍郡主追求者也就罷了。”裴燕度毫不留情揭穿她的謊話,“去年冬日,郡主與李從雲相約長安酒樓食水煉犢,飲酒聽曲到天明。”
冬日清炖至酥爛的牛犢肉,有歌伎樂師相陪,實乃人生樂事,姬令雲想到此處,不争氣的肚子發出尴尬的咕咕空叫。
她從晨起只喝了一碗牛乳後,就再也沒有進食,能撐到現在全靠出家那五年的修行。
“銀雀臺将我行蹤調查如此清楚,連我當日吃什麽也知曉,只怕那晚我喜歡哪首曲子,讓樂師連奏了幾遍的事也知曉了吧?原來這才是裴副使的冒犯。”
姬令雲愈發覺得裴燕度有趣,簡直像是從來沒有跟他朝夕相處過兩年似的,對現在的他一無所知。
“好吧,我又想吃了。”
她不跟食欲計較,還是那句話,既來之則安之,伸手要接碗,卻被拒絕。
裴燕度将木勺扔回碗中,幾步回到桌前,用教訓小孩的口吻,“那就過來坐着吃。”
姬令雲想到了多年前她對裴燕度的教育,讓小孩端正坐于席上,細嚼慢咽,讓他不要覺得自己身份微賤躲在廚房吃。
他居然還記得。
夜明珠在燈燭照耀下變幻更為深邃的綠,這在她閨房中都擺不上臺面的小玩意,如今倒是顯得格外珍貴。
一碗牛肉粥,尚為熟透的櫻桃,切開扮着香醋的胡瓜,還有蒸熟冒着熱氣的山藥泥。
份量恰好夠她一人填腹。
“郡主難道一點也不好奇,您的藍顏知己李從雲,這幾日是否有托朝中親人幫郡主說話?”
裴燕度見她吃得開懷,仿佛把他方才提到的人當不存在,忍不住提醒。
“他?怎麽可能?還有紅顏藍顏聽着怪暧昧不清的,他就是我的酒肉朋友,我們只談吃喝,連風月都不談,畢竟我喜歡男子,他喜歡女子,聊不到一塊。”
姬令雲的計劃裏,根本沒有把這位前朝配享太廟的鎮國大将軍之孫算進去,身份固然尊貴,還被前朝太宗賜了國姓,但那又如何,現在是可是姬氏武朝。
李氏國姓,早是往昔尊榮,連姑姑的親兒女都改李為姬。
她與李從雲算是青梅竹馬,當年她也曾想過若是實在要嫁人,不如嫁給他,可這個竹馬實在不靠譜。
李從雲與她一樣聽到要婚嫁,竟然比她跑得還快,躲到終南山道觀裝病不起。
如今年李從雲年方二十六,除了吃喝玩樂,就是躺在宅院中賞花賞月。
只怕現在連他祖父的槍都提不動。
裴燕度聽完她這一番解釋,沉默半晌,見她已吃完一半,才抛出最終要說的事。
“今日宵禁之前,李從雲帶着飛花榜十人聯名信函,投了銅匣,力證郡主并無謀害盧五娘子之心。”
“從雲,從雲,人如其名,不愧是神都傳聞裏郡主最忠實的跟随者,果然是患難見真情。”
啧,這小子又開始陰陽怪氣,姬令雲本來被李從雲這一出手弄得莫名其妙,但立刻又被裴燕度這話給逗笑了。
兒時初見,李從雲就被別的王孫貴族子弟笑話,是她姬令雲的跟班,結果兩人還真的看對方挺順眼。
“明日在下會奉命将他們都請來銀雀臺,詢問一番,郡主不必擔心,只因陛下聖喻,為我朝立信,投函銅匣之事,都應嚴查。”
姬令雲從未想過李從雲這種懶散性情會幹出熱血之事,而且平日也看不出他對自己有多情誼深厚。
裴燕度見她沉思蹙眉不語,拾起燈臺不再多言離開。
囚室不得留燈燭,裴燕度并不會為姬令雲違例,被人抓住話柄。
雖然如今銀雀臺裴燕度是一人之下,但他就算在解逢臣不在之時,也做得點滴不漏。
獄卒長姚華是他從長安帶回神都的人,可算心腹。
他從姬令雲那裏回到囚室,見姚華早已跟其他幾名屬下清理打掃好一間囚室,還熏起了艾草驅蟲。
他早晨随手扔在裏面的被褥枕頭也已被安放整齊,地面鋪着新鮮幹淨的草席。
“多謝。”他随口對姚華道謝,姚華連忙擺手,誠惶誠恐,“為裴大人做這些小事,是分內事……”
誰幫了他,他就感謝,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又并非是姚華的主子,他和銀雀臺所有的兄弟一樣出身市井,貧賤之民,并沒有因為升了副使,自覺高人一等。
可是姚華他們卻很怕他,所以他惜字如金。
他今夜有些走神,不經意說出的謝字,只怕要讓屬下惶惶不安半夜,于是幹脆什麽也不再說,揮手讓他們離開。
今夜銀雀臺除了遠在另一頭的值夜獄卒,就剩他與姬令雲。
他住的囚室離她并不遠,敞着門,枯坐等着不再姚華他們的喝酒說話聲音時,他抱着草席,悄然回到了姬令雲所住的屋外。
在黑暗中,他坐在草席上,頭靠着牆,聽着裏面女子安靜的聲息,緩緩阖目,待到萬籁俱寂時,睡意終于襲來。
但他似聽到姬令雲夢中不安的呢喃,以及踢開被褥的聲音,無法安然将神志交付夢境。
但夢裏,他能夢到十六歲的姬令雲抱住睡不着的他,安撫他,帶着輕笑的呢喃:“小裴啊若一個人睡害怕就睡在外邊卧榻,雖然男女有別,但你還小嘛,我就當是養了只小黃犬兒陪我了。”
……
姬令雲這一夜睡得并不好,之前還能在宮中抄佛經靜心,這裏光暈日暗的,只能坐着發呆。
上午并不見人送吃食,昨夜還剩櫻桃和半碗胡瓜可果腹。
打坐冥思到午後,今日陽光微烈,只是無風,室內清涼,她身上沒有出汗,這身衣裳還能應付幾日。
樹梢有路過的鳥鳴,她餓得神思恍惚的思緒被打斷。
銀雀臺牢獄并不平靜,昨夜裴燕度說今日将要提審李從雲和飛花榜聯名上書那些人,但這事的發展已跟盧五娘子為何墜樓的真相愈來愈遠。
大約如今無人關心盧珍為何而死,只好奇她姬令雲能不能毫發無傷離開銀雀臺。
飛花榜那十人只是被問話,姬令雲倒是不擔心什麽,反正她與這些人交往皆是光明正大。
飛花榜選出來的能人巧匠能得到民間好評,百姓口碑,如今被送入朝中各處辦事也是憑本事。
而且這些人都是寒門平民,不涉及朝臣貴族勢力。
唯一有些麻煩的是李叢雲,他背後的李家,是手握兵權的。
好不容易等到晚膳時間,她終于等到銀雀臺恢複安靜,而裴燕度也依舊一人一燈一個食盒進來。
他顯然是忙了一天,臉色陰沉,像是用完一日說話的份額,一言不發将食盒放下,再轉身去處理她的洗簌淨手盆桶,這熟練的動作又似回到了七年前,男孩與她的侍女搶活幹的時候。
“為何不換衣?嫌棄?”
裴燕度行動神速回來給她換上幹淨器物,打開衣櫃看了一眼她身上微皺的裙裳,自嘲,“不過相比之下,确實粗糙。”
“我……忘了。”姬令雲實話實說,聽他這話雖然冷淡,卻透着幾分委屈,她心中略感不适,趕緊解釋,“真的,夜裏黑燈瞎火的,有夜明珠也看不清啊。白日我又發困,哪有心思照鏡整衣。”
她放下吃到一半的酥餅,走到衣櫃前看,昨日進來時只是飛快掠過一眼,現在仔細看,裏面裙裳襪鞋各色皆有,如同打開錦花堆。
她拿過一件裙裳看了看尺寸,再看繡鞋長度,全然就是她的尺寸,就算再遲鈍,她也意識到了什麽,不由脫口而出,“這些都是你買的?”
“不是。”裴燕度幾乎不假思索否決,但眼中的郁氣少了幾分。
“好吧,來歷不明的衣裳我不穿。”姬令雲放下裙鞋,施施然坐回去,心情不知為何舒暢幾分。
但接下來裴燕度的話,又給她添了堵。
“今日飛花榜十人詢問完畢,已放歸家,至于郡主那位吃喝之友,如今由義父派人保護。”
“為何要保護他?”姬令雲大為疑惑,這保護二字聽着不妙。
“他企圖派人刺殺杜三郎,被我義兄擒獲。”裴燕度嗤笑道,“今日傳他來審,一見刺客他當場就招了,還口口聲聲道‘杜秦風怎麽死得不是你’?”
姬令雲滿頭霧水,見裴燕度那原本淡漠的眼定定望着她,語氣加重問道:“郡主早已懷疑杜秦風與盧珍之死有關,私下派胭紅去杜秦風老家調查——”
“此事為何他李從雲知曉,而我卻今日才知?”
“郡主姐姐,是不是真的把我給忘了?”
“再提醒一句,現在只有我能幫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