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圖你這個人(2)

随他踏進那座密室,即便無光線照進,裏邊卻非伸手不見五指,不但半點兒也不関暗,還清亮得很

一段香酒坊的酒窖亦是無窗,若需照明還得仰賴燭火,而滿地窖的藏酒皆是易燃之物,自然是非到必要時候絕不用火,但他的這座密室沒有這樣的困擾,無須靠燭火照明,因為好幾處皆擺上碩大的夜明珠

相互輝映的珠光讓光線加倍明亮,密室中的種種完全呈現眼前

那是無法一眼看盡的景致,幾座長長木架隔出物品擺放的空間,幾處角落除了夜明珠外,更屯着數不清的貴重玩意兒

她兀自納悶着,卻聽他沉聲道——

“随意去挑吧,有看上的東西,你盡可帶走”

她頓了頓“督公此舉……何意?”

路望舒嘴角勾了勾,淡然神态彷佛無情無緒又百無聊賴,“此處是本督在宮中的一個私人小庫房,若有你看上眼的,盡管取了去說到底,本督也算欠你一個恩情,你今日還把禦賜的通行鐵牌送回,盡可讨一些貴重之物當作回報,無須多慮”

原來他是這樣的用意啊……

理解過來後,姜守歲一時間當真哭笑不得,而後在覺得好笑之餘又有一些些的不是滋味,好像在他眼中,她的真心付出,是用幾件世俗認定的寶貝就能等價交換的雖說他會那樣想也無可厚非,她明白歸明白,心頭還是湧出酸澀感

她強顏歡笑,揚眉勾唇顯現出一臉的興致勃勃“好啊好啊,這機運實屬難得,得好好把握機會瞧一瞧督公的這一座收藏,把想要的寶貝兒讨個夠才是正理”

她開始逛起小庫房,輕步慢移,對着每個大小物件前後左右仔細端詳,時不時會發岀贊嘆訝呼,還不忘頻頻颔首,瞧那模樣認真極了

路望舒跟随她的腳步挪移,胸中一把火卻越燒越旺,被她的裝模作樣惹惱

明明是他要她挑選,她也很認真挑選,但她就是有本事惹他不痛快

“姜老板到底瞧上什麽?”他微微咬牙

女子的眉宇間忽地一亮,杏眼朝他睐了來,不答反問:“你知道我姓姜,你查起我的事兒了?查出我姓什名啥了?督公那日未曾詢問小女子姓名,還以為你沒興趣知道,讓我心裏頭不禁有些落寞呢”

路望舒額角鼓跳,下意識想避開她的注視,但真那麽做的話就太懦弱無用,結果硬是定住目光在那張鵝蛋臉上

如此一來,反倒是她赧然一笑,率先看向別處

環顧滿屋子的珍寶,她道:“這些玩意兒我都不要,督公自個兒留着賞玩吧”

“看不上眼那就走”心頭火不知怎地猛地竄高,他語氣陡沉“把通行鐵牌留下,姜老板大可離去”

“督公為何生怒?”她問得直接

路望舒頓時有種一拳打在棉花堆裏的不适感,他鳳目眯了眯,冷笑,“姜老板哪只眼睛瞧見本督生怒?再者,若本督真被惹怒,你且說說,我能讓那始作俑者活命嗎?”

話說三分,聽的是弦外之音,這是在暗指她正是那惹惱他的始作俑者呢,權勢滔天的他若要弄死她這小老百姓,易如反掌

她心裏被激起一股倔氣,唇角笑意卻是加深,巧肩一聳“是我看錯了,原來督公心情好得很”

路望舒喉中又是一堵,被她噎得一時無話,然後以為她難捉模的程度差不多就這樣,未料還有更不按牌理出牌的事兒——

“話說,這塊通行鐵牌着實緊要,我怕弄丢,所以打了絡子緊緊系在腰上”姜守歲忽将話題拉回,一手扯着墜在腰間的鐵牌絡子,語氣略無辜“我想把鐵牌解下來還給督公,但剛剛才發現,串線全打成一團死結,解不下來了”

她嘆氣“這可怎麽辦才好?督公可有本事解開?”

路望舒簡直不敢相信她可以這樣睜眼說瞎話!

那塊鐵牌确實被攏在絡子裏,那絡子樣式素雅,串線分明,何來“一團死結”?

他未及再想,兩個大步縮短彼此距離,一把抓住那方禦賜鐵牌一扯,“啪”地悶響了聲,鐵牌帶着絡子整個被從她腰間扯下

姜守歲先是驚訝般瞠圓眸子,但一下子表情變得耐人尋味

她朝近在咫尺的他揚起下巴,眸光瞬也不瞬,笑得從容卻有幾絲挑釁味兒

這一邊,路望舒甫意識到與她離得太近,近到任她的體香漫入鼻間,她竟舉步靠過來,還刻意挺起鼓鼓的胸脯

這會兒換他愕然,厲目瞪人,腳下卻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逼退了幾步,直到後背被木架抵住、退無可退了,終才回過神來

他是誰?

好歹是領着正一品內侍官銜的總領提督,向來心狠手辣、冷酷寡情,怎能被一名小小女子逼得像只瑟縮在角落的困獸!

“你究竟圖什麽?”每一字皆從齒縫迸出,可在他的怒目下,女子那張鵝蛋臉卻有紅暈染開,令他喉間和胸中又是發堵

她抿抿唇道:“督公适才問我,有否瞧上什麽,現下又追問我,圖的究竟是什麽……我很想實話實說啊,但心裏的大實話倘若真說出口,怕是要惹得你尴尬猜疑且不痛快,欸……不過督公既然都問了,問而不答非禮也,那、那惹得你着惱我也得答話”

她明顯地深吸一口氣,徐徐又道:“不知為何我總是夢見你,從小到大已夢過好幾次,數都數不清有多少回兒,我們在夢中……很要好”

瞳底有亮光湛湛,她眨眸一笑,似要将他看癡

“這一屋子的玩意兒我沒瞧上,獨獨瞧上某人,督公問我圖什麽,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圖的就你這個人”

密室裏風凝不動,而此際,彷佛連夜明珠發出的淡藍幽光也跟着冷凝在每一道呼吸吐納中,僅餘眼神交纏猶掀波動

映在姜守歲眼底的是一張神情難掩震驚的俊秀面龐

欸欸,就說她若實話實說,一準吓着他,果不其然真被她驚得啞口無言

以往還尋不到路子搭上他,兩人離得遠遠,她尚覺能徐徐圖之,可在救下他有了頭一回接觸後,整個心思便騷亂了

她承認對待他,自個兒實是太躁進也太失女兒家的矜持

但如何是好?她似乎病态般喜歡上逗弄他的感覺,一再又一再地試探底線,捋虎須不知死活,卻這般樂此不疲

咬咬下唇,苦惱地微晃小腦袋瓜,她輕語似嘆,“督公最好提防我多些,見着你,我腦子裏總想些亂七八糟的,下回若能再靠得這樣近,怕是要把持不住,對你做些失禮的事了”

跟着像拿出極大的自制力,她往後退開好大一步,對發愣的他又是燦燦一笑,斂衽一禮後随即旋身離開

密室裏很安靜,杵在裏邊的男子宛若石化,那碩長身影彷佛變成其中一件珍藏,靜然無聲被擱在那木架邊角落,與一切融成一片

不知過去多久,路望舒才察覺到密室那道半敞的暗門外,有人正小心翼翼探看

“師父……您、您可無礙?”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侍監一臉擔憂,低低喚聲,挨在暗門邊的身影略顯遲疑

見到來者是自個兒唯一的徒弟袁一興,路望舒發僵的面龐緩了緩,他擡手正欲抹把臉,卻見手中仍緊緊抓握那攏着鐵牌的一串絡子,有暗香浮蕩,令他憶及曾飲過的那碗梅花酒

酒香醇中清雅,隐隐勾人心魄,恰是她的體香

“師父……”袁一興不安又喚

路望舒回神,緩緩挺直背脊“無事”

簡潔丢出兩字,他從容走出密室,由着熟知機關操作的袁一興替他将小庫房的暗門關上,師徒兩人間足見情義,相互信賴

伫足在屋中小廳,午後冬陽在敞開的門扉上灑出半邊薄亮,卻驅不走路望舒胸中陰霾

徒弟來到他身側,路望舒驀地想到什麽正欲交代,心思細膩的袁一興已主動禀報——

“師父,那位姑娘離開時,徒兒安排了小福子替姑娘帶路,小福子……師父可記得?入宮剛滿三年,是個十二歲的童監,做事挺機靈,他剛剛回來了,說已順順地将姑娘送出宮門外”略頓,抿抿唇他才又道:“姑娘臨去之時還賞下兩串子銀錢,說是沒帶上見面禮,不知一來就見到那麽多人,兩串銀錢就給咱們院子的小童監們買零嘴吃,小福子當場是傻了,竟傻傻将銀錢接下,等回過神想追出去,早不見姑娘身影”

袁一興從懷裏掏出沉沉的兩串銀錢,捧到路望舒面前“師父,銀錢在這兒,可要歸還給那位姑娘?”

滿心說不出的滋味,路望舒暗暗呼吸吐納

往徒弟掌中粗略一瞥,兩串銀錢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枚,能買不少茶果小食,只是她那心思簡直可笑至極,談什麽見面禮?

他底下這一群大小內侍與她姜守歲何幹?何曾需要她給見面禮?

“師父?”袁一興頭一次見到他家師父的表情如此糾結怪異,好像打算把兩串銀錢瞪個灰飛煙滅

路望舒清清喉嚨,嗓音持平,“既已收下,便拿去用吧,就按她的本意買些零嘴小食,分給底下的孩子們”

袁一興露出笑容“是”鄭重地将兩串銀錢重新收進懷中

如此已無事,少年原要退出小廳,好奇的心性卻驟然冒出頭來……唔,不對,應該說好奇心老早就在胸中叫嚣,是被他死死壓抑,而此際一松懈下來,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袁一興不禁問道:“……師父,那姑娘是咱們的師娘嗎?師父把師娘養在宮外的私宅了是不?”

“你這小子……什麽亂七八糟的!”路望舒心中一震,眉峰成巒

“沒有亂七八糟啊!”袁一興喊冤,不怕死地提出質疑“如果不是師娘的話,為何待咱們這些孩子那樣和氣?又笑得那樣好看?最後還賞了銀錢買零嘴兒呢,如果不是師父親近的人兒,哪裏能持着通行鐵牌進宮裏來?師父又怎會領着她進庫房密室?師父如今有了師娘,卻沒讓底下孩子們好好拜見,怎麽瞧都覺得……師娘受委屈了”

受委屈?到底誰委屈?

路望舒被氣笑了,抓起鑲白石圓桌上一本看到一半的藍皮書冊直接砸将過去,沉聲低喝,“滾!”

袁一興的額頭被砸個正着,幸好僅是書冊,而非圓桌上那一盤茶壺茶杯

“……是”少年應聲領命,年輕的眉目間卻刷過異色,他一退退到門邊,單薄身形頓了頓,忽似不吐不快般道:“……師父,如我們這樣身有殘缺、斷脈又無根之人,這一生若能遇到真心相守且懂得知冷知熱的姑娘家,是不是就該用力抓住、好好珍惜?徒兒不知師父是怎麽個想法,但若是徒兒能遇上,那定然豁出性命都要與她在一起”

後頭接着一長串告罪的話,路望舒已無心去聽徒弟又說些什麽了,像也不重要

鳳目瞬也不瞬,直到看見自家徒弟聽命滾出去,很快滾離他的視線,他方安靜且深沉地呼出一口灼氣,真覺得要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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