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維納斯

維納斯

安德烈的車子在馬爾科廣場附近繞了一圈,他邊開車邊指給塔娜看遠處的一家百年老店的招牌。他似乎對很多事都熟稔在心,解釋起街道和歷史建築的時候,像個文化機構的工作人員一樣專業又不帶感情。

“總之,這個點在馬爾科您什麽都問不出來,沒人白天來這裏。”他晃了下手腕說。

塔娜注意到了安德烈的動作,猜測他大概是想看時間,但他手腕上的漂亮手表卻沒有了,也許是忘記帶了?塔娜裝作在看安德烈一側的道路和街區,觀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安德烈一貫是沒什麽表情的,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郁悶,大概只是他的生活太乏味。

“我先送您去遠冬旅館,離這不遠。如果您晚上想過來看看,七點鐘我可以去接您。要是我走不開,我會給旅館打個電話。”

“不,我知道怎麽走,我自己來。”塔娜繃緊了神經,記着各樣的道路名稱,和自己腦海中的小地圖一一對應。

“您聽我說。”安德烈語氣有點不耐煩,“這種地方不是您一個人好來的,您有沒有朋友?最好和什麽人一起過來。”

塔娜不想再和安德烈辯下去,剛才在醫院門口他倆已經僵持了好一會,她就随口應和:“好,我會找個朋友來。”

十字路口亮起紅燈,安德烈猛剎車,塔娜身體向前甩,關節和傷處立刻酸疼。趁這功夫,安德烈看眼塔娜,又轉過頭,他像在對前面的交通燈訓話:

“您根本不了解我們的國家!有些人已經瘋了!他們賣所有的一切,只要能賺來錢!哪怕是賣女人!這個國家到處都是瘋子!殺人犯和強盜!”

塔娜靜靜地聽着,安德烈還沒有在她面前表現出這種激烈的情緒。她以前也經常聽男人用這種口氣說話,雲和、巴圖,還有其他男人們。他們會突然憤怒,對什麽事感到特別的不公平,好像這個世界已經到了崩潰邊緣,但是轉過頭他們會繼續喝酒吃肉談論女人,睡一覺之後就什麽都忘了。世界當然還是那個世界。

過了十字路口不久,安德烈把車子停在了路邊上,非常鄭重其事地對塔娜說:

“您沒有什麽朋友,如果有的話,您在醫院的時候他們就該出現了。”

塔娜沒回答,但她覺得就算現在什麽都不說,要不了多久伊琳娜也會把事情都告訴安德烈。

“您在找人,但不能光明正大的找。您肯定告訴了伊琳娜什麽,卻不願意告訴我。”安德烈繼續說,

“您要找的是那個買了鋼琴的人……他是您的親人?戀人?”

塔娜暗自嘆口氣,回答:“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您結婚了!”安德烈驚訝道。

塔娜點點頭,決定開誠布公。她把和伊琳娜說的那套又在安德烈這複述了一遍。

安德烈一只手扶着方向盤,一只手摸了摸下巴。

“恕我直言,如果我是您的話,我會盡快離開這裏。”

塔娜看着前方的道路,說不上話來。安德烈所說的,就像是她內心中的另一個自己在說話。她不是沒有打過退堂鼓,不是沒有覺得自己可笑。

“您這樣做真是太草率了。就像我說的,您不了解這,也許…”安德烈動了下身體,接下來的話不知有什麽不妥當得,他給掐斷了。

“您聽我說,為了孩子您也應該盡快回國去。這裏的情況越來越糟,不适合一個孤身的女人。如果您像您的丈夫那樣來這裏倒賣貨物,我可不會這樣勸您……”

安德烈說到孩子,塔娜本來壓制住的對阿木爾的思念和擔憂席卷心頭。她呆愣愣地瞅着擋風玻璃,忽然問安德烈是不是已經做了父親。

“當然,我這個年紀。”安德烈苦笑一下,“但我不是什麽稱職的父親,我甚至沒辦法給女兒們買架鋼琴!”

“女兒們?”聽到安德烈這麽說,塔娜的心軟了。

“是的,一對雙胞胎。”安德烈的語氣也柔和了許多,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錢夾子,裏面自然沒什麽錢,但內襯上插着一張小相片,是一對天使般可愛紮羊角辮的小女孩。

“您是個好父親。”塔娜接過錢夾,溫柔地摩挲着相片的邊緣。

雲和離家的時候,甚至沒有帶一張阿木爾的相片。如果他真的不在了……

塔娜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砸在她的大衣上都能出來響動。過了好一會,安德烈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孩子們和我太太留在家鄉,我很久才能回去看她們一次。”安德烈忽然談起自己的事。

“娜傑日達把孩子們照顧得很好。我沒辦法想象孩子身邊沒有母親,無論如何為了孩子,您得回去。”他再一次誠懇地說。

“謝謝您。”塔娜把錢夾還給安德烈,她很尴尬,不敢看他,因為她流了眼淚,還把嘴唇上的幹皮咬破了。

遠冬旅館在城市的東南角上,距離馬爾科廣場的确不太遠。塔娜和安德烈道別,自己背着她那太過簡約的行李走到太過不起眼的旅店門前,招牌上用兩國語言寫着店名。塔娜推門進去,老板就坐在……姑且可以稱之為大堂的沙發上,對着電視抽着煙。塔娜招呼他一聲,他也像沒聽見,直勾勾盯着熒幕。塔娜看了眼,電視上在報道最近發生的讨要救濟金而引發的沖突事件。塔娜只好再大點聲,老板才一撂手裏的遙控器,慢悠悠起身過來。

“聽見啦!”他不耐地看看塔娜。

塔娜點頭,打量了一下老板。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頭半禿了,一只眼睛是義眼,剩下的一只也不過徒有個亮罷了,方面闊口,身體發福趨勢明顯。

“住哪種?”這老板長得臃腫些,說話倒利索,保持每句三個字。他手一伸,指指牆上房間标價,塔娜想也不想,要了最便宜的。

老板嘴角一撇,随意看了看塔娜的證件就辦了手續。辦完,還沖着後面一個小隔間裏說:“又一個。”說罷,鼻孔眼出口氣,“在五樓。”

塔娜明白他瞧不上自己,但是她不在意,拿好行李正要上樓,忽又想起自己一直盤算的事。她退回來,老板斜她一眼。

“老板,您怎麽稱呼?”塔娜問。

“我姓申。”

“申老板,我想問問您,有沒有一個叫雲和的人來您這住過?”

“雲和?男的女的?這什麽姓?挺有意思。”申老板看着塔娜似笑非笑,話倒多了幾句。

塔娜失落地轉身想上樓,忽然覺得有另一種可能,她又開口:

“那,您知不知道有一個叫錢三的人?”

申老板一聽,好的那只眼瞪得溜圓,上下瞅瞅塔娜,繃臉說:“沒聽說過。”

塔娜無奈只好說了聲謝謝轉身上樓。逼仄的樓梯和狹小的房間擠壓着她。她覺得喘不過氣去打開窗戶,窗戶朝向也不正,但好在還能得些西曬。憑欄望出去,周圍是一大片五六十年代的老式住宅樓,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只有遠處樓宇之間露出天的一角,能看到幾片紅雲。她想起有一年過年給阿木爾買過一條紅裙子,阿木爾還小,但已經知道愛美,穿着裙子在院子裏奔跑,摔倒了也不哭。雲和上去抱她,把她抛起來,她還大笑。

也許她真該回去?

可阿木爾會怎麽想?她有一個懦弱的媽媽,一個沒有盡力去尋找爸爸的媽媽,讓她成為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的媽媽。她回得去?

塔娜生阿木爾的時候很順利,雲和的一個嬸子就和他嚼舌頭,說塔娜以後不會疼孩子,因為沒有吃過苦頭。雲和當笑話給塔娜說了,塔娜不服,她告訴雲和會把阿木爾教養成最棒的一個女孩子!要讓她上大學,出去見世面!雲和笑笑,只說,他要掙大錢,然後讓阿木爾和塔娜過上好日子,阿木爾長大了如果能和塔娜一樣可愛他就心滿意足了。

塔娜可不是這麽想的。

讓阿木爾成為最棒的一個女孩子,最棒的女孩子怎麽能有一個窩囊媽。

安德烈說她不了解這個國家,但安德烈也不了解她。

她當然不了解這個國家,甚至連她眼前的這座城市都不了解。它是在她腦海裏的一張沒有生命的地圖,她來這唯一的目的和意義只是找到雲和。她低下頭,看着樓下,這是前面一棟居民住宅和這座小旅館所處的建築之間的小巷子。她房間的視野不好,看不到遠處的主要街道,但巷子裏還偶有幾個行人往來。

一個女人在巷子裏呼喊着什麽,塔娜探探頭,那女人的孩子在街角的垃圾桶裏翻找什麽東西,女人似乎怒不可遏,拎住孩子的後衣領拍着她的屁股,大叫着:“瑪莎!瑪莎!”

叫瑪莎的孩子急得哇哇大哭,聲震雲霄。塔娜從來沒對孩子下手這麽重,心裏犯疼,恨不得下去幫忙。就在這時,一直和她捉迷藏的那個念頭露出了腦袋。

“瑪莎!瑪莎!”

“瑪莎,她死了……還有她的孩子。”

塔娜猛地關上了窗子,房間陷入了昏暗,夜晚就快到了。

她一點也沒有猶豫立刻沖下樓,沖出門的時候好像聽到那位申老板又嘟囔了一句什麽,她不管不顧也聽不見。

馬爾科廣場離這裏不算遠,但是步行過去有一些距離。塔娜舍不得乘坐公共交通,她踏着大步子,還走得急,沒一會兒小腿的肌肉就酸痛。但是好說歹說,她找到了去馬爾科廣場的正确方向,沒一會就看見了安德烈指給她看的那家在這個國家還有皇帝的時候就有的百年老店。在這家店的斜對面向西走幾十米左右就有一家旅店,那是馬爾科廣場唯一的一家旅店。

塔娜記得分毫不差,這家名叫維多利亞的旅店可比她住的那家要氣派多了,門兩邊裝飾的羅馬柱子都有一人半高,它又在街角,位置便利,視角也醒目,看得出生意還不錯。塔娜站在門廳外的街道上,想着伊琳娜對她說的話。那個名叫瑪麗亞的産婦挺着大肚子在這片大白天都沒什麽人的地方做什麽?她會不會就住在附近呢?到她那樣的月份一個人出門是非常不方便的,也許她是坐車?

為什麽她沒有家人?沒人照料她?

瑪麗亞……瑪莎……

瑪莎的孩子……

塔娜在維多利亞旅店外轉了半圈,又到對面幾家店鋪看看,但這些店鋪大都關門了。安德烈說這裏的經濟情況不太好,很多商鋪經營不下去。

但是維多利亞旅店還開得不錯。

塔娜轉回身盯着維多利亞的招牌。另一個對角處來了些人,個個五大三粗,膀闊腰圓的,他們成群結隊,完全不遵守什麽行路規則,有幾個就任意地走在機動車道上。塔娜本能的往牆角靠了靠,看着這群人進了旅店後面的一棟建築裏。

此時街燈亮起,塔娜打定主意去維多利亞問問。她大咧咧過街,差點被飛馳而過一輛摩托車撞到,摩托車上的人不知罵她一句什麽;街燈下有幾個高挑女人駐足,其中一個捏着根細煙,另一個這麽冷的天,還敞着衣領,露出雪白的半邊xiong脯,她的目光和塔娜對上,居然向塔娜飛了一個唿哨!塔娜忙轉過頭,她剛才太認真想自己的事,現在才察覺街道上的人多起來。好像在她目所能及的每一個角落裏都有着什麽人,有着什麽目光,有着什麽她沒見過的不懂的東西。此時的馬爾科廣場,和她白天來的時候恍若兩個世界。就在她快要走到維多利亞旅店的門前時,她眼角的餘光瞥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那人頂着锃亮的光頭,披着件皮夾克從另一邊走過來。塔娜吓得一閃身拐進另一邊的岔路。

她覺得那人很像那天脅持她調戲她的禿頭男。她強壓心頭慌亂,盡量平靜地往前走,耳朵仔細聽着身後的聲音,沒有什麽腳步聲。她正要舒口氣,突然“哐啷”一聲,緊接着是一個女人尖銳凄厲的叫聲。塔娜回頭,并不是什麽光頭男。但是就在維多利亞旅店外,一個穿着墨綠大衣的女孩正和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撕扯着,女孩不停地哭泣尖叫,男人幾次甩開女孩拉他衣服的手,徑自往前。女孩又追上去,再一次哭喊。

塔娜認出了穿墨綠大衣的女孩,她連忙小跑過去。男人已徹底甩開了女孩的糾纏揚長而去,她正掩面哭泣,塔娜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過了好久女孩才停下來,塔娜碰了碰她的肘彎,女孩擡起頭,她的妝還是花了,但沒有上次那麽嚴重。

她抽噎着看着塔娜,大概是淚眼迷蒙,她好像已經不認識塔娜了。

“姑娘,姑娘……”塔娜扶着她,但她還在微微打顫。

“出了什麽事,那個男人是不是搶劫了你?”塔娜基于自己的經驗問她。

女孩搖搖頭,她逐漸鎮靜下來,又看了一次塔娜才說:“是您,好心的女士。”

她又小心翼翼地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淚水,可能是想盡量保全殘留的一點妝容。塔娜這次翻找了一下,發現有一塊手帕,就遞給了她。

“您是找我嗎?您要拿回您的衣服?女孩說。

塔娜拍着她的胳膊說:“我是找你,但我不是來拿衣服的。我只想問你,你過世的朋友瑪莎,是叫瑪麗亞麽?”

“是,瑪麗亞就是瑪莎。”女孩說着,眼淚又滾了下來。

“那你說的瑪莎的孩子,是說瑪麗亞懷着孩子嗎?”

“嗯。”女孩點點頭,不解地望着塔娜,“怎麽,您認識瑪麗亞?”

塔娜的後背都發着麻,她緊緊掐住女孩的兩個胳膊肘。

“瑪麗亞有家人麽?她家在哪裏?”

女孩被她掐疼了,有點想掙脫,但是塔娜像着了魔不肯松手。

“她沒有家人,她和我一樣沒有家人!我們都沒有家!”女孩似乎生氣了,奮力甩開塔娜的手,她凍得慘白的一張臉上,浮出憤怒和委屈,轉身就要走。

塔娜一步上去攔住她,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問她:“那她有什麽朋友嗎?她住在哪?你有沒有見過她和一個中國男人在一起?”

“中國男人?”女孩定住,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幾個人從維多利亞裏出來,其中一個穿黑大衣的男人大聲沖着女孩喊:

“那不是娜斯佳嗎?我可好久沒見到你了!”

女孩扭頭看到那幾個人,神色慌張起來,一推塔娜道:“趕緊走,趕快離開這!”

“娜斯佳,過來寶貝!快來和我們去喝一杯!”那個男人又走近了幾步。

叫娜斯佳的女孩冷不丁地猛推了塔娜一把,轉身迎着那個黑衣男人而去,小鳥般撲進了他的懷裏。

那男人還問她塔娜是什麽人,她大聲笑着,說:“沒什麽,只是乞丐罷了!”

塔娜沒防備,被她推得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之前受傷的地方再次疼起來,疼得她憋住一口氣直往胸口裏頂。

她在地上坐了好半天,正想撐着路邊的一個消防栓起來,一個男人從街對面跑過來,扶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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