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傷痕與代價
傷痕與代價
接近一分鐘了吧?
把人抱到車內,系好安全帶,這樣簡單的動作談佑精打細算着時間。
大概因為他還抱有的那麽一絲貪婪超過了理智的計算,顧醒在昏迷中疼得驀然驚醒。
談佑的手似是觸碰到燒得通紅的火熱烙鐵,伸出的手指還沒機會撩開顧醒被汗濕的劉海,便如同要被施加夾指板的酷刑,逃一般地縮了回去。
腕表上的時間大約過了一分零五秒,僅僅多出的五秒就能讓本來陷入昏睡中的人疼到上身彈起。
在冷風中駐足了近一根煙的時間,談佑才坐回駕駛位。車門迎來與平日裏截然相反的對待,談佑靠在椅背上雙手猛地握緊方向盤,陰沉的雙目緊盯着仍在不停打抖的指尖:不可以抱有任何幻想,不可以超過一秒的界限。
不可以,他不可以。
肩胛骨忽然洶湧而至的劇痛迫使顧醒挺直腰,腹腔的撕痛又拉得他的脊背不得不下彎,他很想出聲告訴談佑自己坐不住了,可是張嘴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手下意識地插進上衣口袋,摸到噴霧劑的那一刻,顧醒的心總算稍微有些安定。腦袋裏像被塞了一大團漿糊,怎麽扒拉都清除不掉,難得的是顧醒在迷迷糊糊中卻還能抽出一點微弱的判斷力,他意識到談佑不是在往家的方向開。
“談佑……去哪兒?”
顧醒的聲音很低,但車內太安靜了。
“研測中心。”
研測中心……
在腦袋裏過了一遍四個字,顧醒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哪裏:“回家吧……”
他不需要看病,他想回家。
躺着、窩着,在地上趴着也行,總之他就是不想在外面。
“腸胃炎就能把你折騰得要死要活,我現在就帶你去重新體檢,看看你的身體到底是有多健康。”
談佑盡量控制聲音裏的情緒波動,讓傳出去的話聽起來冷淡平靜。
“你就是醫生啊……”顧醒伸出一只手向駕駛位輕輕揮了揮,“談佑,我們回家吧……”
車停在小區樓下,顧醒縮在副駕駛東倒西歪。
“談佑,我有點冷……”
顧醒閉目側耳仔細聽旁邊的動靜,關車門的聲音似乎微微頓了下才傳進他的耳朵裏,緊接着副駕駛一側的車門被打開,大衣罩在身上,還附送了一個比在“來一口”店外稍流暢一點的公主抱。
壓緊眼皮,再往下拉嘴角,身體就被靠着牆邊給放下了。
什麽玩意啊?談佑你是不是不行,幾步道啊就把我給扔了?
顧醒一挑眼皮:“嗯?”
“自己爬。”
“談博你是不是虛啊?抱我上個三樓而已。”
顧醒“啧啧”兩聲,拽緊身上披着的大衣自暴自棄地往上爬。
談佑落後他兩個臺階走在他正身後,顧醒敢肯定他若是踏空半腳,身後這個冷臉跟着的發小就能準确無誤地成為他的肉墊。
“談博——”
把聲音拖得老長,顧醒縮到床邊甩掉鞋:“給我換褲子換衣服,談佑——”
一口酒沒喝,但醉得得寸進尺。
修長的手指撩開衣擺衣角,在腰間輕輕劃過,微涼還有點癢。
談佑的指腹擦過顧醒腰上的一圈勒痕未做過多停留,聲音很沉:“活該。”
“什麽啊?”顧醒雙膝上弓,“這麽兇……”
“肚子疼穿這麽緊的褲子。”
“哦……”顧醒哼了聲将臉埋進枕頭裏,“以後不穿就是了。”
他這不是尋思顯身材嘛,得,還讓人家嫌棄了。
心思一多,本來有的警惕被磨滅了一半,睡衣被套在身上時,顧醒如同驚醒般猛地睜開眼攥緊領口,滿臉戒備地盯着談佑。
“我這……”話在嗓子眼打了好幾個轉兒最後咽進肚子裏,顧醒下意識地蓋住脖頸,蔥白的指縫露出的蒼白肌膚上印着一道不規則的長痕,“這是我不小心……”
話被打斷,談佑遞過水杯:“把藥吃了。”
“哦。”
順從地吞藥喝水,眼巴巴地瞅着談佑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還把門順手給帶上了。
顧醒呆坐了會兒,抓過枕頭朝着門奮力一砸。
枕頭如同他一樣虛弱,不負所托地掉地上了,距離目标十步之遙。
顧醒扯了扯抽搐的唇角:你都不問問我怎麽傷的。
大傻蛋!
那是幾個人?
記不清了。
他們不管他如何推攔如何抗拒,他們利用力量上的差距将他按在身下。
粗重混濁又難聞的氣息,好多個男人的味道。
什麽任務什麽責任,還有……并肩的事情,可以用他的身體來換?值得用他的身體來換嗎?
被藥物掩蓋住的瞳色漸漸顯出幾分淡紫,脖頸手腕腳踝全是不平整的傷痕,出自原始的自我保護意識在覺醒,所有的鋪墊或許即将功虧一篑。
“住手。”
一個冰冷威嚴的聲音就在那時響起。
“二當家的!”
齊刷刷的尊敬口吻,更多的是對于強者的屈服。
“放開他。”
“放開我!”
夢中的聲音與從夢魇中掙紮出的驚叫融雜在一塊,一行清淚順着眼尾打濕床單。
顧醒似是一刻鐘都等不了,光着腳沖到了門邊,沖到談佑的卧室門前。
曲起的指節在即将敲向門時緩慢地翻轉到另一面,掌心輕輕貼在門面,再徐徐地滑下。
腳下放得輕又輕,顧醒縮回床腳,頭搭在床尾,視線透過大敞四開的卧室門緊緊打在對面的房門上。
“談佑,你能再抱抱我嗎?”
*
審異局上班的時間剛到,局長越昱便接到了一通電話。
“我方便過去嗎?現在。”
竺闕本人看起來倒是沒有電話裏那麽沉穩。
“幸岚杉還活着。”
水晶扣有條不紊的穿過屬于它們自己的扣眼,越昱手下不停簡短地回:“是。”
“他不記得我了。”
轉椅微側以便人更方便地取回盛滿咖啡的白瓷杯,越昱拿起手邊的小匙攪拌了兩下:“這是他活下來的代價。”
竺闕的雙眸在一瞬間變得猩紅。
“他自己決定的,”轉椅将人擺正,越昱輕啜了口咖啡,“你知道他是什麽情況,也因此換來如今所謂的自由和無罪。”
竺闕踉跄地後退數步:是啊,他怎麽能不知道,是他親手将他送進去的。
滋城異者之家被審異局一舉覆滅。
異域,到處都是尖銳的喊叫聲,凄厲得令人忍不住想止步。
竺闕的腳步聲夾雜在一片痛喊中,匆匆地在此起彼伏中分辨着幸岚杉的聲音。
沒有,沒有他的聲音。
是不是自己還來得及阻止?無論怎樣,先讓幸岚杉免去被抽空殊力的痛楚。
只是竺闕直到卧底歸來都沒意識到自己有多天真。
異域最深處的那間牢房裏,一抹淺淡得幾乎消失的身影無力地伏倒在地,竺闕所有的慶幸在那一刻散得連渣子都沒留下。
那不是他,那絕對不是幸岚杉。
手懸在半空似是剝離他的身體單獨存在的部分,竺闕無法控制它發出的劇烈顫抖。
他趕來的腳步有多快,現在的步子邁得就有多慢。
竺闕不敢對上那雙眼。
腿有千斤重,提不起來靠近不了半步。竺闕不知道自己該放輕腳步別驚到對方,還是應該鬧出些聲響告訴對方他來了。
來晚了。
不輕不重但十分雜亂的腳步聲引得伏在地上的人輕微地動了動,竺闕驚慌失措的雙眸沒有絲毫準備地對上了那雙紅瞳。
幸岚杉緩緩擡頭,笑容很淡:“竺闕,你來了啊……”
猶如被常年關在陰森地獄裏的幽靈,那張臉像是被抽幹血色,平日裏束起的馬尾披散在身後,幾縷發絲不聽話地沾在滿是冷汗的臉上,紅色的發繩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灰塵染得面目全非。
是幸岚杉,殊力全無的幸岚杉。
疼嗎?
竺闕不敢問他。
異域那麽多竺闕分辨不出的喊叫,他就是敢肯定幸岚杉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他知道他是疼的。
“我……”
一開口,竺闕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幾乎發不出來,他如同被送進來的罪孽最重的那批滋城的異者同樣,仿佛也經受了被抽盡殊力的痛苦,內心有個聲音在大聲嘶吼,在告訴他,告訴他很疼。
竺闕低頭深呼吸幾個來回,撿起地上的紅繩套在腕上才從腰間解下酒壺遞過去:“我來給你送酒。”
“多謝。”
幸岚杉喝得很慢,但喝得一滴不剩,喝完晃了晃又将空酒壺遞回去。
竺闕伸了伸手,沒接。
“酒壺……先存你這,下個禮拜我來再給你續上。”
“好。”
幸岚杉的聲音裏帶着輕笑,雙臂抱住酒壺緩慢拖着身體向後靠到牆壁上。
竺闕就站在他對面,那麽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想屈膝去試探他的呼吸,但腳似被最強力的膠水黏住了,就像任憑他殊力再強大也無法打破自然規律一樣。
閉目的人忽然睜開眼,那雙紅瞳不知道望向哪裏。
“我還死不了,回去吧,小竺闕。”
“你……”
一個字費了天大的勁兒依舊只能卡在嗓子眼,竺闕終究是沒說下去。
不知道該怎麽說。
問他恨不恨他?就像他沒辦法問出口他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