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既見君子
既見君子
他說完,痛快多了。祖母和兄長都沒了聲音。終于沒有人再逼迫他不是尚公主就是娶媳婦。
嵇成憂沉靜的面容中透出幾分驚詫和怒色。
少頃,厲聲又起:“你不喜歡羅姑娘,為何總要招惹她?定是你舉止有失穩重,談吐總作輕浮之狀,唐突了人家,才叫她生出誤會。沒想到你心性如此不定!品行如此不佳!就你這般輕佻急躁的脾性,誰敢放你去軍中歷練?誰敢任你為一方主帥将戰事和士卒性命皆托付于你?你還有臉說父親和大哥會怪你,你若有個差池,我怕他們第一個要怪的就是我!我看還是趁早回了官家領旨謝恩,才叫大家都放心得下!”
他聲色俱厲,劈頭蓋臉把嵇成夙說得傻了眼,張大了嘴巴卻答不上腔。
嵇成夙老早就聽聞兄長一口雄辯之才言辭了得,在政事堂不時将別的官員怼得啞口無言,今天終于親自趕上了一回……
他心中充滿抗拒,眉頭擰成了一團,眼中閃爍着倔強、委屈和憤懑的光芒。
嵇成憂口氣稍作緩和:“你不願尚公主,我和祖母自會想辦法向官家賠罪謝恩,請他收回旨意。只有兩件事,你需得依我。”
“哪兩件事?”嵇成夙眼中一亮。
“第一件,再休提從軍的事。你既已蔭封襲爵,日後便是将軍府的主人,不需你拿功勳掙爵位。”
“第二件,”嵇成憂停頓了一下,将心中澀意壓下去,違心道,“依祖母所言,和羅姑娘成親,娶她為妻。”
那麽美好的姑娘,成夙終有一日會喜歡的。
毒蠱仿佛又開始齧咬他的心頭,細細密密的疼痛彌散開來。他難以抵禦,潰不成軍,只能将異樣埋在心底。
嵇老夫人緊皺的眉頭舒緩開。成憂說官家賜婚的時候,她差點動搖。于她的私心,她不願成夙投身軍營走丈夫兒子和長孫的老路,尚公主是最好的選擇,只是虧待了羅丫頭……
成憂這個法子一舉兩得。她相信官家不會強人所難。
她期待的望向成夙。
嵇三郎沉着臉不說話。過了很久,才開口道:“祖母,二哥,成夙恐怕要讓您們失望了。”
“我不想尚公主,也不想娶羅小草。我雖愚鈍,也曉得我對小草并無男女之情,只是把她當做自家妹妹。二哥,你應該明白的,你不也跟我一樣拿她當妹妹看待麽?”
他忽然問過來,嵇成憂鉗口結舌,無法回答。
嵇成夙也不等他回應,自顧自說道:“我曉得二哥為我好,好到我将來成為什麽樣的兒郎、走哪條路都為我安排得萬無一失,讓我閉着眼睛都能過完這一輩子。但是你所安排好的一切都不是我自己的取舍!我有我想要做的事,想要走的路,就算做得不好、路走得不順暢,也是我自己該承擔的,怪不得別人。”
他恭恭敬敬朝嵇老夫人和嵇成憂拱手作揖行了個大禮,一徑退了下去。
晚飯擺上來,他卻走了。
“三郎真是出息了,”嵇老夫人幽幽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看向嵇成憂,“二郎,莫生你弟弟的氣。”
嵇成憂上前扶她,寬慰道:“他也沒說錯,不過來日方長,且看他的心性和行事日後有多大長進再做定奪。我先陪您用飯吧。”
嵇老夫人點點頭,忽然想起她和阿蒲蒻的約定,為難道:“三郎也是個犟脾氣,蒻兒那邊不能耽誤了人家姑娘,可怎生跟她說呢……”
嵇成憂為老夫人盛湯的手頓住,垂下眼睑,溫聲說:“祖母放寬心,羅姑娘識大體明事理,容我好好與她解釋,她和羅土司給予我們的恩惠,我想法子報答了就是。”
三兩句話哪能打消老夫人心中的不安,不提三郎的婚事就想起二郎身上的蠱毒,問他:“你身上可好了些?前些日子我見你日日帶蒻兒去找孫醫令,可是尋着了解毒方子蠱痛有所緩解?”
嵇成憂含糊的應下,只說孫醫令正在研讀苗醫的藥書聽說有所收獲,便絕口不再提解毒的事。
祖孫二人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膳食。
晚飯後,嵇成憂從鶴延堂出來,穿過庭院游廊,快到微雪堂時停下。
他停在岔路口,隔着青竹叢凝望白牆,院牆那邊就是客院。
先前在祖母房中時,成夙說他對阿蒲蒻沒有男女之情不願與她成親,他竟然深深的松了一口氣。甚至在心中生出一絲可恥的竊喜。
然而,終究是不能夠的。
如成夙所說,他們都有自己該做的事該走的路。他這條注定走入死局的路上不該有她。
他移回目光,對眠風說:“叫漱石來見我。”
眠風大喜,以為公子寬宥了漱石,趕忙命人去馬廄找人。
回到微雪堂書房,掌燈後的書案上赫然擺着那只裝膽瓶的錦盒。嵇成憂握拳,堵住禁不住上揚的嘴唇,最終只淡淡的吩咐眠風“收起來罷”。
漱石過來後,嵇成憂說出微雪堂中幾個侍衛的名字,問道:“他們和你一樣,都是官家的人?”
漱石臉色大變,“撲通”一聲伏跪到地上。
“羅娘子那日到政事堂找到我,在馬車上說了解毒之事,你當即就知會了蔡翁,官家也因此得知我還有一線生機。我一直不歸府,羅娘子無法為我解毒,官家便借主戰和主和兩派之争,免了我的職令我歸府,以給羅娘子解毒的時機。”
他說話時,漱石始終不敢擡頭不敢言語。
“不過,我也是見到蔡翁,才明白過來。”
漱石這才擡頭辯說:“官家令我等做公子的暗衛,我們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無論您是嵇家的郎君,還是別的什麽身份,我們效忠的都是公子您這個人,絕無二心!”
嵇成憂點頭,将剛剛寫好的信箋遞給他,道:“給這幾位大人送去,告訴他們不必等了,盡快奏請官家立英王為儲君。”
他交代的話都寫在信裏,其實不用跟漱石再說一遍。
這是拿漱石當死士。
漱石立刻明白,鄭重的接過去。
嵇成憂盯住他的神情,又取出一枚印章和書信遞給他,說:“送完信你不用回來,帶那幾個人去西南助羅土司收複三苗。切記在暗中施以援手,不要在苗人和羅錫姑面前露面,務必護羅土司及其家人平安。必要時從刺史府調兵,把這枚印章和信件交給黔州刺史,他自會明白。”
漱石的神色越發肅穆,颔首道:“公子放心,屬下定不辱使命。”
“三苗合一非一朝一夕之功,待三五年後西南平定下來,若再無能襄助羅土司母女之處,你們可自行離去,毋須再回汴京。”他的聲音變得低沉。
原來,公子還是會放他們一條生路。漱石動容,朝他叩首行禮。
臨走前,他猶豫片晌,把阿蒲蒻拒絕借助催情香料解毒的事原原本本的道來。
“屬下誓不會辜負公子重托,定會護佑好羅土司和她的親人族人。”
漱石離開後,嵇成憂陷入長久的沉思。聽漱石說完,他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他知道她就是這樣一個心思純正的女子,就是這般好……
可,她越是如此之好,他越應該離她遠一些,再遠一些。
…
冬夜漫長,熬過最冷的一段時辰,迎來新的一天。
嵇成憂照例一大早到鶴延堂給祖母請安,阿蒲蒻還未過來,倒是出乎意料的看到成夙。
見到兄長,嵇成夙讪笑:“哥,昨天你沒生我的氣吧?”
嵇成憂垂目品茶,不搭話。
“我就曉得二哥大人有大量,”嵇成夙呵呵笑着湊到他身邊,“你送我鞠球,我把膽瓶回贈給你,你看到了吧?”
“是你叫人拿來的?”嵇成憂倉促的抿下一口茶,問他。
“本來還是給羅表妹的,可她不要了啊。”
“你還在與她私相授受!”嵇成憂把茶盞重重的往桌上一擱。
探頭往門口張望的嵇成夙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兄長怎麽突然又發火了。
屋外有說話聲傳來,嵇成憂放低聲音,促聲道:“你惹出來的事,我會跟羅姑娘解釋。男女有別應當避嫌,往後注意你的言行,萬不可再做輕率不當之舉。”
嵇成夙被他唬得嗫嗫受教,可心裏還是糊塗的。他真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哪裏不端了。
随着說話聲進屋的是翠白和幾個丫鬟,不是阿蒲蒻。
翠白進來說,羅姑娘一早去了隋珠屋裏探病,怕把病氣過給老夫人,今天就不過來了。
嵇成憂叫婢女遞話給她,請她閑時到微雪堂書房去,他有事同她講。
誰知連着幾天,他都沒見到她。
不知道丫鬟忘記了還是傳錯了話,阿蒲蒻一直沒過來找他,兩人連在祖母院中都沒碰到過一次。若在以前,必不會是這樣的。
他等到第三天實在按捺不住,撇下眠風親自去客院尋她。
客院裏鬧哄哄的,花匠正在移栽梅花。說是隔壁國公府的世子吩咐的,把他們園中的花移了幾株過來,請羅姑娘憑窗品賞。
有匠人在,阿蒲蒻自然不方便待在客院。仆婦說她這幾天都在隋珠那。
隋珠和隋氏在沖梧院旁邊的跨院住着,她若一直在那裏,豈不是天天和成夙見面。
嵇成憂站在客院門檻外,冷着臉環視這一院的花枝招展,什麽話也沒說,轉身往沖梧院去。
走到隋珠屋外,聽到阿蒲蒻說話的聲音,他陡然剎住急匆匆的腳步,慢慢向門口走。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珠姐姐,這也太奇怪了。”她在念書,似乎很是疑惑不解。
隋珠咳嗽了幾聲,問她何處奇怪。
“風雨交加天陰沉沉的,外頭又是雞鳴聲不斷,這麽糟糕的天氣外面來了人,來的會不會是偷雞的賊呢?怎麽會有君子郎君在這個時候……咦二公子?”
阿蒲蒻說着話,一擡眼從門口看到他,訝異的叫了出來。
門外的天空,雲霭低沉遮蔽了日頭,大雪将至。來人翩翩行來負手昂藏,顏如舜華明目朗星,照亮了屋外的一方天地。
“在讀詩經?”嵇成憂在門口停下腳步,輕聲問她。
阿蒲蒻點了點頭,又連忙搖頭。
“是隋阿姐的書!叫我随便看看。”她拿書擋住半張臉,只露出清淩淩的一雙剪水明眸,靜悄悄的打量他。
輕盈忽閃的扇面睫毛下,眼角彎彎的垂了下來。
既見君子……也許,真的是高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