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招魂

招魂

“不管山上還是山下,到了年節和汴京是一樣熱鬧的,郎君們吹蘆笙跳舞,和娘子們唱歌,白苗的郎子們最會唱各種各樣的山歌。阿母還會帶我到黔州去,我們提前準備好熏肉菌幹還有花椒,和青苗換米面果子……”

阿蒲蒻坐在隋珠床邊給她剝橘子,娓娓道來。

府醫給隋珠看過診,還沒來得及調換藥方,她便高燒驚厥。還好嵇成憂提前就有準備,按照阿蒲蒻給的苗醫方子叫眠風把府裏沒有的藥材都采買齊全了。當即就煎藥服用,等隋珠退了高熱醒來,就看到阿蒲蒻坐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低聲哼唱古老的苗人曲調。

阿蒲蒻見她終于醒轉,欣喜不已,陪她說話,給她講苗人過年的風俗。

那天她說請嵇成憂到西南去做客,是真心的,可他沒搭理她。不過她也不生氣,沒多久就忘了這茬。他是她見過最忙的人,哪有功夫游山玩水。

她在隋珠身邊照料時,嵇成憂也沒閑下來,先是處理成夙的事。京兆府沒有為難嵇三哥,只客氣的跟他問了幾句話,當天他就大搖大擺的回來了。不過回來後就被嵇成憂動了家法,連帶他身邊的枕流,主仆兩人一起挨了一頓板子。

家主發了話,下人動手不敢留情。隋氏急得在嵇老夫人面前直抹眼淚,老夫人只是長嘆了幾聲,沒有阻撓成夙受罰。阿蒲蒻愧疚極了,心想三哥如果沒有跟她去鋪子就好了。

嵇成夙受罰過後沒兩天,打傷人的潑皮就被逮住了一個,招供說指使他們行兇的是一個侍衛模樣的人,那人扔給他們幾兩銀子讓他們去鋪子鬧事,不過潑皮也記不得那人的長相。

三哥斬釘截鐵說不是自己主使,隋氏懷疑是他哪個狐朋狗友為了幫他撐場面指使人幹的,但現在誰也說不清楚,這件事最後成了一樁鬧劇。反正該賠的将軍府都出面賠了,店家這時才曉得自己得罪了什麽人家,哪還敢叫屈,息事寧人不說,反倒自掏腰包湊了十錠金給阿蒲蒻送來,給她又是作揖又是賠禮。

必然也是嵇成憂出手幫她料理的。可阿蒲蒻想要的不是十錠金,而是她拿自己的頭發做的義髻。那個義髻如今在王令月那裏。

她去微雪堂找嵇成憂,被攔在院門外。

自漱石出門辦差,守着微雪堂的護衛換了一波人,眠風從院子裏頭出來,對她說:“二公子曉得姑娘要的是何物,他已經給王姑娘說過了,王二娘子明日過來拜訪老夫人會給姑娘您帶來。”

阿蒲蒻心裏咯噔一下,就像紮了一根葎草的刺在肉中,不礙事卻讓人不大舒服。

她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去找過王二姑娘。他倒是事事周到樣樣妥帖,既幫她把想要的東西讨回來,又順便把王姑娘請到家裏來。也不知道哪件事是他順帶手做的。

“二公子有空麽?我還有別的事找他。”

眠風抱歉:“公子近日在幫王相公整理地方志,時間緊促,他吩咐我等一律不得去打擾,姑娘有事跟我講就好。公子說過,凡是姑娘的事……”

“不用了!再說吧!”她打斷了眠風。

阿蒲蒻從竹林返回,在林中踟蹰半晌。竹林空幽,隔了一片青竹和一道院牆的微雪堂也很安靜,聽不見裏面的一點聲響。

她怏怏的去看隋珠。

隋珠正靠在榻上看書,見她進來,慌忙拿帕子擦眼眶。阿蒲蒻吃驚的快步走過去,只見她臉上淚痕滿面。

她手上握着的是上次那本詩經。

見到阿蒲蒻,她強顏歡笑,只字不提剛才因何流淚。

其實阿蒲蒻知道,隋珠有心事。

她在她床邊守着時,聽她在高熱昏迷中喃喃說過一些胡話,喊起一個人的名字。夜間還昏昏沉沉的醒來,問她能不能像古時武帝時候的巫女那樣為亡者招魂,有一個想見卻再也見不到的人……可她醒來後就跟忘了似的,絕口不提昏迷時說過的話。

阿蒲蒻不便再探究。可是而今她心中也漸漸滋生出難以言表的煩惱,堵在心口讓她越發的迷糊和悵惘,想找個人訴說又無從說起。

“姐姐那晚問我為亡者招魂的事,是為大公子?”終于,她還是忍不住期期艾艾的問。

隋珠被她的魯莽驚了一下,淚痕斑斑的臉頰上浮現出蒼白的暈色。

“讓姑娘恥笑了。”她承認了。

阿蒲蒻連連搖頭,慚愧道:“苗人中沒有這樣的巫女巫人。就像二公子說過的,巫醫和大夫郎中是一樣的,會治病救人,但沒有那些神通。”

隋珠柔聲說:“我曉得,招魂入夢,本來就只是傳說罷了。姑娘莫要為此內疚,這回若不是姑娘的藥方,我只怕難捱過鬼門關。”

阿蒲蒻放了心,猶豫再三又問她:“都過世了那麽久的人,姐姐為何還能記着他呢?”

……還會為他落淚。

過了很久,久到阿蒲蒻以為她不會回答自己,隋珠虛弱的微笑道:“……那是我唯一心悅過,真正喜歡過的人啊。”

話一出口,眼中熱意翻滾,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被她深藏心底,連老夫人和娘親都一無所知的秘密,被這個純真的少女輕易揭開,隋珠再也無法忍耐心中的酸楚和痛意,淚花洶湧而下。

“我喜歡他,無論過多久,無論生還是死,都不會忘記,不會改變。”

她眼中含着淚,不完全是悲傷的,凄美的笑容中還有連綿無盡的眷戀和懷念。

阿蒲蒻被深深的震撼。

原來,喜歡一個人不止會心生歡喜,還可能伴随巨大的哀傷。原來,人的情感遠遠不止高興了就笑傷心了就哭那麽簡單。

“我給姐姐唱一支老巫教過我的曲子吧,是我們祭祀先人的時候唱的。”

她握住隋珠的手擱在自己的額頭上,合上雙眼虔誠的哼唱起來。

古老神秘的曲調從阿蒲蒻口中低聲吟唱出來。隋珠雖然不懂苗語,從她的曲調聲中也能依稀識別出來和她上次醒來時聽到的旋律不一樣。

裏面有苗人祭祀先人時的哀傷、崇敬、悲憫、壯烈,甚至還有歡喜和希望。

每一個音符都像被賦予了魔力,如一股起初微弱後來變得盛大的山風,在屋裏緩緩飄蕩開來。

最後沖出門口,随着寒風一起把樹枝上的積雪吹下來,化作一場空靈的細雨,潤物無聲。

嵇成憂走到屋檐下停了下來,飽含潮濕水分的曲調和枝頭雪一起浸潤到他的呼吸中。蠱痛随着她清媚的嗓音躁動不安,難以遏制的在他心口構成了一場酷烈的招魂祭典,既痛苦不堪充滿折磨,又欲罷不能。

他知道她去微雪堂找過他。

他原以為只要離她遠一些,就再也不會受到她的蠱惑,可是這幾天他反而比以往更加無法克制,無時無刻不在想她,夜夜都在夢她。

歌聲中,他的生和死,欲念和悲歡,輕而易舉的被她主宰。早已被封禁到生門之外的、罪孽深重的魂靈不再受控制,就要追随她而去。

“這世上沒有可以為亡者招魂的巫女,也沒有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甚至還有很多奇怪的病痛無法治愈,有突遭厄運的親人,我們眼睜睜看着他們亡故卻無能為力……甚至我都不知道,老巫教我給族人治病時唱的曲子,是不是真的能愈合傷口?祭祀亡靈是不是真的可以撫慰已經故去的人?還是說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呢?”

曲調終了,是她充滿惆悵和困惑的自言自語。

純真而清澈的聲音飄到門外,落入嵇成憂耳中。

……他所做的一切,難道也只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嗎?

他如被佛家的偈語當空重擊,踉跄後退,亦變了臉色。

他以為對成夙最好的安排,對父兄的贖罪,自以為踐踏自身的生命就可以狠狠的懲罰官家讓他悔痛一生,他不敢正視自己對她的渴望……

所有的這一切,難道只是為了遮掩懦弱和惶恐、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無法安寧?

都只是在自欺欺人,不是嗎?!

不,不是這樣的!他的掙紮,動搖,都該到此為止!

熟悉的氣息悄然而至,阿蒲蒻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是那個溫潤玉質的郎君。她飛快的眨了眨眼,不是幻象。幾天不見,他仿佛更加沉郁了。

他照常站在門口沒有進來。

隋珠拭去面上的淚珠,勉強作笑問他可是為明日招待王二姑娘的事來的,她都已安排好請他放心。

“既然二公子有事找阿姐,我去看看三哥。”阿蒲蒻起身告辭。

嵇成憂攔在門口,将手中的一團帛布遞給她,請她交給隋珠。

阿蒲蒻茫然的接過來,隔着帛布摸起來是一個硬硬的長方塊。

“故人之物,阿姐收好做個念想。”嵇成憂說完随即離開,目光一刻也沒有再停留。

阿蒲蒻注視帛布在隋珠手中展開,露出一個銅制腰牌。透過已幹涸的深褐色血跡,腰牌上刻着将官的名字,是她曾在佛堂的牌位上看到的名字。也是她為隋珠唱祭祀古曲安魂的那個人。

隋珠捧着腰牌的手直哆嗦,把它貼到自己的臉頰上,又哭又笑沒有聲音。

阿蒲蒻望向門口,怔怔出神。

原來他什麽都清楚,永遠能體察、關照到每個人的情緒和困擾。

但是于她而言,卻變得遙遠且陌生了。

可她還是不甘心,匆匆起身追了出去,“二公子!”

他充耳不聞步伐淩亂,像要從什麽可怕的地方逃走。

阿蒲蒻追着他跑出去一直來到園中,他在一棵梅樹下止住腳步。

他轉身過來,眸光铮亮如炬,射出駭人的厲色。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像無底深淵,冷冷的盯着阿蒲蒻,一直穿透她的面額直看到她身後去。

阿蒲蒻被他的模樣吓住,驚聲叫起來:“你怎、怎麽了!蠱毒是不是還沒有除盡?”

她猛然意識到,從到汴京以來,她還從來沒親眼見到他毒痛發作的樣子。

他對自身的克制,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我無事。”嵇成憂冷靜下來。他才想起今日是大雪節氣,是注定蠱毒發作的日子。

而他全然忘記了。

和她接觸久了,他也快變成一個粗枝大葉的人。

垂下眼睑問她:“姑娘找在下何事?”

有兩件事阿蒲蒻一直惦記着,一個是指使潑皮到鋪子鬧事的到底是誰,嵇三哥不該白白受屈,還有一個就是那十錠金,她不想占這個便宜。

她去微雪堂找他也是為了這兩件事,這時忙對他說:“我想到一個法子,不知道能不能快一點找到剩下那幾個鬧事的人,然後再尋到那個幕後之人想來會容易一些……”

“夠了!莫要再添亂!”他厲聲喝止住她。

阿蒲蒻身子一震,惶惶的睜大眼睛望着他。

他不去想是否會惹惱她,也無視自己心中的劇痛,口吻依舊冰冷,一字一句道:“不勞姑娘費心。無論對于成夙還是在下,姑娘在将軍府就是我們的客人。除此之外,請姑娘安分些,莫再添亂,這樣對大家都好。”

樹枝上的雪被他的聲音震落,飛飛揚揚的灑下來。

他從她身邊繞過。直到走了很遠,身後也沒有人拿飽含怒氣的聲音喊他站住。

雪還在往他身上不停的落。又開始下雪了,比前幾天的還要大。

阿蒲蒻還站在原地,震驚、迷惘和酸楚在她臉上交替,楚楚臉龐變得和雪色一樣蒼白。

她很想追上去問清楚,他到底是什麽意思。走了幾步,倉惶停住腳,垂頭看向泥濘地面。

不是每一顆深深掩埋在雪地裏的草籽都會有破土的時候,也可能在嚴寒的冬天就僵壞死掉,永遠的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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