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色

第19章 夜色

找不到卡洛斯。

哪怕借助了光明神的力量,都沒有辦法找到卡洛斯的靈魂。

清白的月光落在教堂屋頂,安缇涅坐在巨大鐘擺的下方,漠然地望向已經沉睡的城市。

他試了很多辦法。

不論是神殿裏珍藏的、可以反射人類靈魂的銀色水鏡,還是可以容納靈魂的清臺瓶,都沒有辦法尋覓到卡洛斯的痕跡。理論上來說,卡洛斯是光明神殿的聖騎士,和光明神息息相關,這些手段,找到他的靈魂應該不費吹灰之力才對。

但确實十年了,他們沒有人找到過卡洛斯的靈魂。

曾經有人懷疑過卡洛斯的信仰是否純粹,然而這樣的聲音很快消失了,根本不會有人質疑卡洛斯的信仰。

安缇涅見過卡洛斯。

任何提出卡洛斯信仰問題的人,對他來說,都是對卡洛斯的一種質疑。在他成為大天使長的這三百年裏,只有卡洛斯這位人類,為他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

安缇涅甚至早早地期待過,卡洛斯和他一起共事的那天。

可惜他始終沒有等到。

一年,兩年,十年。

這讓安缇涅不得不開始思考卡洛斯是否在人界出了一些問題,他曾經去查閱過神界的名單,确定卡洛斯是一定會來到神界的,哪怕不留下來成為神使,也可以享受遠超常人的神國待遇。

作為光明神麾下最年輕的六翼天使,安缇涅無比相信,好人會有好報。

如果卡洛斯都沒有辦法獲得一個好的結果,那麽他們這些忠于光明神的人,該如何向大路上的其他人證明,光明神的偉大?

他擡起手,接住月光,讓那些無形的光芒在手中緩緩積攢。

看着聖潔又冷淡的天使,沒有告訴任何人,他這次來到人間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卡洛斯。

他需要給自己一個答案。

……

卡洛斯的靈魂找不到,但身體确确實實的安眠在王都,被魔法永久地封存起來。

當安缇涅看見他的時候,甚至覺得卡洛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睡着了。

他沉默。

天使的心中裝載了太多對人間的愛、對光明神的愛,但他那時候竟是什麽也沒想。

為了在人類世界生活一段時間,安缇涅給自己制作了一副嶄新的人類身體。然而那時候,他那顆新生的心髒卻宛如什麽古舊之物,悶悶地跳動兩下,無端地逸散出令人悵惱的情緒。

說不出來的東西填滿了他的胸腔,看不見,摸不着。

成為天使,便意味着已經抛棄了作為人的那一生,沒有情緒,沒有偏心,永遠地做一臺公正的天平。

因此安缇涅并不知道,此時的那些陌生情緒,叫做難過。

他的手指微動,天使的羽翼無端出現在他身後,三對寬大潔白的翅膀有序張開,呈現一個打開的半圓形。他坐在教堂的尖頂上,夜色下,宛如第二輪月亮,潔白到不可意思。

他熟知這天底下所有光明的魔法。

安缇涅要提取卡洛斯的一點“靈性”,來制作一個特別的導航儀。

對早已沉眠之人做出這樣的事,是一種亵渎,安缇涅垂眸,琉璃般的眼睛裏流露出了些許歉意。

他唱誦禱言,又念了幾遍頌歌,才輕輕地取了一根頭發。

哪怕只有一根頭發,也是罪過。

安缇涅伸手,拔下三根帶血的羽毛,讓它們在手中碎成齑粉,用魔法包裹起來,做成一個能抵擋任何災難的保護球,輕輕地放在卡洛斯的身旁——這是他自願付出的代價,哪怕沒有人索取。

至于這一點“靈性”……

安缇涅無聲地念誦咒言,聖光的力量快速流動,幾個極度複雜的魔法回路交織着,在空中隐約編織出形狀。金色的細線在空中交織,仔細看,卻能發現裏面全都是細小的、快速移動的符文。

他念得很快,沒有錯誤,但也念了足足三分鐘,才把這個咒語念完。

相當古老的法術了,早已經失傳,只剩下了光明神殿裏珍藏着的,誰也學不會的典籍。

好不容易念完咒言,這個法術仍然沒有結束,安缇涅不斷地往回路裏面提供力量,就像往一個極深的井口裏倒水,很久才能聽到一點回想。

大天使的翅膀垂落了一點,抖了抖。

又拆了幾根羽毛,丢進去。

一下子消耗掉的力量太多,連羽翼都變得暗淡了。潔白無暇的羽毛上沾了一顆他自己的血,暈染出一片鮮紅,無端為這位天使增加了一點堕落的氣質。

終于。

法術完成,一個小小的東西落在他手中。

——一個逼真的、小小的人形玩偶。

它呆呆地坐在天使的掌心,睜着眼睛,沒有動,只有天使移動手掌的時候,才會輕微地轉動脖頸,好讓自己的面孔永遠朝着天使的方向。

就像一只真正活着的小人,在月色下,眼睛像一片藍海。

安缇涅的眼睛微微發亮。

法術成功了,這就說明卡洛斯的靈魂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靈性并沒有完全消散。

“你好。”他按捺自己的心緒,向小人提出自己的問題,“你知道你的靈魂在何處嗎?”

小人沒有任何反應。

好像又不是那麽的成功。

安缇涅輕微地皺眉。如果法術成功,那麽此時的小人應該從不可捉摸的靈之海借來了一點東西,像真正的卡洛斯一樣,能夠說話、活動,并且擁有本體的部分記憶,是魂靈的一部分映射。然而他手上的小家夥只會呆呆地坐着,除了擺動腦袋和睜開眼睛,什麽都不會做。

“你好?”他又問了一句。

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沉默,還是沉默,這是安缇涅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直接向靈之海求助,來尋找一片不可捉摸的靈魂。如果這都沒有辦法找到,也許卡洛斯的靈魂确實已經自動消散了。

很難說他現在的情緒是沮喪還是什麽。

手中的小人只有基礎的生存本能,靈性依然,作為核心的魂魄卻無影無蹤。風吹過大地,烏雲遮住了月亮,天使的翅膀墜下去,此時在教堂頂的不是什麽天使,而是一個落寞的家夥,和這城裏的無數人類,沒有任何的區別。

“以他的性格,以及受到的祝福,靈魂不可能自然消散。”天使喃喃自語,“除非他自願消散。”

“可他如果選擇毀滅,那麽我來到這裏尋找他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安缇涅低下腦袋,嗓音顫抖着,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動搖。天使從來沒有遇到過那麽難以解決的問題。

手上傳來了一點觸感。

安缇涅猛地擡頭。

小小的卡洛斯坐在他的手上,整個站起來也許就一條小臂那麽高。手掌對他來說凹凸不平,又很軟,因此他動得很艱難。

安缇涅不明白,把他放在了地上。

結果小人在屋頂的琉璃瓦片上打滑,更加狼狽了。那些金色的頭發在風中淩亂,小人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茫然。

安缇涅只能重新把他捧起來:“你想要什麽?”

這回舉得夠高,而且安缇涅把翅膀擡起來了,幫小人遮擋了一下對它來說過于強烈的風。

小人也終于滿意了,沒有上下鬧騰,只是伸出手,埋在安缇涅的羽翼裏,那些雪白的羽毛可以鋒利,也可以柔軟,摸起來其實比想象的要溫暖很多。

安缇涅看着它。

小人仔細地把羽毛上的血珠擦掉了。

然後又把羽毛梳齊整,才重新回到安缇涅的手上,抱着他的手指貼了貼,像是在安慰他,不要太難過了。

安缇涅頓了很久,久到讓人覺得他是一座生在教堂上的雕像,只有随風而動的羽毛證明他還活着。

“你的靈魂還在。”他用一種做夢般的聲音說。

很快他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恢複了平常的冷靜:“這種情況……靈魂被困住了?還是被藏起來了。也許有人在阻攔我們找到你。”

小人依然呆呆的,不回應,不能指路。

但安缇涅已經找到了方向。

“我一定能找到你。”

……

卡洛斯打着呵欠,身上披了一件外套,專心地盯着玻璃茶壺裏的水煮開。

蓋子有些燙,他拿起放下,手指在耳垂上捏了捏,熱水沖泡的花茶需要加适量的糖和奶,他不愛喝這種東西。貴族們有時候會追求顏值大過于追求口味,好好的一個茶葉裏面還要搭配各式各樣的鮮豔花草。

泡倒是會泡的,只要在王都生活過,就沒人不會這一套。

“請喝茶。”卡洛斯把杯子放在三個人面前,他坐回去,尾巴服帖地垂落,“在屋內聊天多好,外面真的很冷。”

他不知道如果不是他現在坐在桌子前,這張桌子已經被掀翻無數次了。

卡洛斯只覺得蘭托很包容,不像大部分的人類,對其他種族很排外。救下他這只魅魔是一點,半夜和其他魔族聊天也是一點。總之蘭托是個很寬容的人。

他其實不太想繼續留在這兒。

主人要和客人聊天,他作為完全不認識客人的人,應該主動避開才對。而且卡洛斯真的非常困了,煮茶的時候就險些睡着。

看,他在的時候,這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他覺得自己妨礙了他們。

卡洛斯暗暗搖頭,決定自己去卧室睡覺。

結果他還沒站起來,蘭托的手掌就放在了他身上,帶着一點溫度,十分用力,簡直是把他按在這兒。

“啊……”卡洛斯只能重新坐好,等了一會兒,也沒見蘭托有別的動作說別的話,他實誠地說,“你一直按在我大腿上幹嘛。”

這麽一句,在尴尬的房間裏格外響亮。

立刻有兩道刀一樣的視線飛過來,幾乎紮透了桌子。

……卡洛斯是沒穿褲子的。

蘭托慢悠悠地舉起手掌,墊在自己的下颌邊緣。他離卡洛斯最近,而且能明顯看出來現在的卡洛斯一點也不防備他。本來蘭托說話就很有點貴族的毛病,不緊不慢,現在更是慵懶了:“在外面的時間久,冷了。卡洛斯,你身上很暖和。”

卡洛斯露出一點不贊同的眼神:“是你自己要跑出去的。”

他想了想:“我身上也不暖和呀,剛剛出去了一下,熱氣都散幹淨了,還是坐在壁爐前聊天舒服,不是嗎?”

“不過,你要是真的很冷……”卡洛斯把身上的外套松了一點,兩只手握住蘭托的手掌,貼近他的小腹,那永遠會自己發熱的地方,“這裏,是熱的。”

蘭托:“……”

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卡洛斯的腦回路,然後便是為卡洛斯這樣的人擔憂,他看起來真的像是冬天真的會把毒蛇塞進懷抱的人。

除此之外,便是毫不掩飾的欲望了。

他做的一切事情都很光明正大,而且阿維德和尼伯龍根也不能破壞卡洛斯現在的狀态——他們勉強達成了一個共識,不能被天使發現,卡洛斯不能去神國。

“謝謝。”都送到嘴邊上來了,他可不打算拒絕。

然而比他反應更快的是尼伯龍根。

少年蹭得一下站起來,把所有的憤怒都壓下去,擺出一張理直氣壯又楚楚可憐的臉,像是被雨淋濕的金發小狗:“卡洛斯哥哥,我也很冷。”

卡洛斯猶豫了一會兒,看着尼伯龍根,還是問出來了:“你知道我?我們是不是之前認識?”

“我是你的仰慕者呀。”

尼伯龍根的外貌确實年輕,而且卡洛斯覺得對方特別眼熟,也很真誠。他為自己不記得對方而感到抱歉。

“蘭托,你知道嗎?”他小聲地問。

蘭托的微笑有點僵硬了。他自己編織了謊言,說自己是撿到了失憶的小魅魔。理論上來說應該搖頭說不知道才是對的,但這樣就會讓卡洛斯得逞。說尼伯龍根在說謊,他就得拿出證據,自己的謊言也會跟着破碎。

只能咬牙說:“也許,我們家卡莉受歡迎是正常的。”

卡洛斯想了想,招手讓尼伯龍根坐在他另一側,伸手捏他手指,果然特別涼,簡直像是給自己用了冰凍魔法。看着少年的模樣,他心軟了,雙手搓了搓他的手指:“剛剛的茶還熱嗎?要不要我泡一杯新的?”

尼伯龍根露出乖巧的笑容:“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于是卡洛斯被蘭托和尼伯龍根擠在中間,一會兒貼貼,一會兒抱抱,兩人都說自己冷極了。

弄得卡洛斯摸不着頭腦。

但他至少知道另一位客人,阿維德先生,看起來一點也不冷,甚至快要燒起來了。他覺得這兩人應該去找阿維德貼貼才對,多燙呀。

蘭托和尼伯龍根互相看了一眼。

阿維德是屬于那種死要面子的家夥,所以這種競争還是得落到他們頭上,大有一種誰在不被卡洛斯發現的情況下贏了,就把人抱走的氣勢。

“唔……”

卡洛斯都覺得奇怪了。

三個人的力量都在不自覺地逸散,他能感受到那些細小的東西,本能告訴他應該去“捕獵”“進食”,但卡洛斯不知道該如何安放這些無所适從的欲望,只能一遍遍地把自己的奇怪症狀理解為過敏。

他小腹是熱的,方才被蘭托碰了一下,更加燙了。

“你們……”卡洛斯心想把一個客人晾在那裏不好,阿維德看起來很低氣壓,但他才說出聲,尾巴尖就被尼伯龍根揉了一下,少年睜着無辜的眼睛看他。

蘭托的手掌大方地放在他腿上,另一只手貼着他的衣服,單手幫他扣上那些松開的紐扣。說是要幫他遮一遮,但每次,指腹都有意無意地蹭到他布料下的肌膚。

卡洛斯的大腦都快變混亂了。

“阿維德先生……”他想說應該照顧一下阿維德,要不然這樣太奇怪了,怎麽能有客人被冷落。結果愣是被這兩人弄得說不出別的詞,茫然地靠在沙發上,沒一點力氣。

他本來就困,輕柔的動作弄得他愈發接近睡眠的狀态,恍惚中都開始産生夢境般的幻覺了。

卡洛斯看見純白的天使和小小的自己,還有清冷的夜空,俯瞰的城市。月影朦胧,星河璀璨,他甚至聞到了教堂邊特有的香料味兒。

天使的表情很難過,他竭盡所能安撫了一下,最後沒忍住埋到他的羽毛裏,又軟又暖和。

手也好像真的埋在了羽毛裏。

“砰!”

卡洛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下,看着忽然起身,走來的阿維德。

他心裏竟然沒有意外的情緒,有一道聲音在說:看吧,讓你們冷落高傲的魔族,這家夥不高興了。

他不知道說什麽,身上用不出力氣,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張口:“……你也冷嗎?”

阿維德當然不冷:“你記得我嗎?”

卡洛斯被問到難處了,他根本不記得。想這個他就會心虛。特別是阿維德擺着一張臉,一副很熟悉、指責他不記得的樣子,好像他真的做錯了什麽一樣。

“你沒有感受到嗎?”阿維德什麽都沒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你的身體裏還殘留着我的魔力,魅魔。”

卡洛斯愣了一下。

阿維德的氣息很熟悉,他的小腹發熱,好像真的有殘存的魔力在共鳴。

蘭托和尼伯龍根硬是沒拉住他——卡洛斯忽得站起來,整根尾巴都繃得筆直,靈魂像是要飛到天堂去了。

短短幾秒,他的三觀自己碎掉重組了一下。牛奶裏的藥物在發揮作用,他的防備很低,更容易相信別人,仿佛一張白紙,誰都可以篡改。

是的,他是魅魔。

失憶沒有,以前也許會吃點飯。

他身上有阿維德的氣息,但是不記得對方。他肯定是把對方忘記了。

“對不起……”卡洛斯看起來真的要碎掉了,明明都接受自己是魅魔了,卻不能接受現狀,他特別小心翼翼地問,“我們以前……當過床伴嗎?”

阿維德微擡下巴:“你說呢?”

蘭托:“……”

尼伯龍根:“……”

媽的,有人好不要臉,造謠來了。

但确實有用。

尼伯龍根緊跟着,非常熟練地說:“哥哥,你的身體裏也有我的魔力。”這樣蘭托給自己捏造的假身份上就有兩頂漂亮鮮豔的青青帽了。

蘭托抿唇:“卡洛斯……”

“別說了!”

哪怕在催眠的狀态下,卡洛斯的道德感也特別高,他瞳孔地震,無法接受現實,大腦都快燒宕機了。混亂中就想找個地方冷靜冷靜,結果剛站起來,就不得不停下。

坐着聊天時墊在身下的襯衫,濕潤了一角。

卡洛斯不知道別人有沒有發現,但他感受是最明顯的。

他确實是,一只魅魔。

已經沒有辦法用過敏來安慰自己了。

他的崩潰太過明顯,三個人都挺熟悉卡洛斯,知道他現在的情緒很不對勁,竟是短暫地放下了互相的争鬥。蘭托離得近,皺眉問:“你還好嗎?”他以為是催眠的魔法出問題了,伸出兩根手指,想貼一下卡洛斯的額頭。

卡洛斯躲開了。

他抱着自己的胳膊,眼尾發紅,重新坐在椅子上都不敢,怕弄髒了蘭托家裏的昂貴家具。只能站着,感受濕潤的布料貼在他的臀線往下的位置,在空氣中微涼一片。

“對不起。”他說着,淺淺地吸口氣,發出了一點啜泣般的聲音,“能不能離我遠一點?”

“為什麽?”

魅魔低着頭,不敢看大家,覺得自己太卑劣,和朋友聊天貼貼都變成這樣,只能一遍遍說對不起。

“我想去……洗個澡,髒。”

其他人愈發不解:“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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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亂編就算了,沒有人會覺得卡洛斯髒。誰不知道卡洛斯那高于人類平均線一大截的良知和道德感,是發自真心會去保護弱者、卻不濫用同情的人。

又是一陣沉默,卡洛斯的臉上蔓延了一片緋紅,他做不到欺瞞。

“嗯。”他的聲音極輕極輕,“因為……流水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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